但是让他愣住的并不是卧房里藏着死去男人的恐怖事实，而是这个死去的男人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就这么看着，仿佛是自己被浸泡在池中一样，诡异得很。

他忍不住凑过去，隔着玻璃轻轻触摸。瓷一般精致脆弱的五官，在池水中凝滞着失去生命的苍白。男人的手在两侧稍稍展开，好像那本是他的一对翅膀，现在终于合拢不再飞翔。微微开着，蒙了灰白的乌眸固定着曾经的温柔和深情。

看久了，乔烨又觉得这个男人跟自己并不像，男人看起来太干净，他的神情，他的姿态，他全身的每一寸都清淡干净得仿佛从来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上过一样。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比起这个男人，乔烨明显要浓艳许多，然而却没有那种纯洁。

忽然，乔烨终于明白为什么唐羽即使买下了他，却还会在最后拒绝，终于明白为什么唐羽会有那么轻蔑的眼神，全部都是因为这个已经死去的男人。

唐羽一定是因为他和他有着相似的容颜才买下他，而根本不是惊艳屈服于他的美丽。

乔烨的内心充满挫败感，一直以来，他自负娇艳，然而现在却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单纯的美丽无法征服的灵魂。

挫败感之后接踵而来便是愤怒。

他是乔烨，鲜明如自己竟然险些成为一个替代品，这是实打实的侮辱。

昏暗下来的光线中，乔烨的眼睛越来越冰冷。他脱掉身上唐羽的衬衫，换回原来的装束。黑暗中，他静候着他的猎物。

忽然，门被打开，醉熏熏的男人跌跌撞撞走进来，直接扑倒在床上，他陷入了沉睡。

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户，整个房间像是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唐羽的呼吸渐渐平稳，身体也放松下来，脸半沉在床中，黑暗里模糊不清，但是那份孤寂却一目了然。

乔烨冷冷地望着他，心里想着是不是不再玩了，直接把这个人杀了算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焦躁起来，作为一名猎人太不应该，果然应该把这个男人杀掉。

Alan说过，凡是让自己焦躁的东西就应该抹去，在猎人的世界里，焦躁是威胁的代名词。

第26章

忽然，一直在沉睡的唐羽抬起了头，愣愣地望着乔烨。

乔烨猝不及防，索性大方地看着唐羽，见他没什么动静，伸手指向那个玻璃池开口就问：“他是谁？”

他当然想知道，那个和自己长得几乎一样的男人是谁。他究竟输给了谁。

唐羽努力看清来人是乔烨后，竟然没有丝毫惊讶。他叹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

“你要杀我随便你，还问什么不相干的问题。”

面对唐羽的镇定，乔烨有些惊奇，他不是没有杀过人，不是没有看过临死的人的恐惧。他甚至有点佩服唐羽，但是看到唐羽落寞的眼神，忽然明白这个男人根本就是已经厌世。

一股莫名的怒火涌上心头。怪不得那天唐羽对自己说，最好永远都下不了床，他就这么想死吗？为了那个男人。

乔烨刀一样锐利的目光射向玻璃池，那张苍白的脸在池水中看起来那么纯洁。

自己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比不过那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乔烨发现自己竟然愤怒得在发抖。他抓起身旁的一个花瓶，狠狠地砸向那个玻璃池。一声轰然巨响，满地碎瓷片，可是玻璃却纹丝不动。澄澈池水中的男人只是轻轻晃了晃，又恢复了平静。

乔烨不相信似的睁大了眼睛瞪着那个玻璃池，男人那副温柔淡然的神情简直就是挑衅。他刚把手伸进衣服里，忽然被唐羽一把扣住。

“你干什么？！”唐羽怒吼道。

“放开我！”乔烨暴怒起来，一阵挣扎，终于抽出刀来架在唐羽喉间。

唐羽看着一把式样古怪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愣了一愣，随即平心静气道：“你杀了我吧，但是不要伤害那个人，他已经死了。”

“为什么？他对你很重要，但是关我屁事。”乔烨的眼中闪现戾气。

唐羽神色不定地看着乔烨的脸，忽然大声道：“因为他可能是你的哥哥。”

乔烨没料到他竟然会这么说，愣了一愣，旋即笑开：“哈哈，你也太会说笑了，只是长得像一点，竟然编出这样的话来哄骗我，你当我是小孩啊。行，我不伤他，那你怎么补偿我？”乔烨狞笑着把脸凑近唐羽，妖艳的笑容下是嗜血的冷酷。

“我也觉得，这样一刀杀了你是不是太便宜了你……”

唐羽面色复杂地看着乔烨，不明白他如此美丽的外表之下竟是这样一颗残酷的心。

但是为什么不是呢，唐羽自从乔烨白夜客房那晚的一飞刀就明白，乔烨绝然不是个单纯的MB，他是个训练有素的猎人。

放在以前，自己肯定会惊惶不已，做好周全的防护措施，现在却很坦然，活着也就活着，如果死了也未必不好。

但是这个猎人是怎么了，是猎人就应该果断干脆，他在磨叽什么？

自己在磨叽什么？乔烨也在疑惑，他知道自己应该一刀切开唐羽的咽喉，让鲜血喷溅开来，让生命消失掉，然后高高兴兴去陈镜生那里领报酬，可是他却无法抗拒内心想要征服这个男人的渴望。

那次，陈镜生把唐羽的照片递给他，让他去杀他。他漫不经心地接过照片，第一眼，他就被唐羽在照片上的眼神吸引。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身黑色，黑色的眼睛里是挥之不去的落寞，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和Alan是多么相像。尽管他们的容貌截然不同，但是眼中那抹寂寥却是如出一辙。

于是乔烨就萌生了要把这个男人征服，把他据为己有的渴望。然而唐羽却一次次拒绝了他，作为猎人乔烨从来没有这么辛苦过，但是猎人有时候也会对追逐本身产生兴趣，乔烨就是恼火地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跟这个男人周旋。

犹豫间，忽然，肚子一阵翻江倒海，乔烨心中大叫不好。

唐羽正在思寻一个可以应付乔烨的答案，忽然看见他痛苦地皱起长眉，捂着肚子蹲下来，哼哼着，刀也掉在了地上。乔烨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唐羽，努力恶狠狠道：“你要是敢跑我会让你死得很惨！”说着，飞也似的跑向卫生间，丢下唐羽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唐羽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乔烨出来，于是走到卧房外。打开灯，他才发现，这个猎人竟然玩转了客厅，把沙发上的靠垫丢得满地都是，还扫荡了厨房，怪不得刚才那把刀那么眼熟，分明是自家的西餐刀么。唐羽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少了很多东西，想起冰箱里的东西已经至少半个多月没有清理了，又看到敞开的垃圾桶里那些包装纸，忽然明白，猎人乔烨在卫生间里干什么了。

唐羽很郁闷地走出厨房，发现乔烨已经完事出来，正坐在客厅里，脸色蜡黄，神思恍惚，哪里还有一点猎人威风凛凛的样子。唐羽摇了摇头，打开储物柜，一阵翻寻，终于找出几盒药，又沏了杯温水，放到乔烨面前。

乔烨阴沉着脸，眉眼间凝聚浓浓乌云却掩不住那份艳丽，他紧紧抿着嘴唇，直到淡紫色的嘴唇都发白了，忽然一把抓起杯子和药，大口吞了起来。

唐羽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乔烨看见唐羽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要发作，忽然被水呛到，拼命咳嗽着。

唐羽的笑更加一发不能收拾。

乔烨把杯子敲在茶几上，站起身来，妩媚的大眼圆睁，朝着唐羽恶狠狠道：“你给我老实点！”

唐羽好不容易忍住笑，看着乔烨恼怒的脸，忍不住又笑了出来。乔烨忘记面前还有个矮茶几，瞬间就要扑上去，于是就被绊倒，直直摔下，还好唐羽把他接住。乔烨的下巴狠狠磕到唐羽的胸口，两人都痛得皱了起眉头。

唐羽看着怀中似曾相识的乌黑脑袋，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清香。

他愣住了。

那是林舒尘的味道。

他茫然失神。

乔烨慌忙从唐羽的怀中挣脱，虽然脸上些许绯红，仍旧是恶狠狠道：“我改天再来杀你！”

说罢，夺门而出。

下一秒又冲了回来，旁若无人地把矮茶几上剩下的药塞进口袋里，忽然注意到唐羽就站在面前，脸色相当尴尬，白了他一眼，又冲了出去。

唐羽目瞪口呆地看着猎人乔烨一系列的举动，直到他甩上门，才反应过来。

这家伙今天到自己家究竟是做什么来了？究竟是来杀人的，还是来玩的！

唐羽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忽然他意识到从乔烨吃药开始，自己就一直在笑，而自从林舒尘死后，自己一直没有开心地笑过。

自己是怎么了？唐羽茫然，然而看到乱七八糟的房间，他又郁闷起来。

然而更郁闷的人应该是乔烨，他恨不得把自己拍死在墙上，从来，他都没有这样丢人过。他是谁？他是乔烨，像花一样娇艳，像星辰一样耀眼，像刀刃一样冷酷无情，居然因为自己饥不择食吃坏肚子在猎物面前出尽洋相，传出去肯定会被别人笑死，看样子绝对，务必，一定要赶快把唐羽杀死，永远地堵上他的嘴。

不玩了，再玩下去会把自己也搭进去的。

Alan，我果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猎人，如果你活着看到现在的我肯定会很失望。

回到住所，乔烨又洗了个澡，然后靠在床上，从床头柜里取出一把小匕首，对着昏黄的灯光细心地擦拭起来。小巧的银色刀刃锋利得仿佛连反射的光线都能割伤人。虽然锐利，但是看得出饱经岁月沧桑。刀柄上刻着一个“白”字，乔烨的手指在上面磨蹭着，他很好奇这个“白”字下面的故事，但是他貌似是永远也没有机会去知晓了。

这把匕首并不是乔烨的东西，是Alan留给他的。Alan不是Alan真正的名字，他究竟叫什么？他的过去？他为什么会成为一个猎人？乔烨都无从知晓。

但是乔烨清楚一点：Alan是个非常厉害的猎人，只要是他盯上的猎物，没有一个可以逃脱。即使是天涯海角，Alan都会找到他，割断他的咽喉。

最鲜明的例子就是乔烨的孤儿院院长。

乔烨在孤儿院一直长到九岁，那个时候他的名字叫小叶，据说因为他被送过来的时候，手上的环带能辨认的只有一个“叶”字。孤儿院的院长是个外国人，北欧人种，高鼻深目，一头褐色的鬈发，不会说半句中文。

院长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被杀的，那天，乔烨因为无法入睡，独自在孤儿院里游荡。走过院长的房间时听到里面传来奇怪的动静，他就走到窗前，朝里张望，只见黑暗中，两个抱在一起的身影。忽然，一道闪电劈下来，把视线照得雪亮。乔烨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从后面紧紧扣住院长，扳着他的下颚，一痕银色在颈间闪过，鲜血喷涌出来，一直溅到乔烨面前的窗上，沿着玻璃缓缓流下。身体沉重倒地的声音，乔烨看见男人透过血色望着自己的眼睛，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乔烨没有逃，相反，他朝男人笑了起来。

男人走出房间，来到走廊，手里握着那把还在滴血的匕首。乔烨淡然地看着他，黑暗中，彼此的容貌都模糊不清，唯有眼睛闪亮。男人把匕首放到乔烨面前，乔烨望着上面温热的血迹，伸手粘了一点，放入口中。男人听见他吞咽的声音。

又是一道闪电，乔烨看见男人脸上的笑容。

暴雨还在哗哗地下着，油亮的树叶在漆黑的夜中闪烁着幽暗的光，乔烨拉着男人的手走出了孤儿院的大门。

他们坐上了一架直升机，直到起飞，乔烨才发现这架飞机根本就已经不能胜任飞行。

他们忽刚忽低地飞着，好像随时都会撞击地面，可是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乔烨竟然睡着了。他蜷缩在狭小的座位上，睡得相当安稳。

直到砰的一下，乔烨从座位上滚了下来，才发现，飞机这回是真的撞在了地上。身边的男人已经昏了过去，额头上都是血。

乔烨无奈地费力将他从飞机里拖出。一个九岁男孩，一个成年男子，乔烨真是连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他忍不住想骂人。

终于，乔烨把男人放到外面空旷的地上。他抬头望了望周围，发现自己是在一个海岛上，天正要亮起，天空是瑰丽的紫兰色。脚下白色的沙滩，蔚蓝色的大海正一波一波把同样洁白的浪花送到岸上。身后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山峰藏在云层里。

乔烨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开阔的景色，他赞叹似的长大了嘴。忽然飞机爆炸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回头看，那架破败不堪的直升飞机正在熊熊烈焰中燃烧，灼热的温度连空气都在颤抖。

乔烨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男人，发现他已经醒了，正望着那架燃烧的直升飞机。乔烨惊奇地发现，男人的头发是淡金色的，眼睛是灰蓝色的，五官深邃，肌肤像粉白的珍珠，即使沾满了灰尘和血迹，他依旧美得像从画里走出来一样。

晨曦剖开云层，照在海岛上，男人的金发耀眼得让乔烨不得不眯起眼睛。

乔烨想，这个男人，就好像光一样。要是忘记掉昨夜的血腥，乔烨简直要以为他是落入凡间的天使。

忽然，男人笑了，瞬间世界烨烨生辉，任何语言的描述都黯然失色。

“你叫什么名字？”忽然，男人转过头，问乔烨。他竟然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声音温柔清澈，妥帖人心。

“小叶。”那个时候的乔烨还叫小叶。

“你姓叶？”

乔烨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吧。”

男人看着他，眼中的颜色深了深，伸手在洁白的沙滩上写下“乔烨”两个大字。

“叶子太柔弱，不适合你，以后，你姓乔，名烨。”

乔烨看着那两个陌生的大字，觉得它们如此工整，竟然是出自一个外国人之手，真是不容易。

乔烨，听上去很好听，乔烨对这个新的名字很满意。

“那你叫什么名字？”乔烨问道。

男人迟疑了一下，道：“Alan”

乔烨的第一反应就是这肯定不是他的真实名字，但是算了，既然人家不想告诉你，何苦非要问清楚呢？不过是个名字，一个称谓罢了。

第27章

这是一座孤岛，荒无人烟，不知道为什么，发现这个两人竟是不约而同的高兴。若说Alan是因为杀了人，乔烨是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大概他真是厌倦了孤儿院的无聊生活。

Alan用海水清洗了自己的伤口，盐分带来的痛楚让他皱紧长眉，但是他告诉乔烨这种咸涩有助于伤口愈合。Alan从飞机的残骸处取来火，照亮了一个海边的洞穴。乔烨按照他的指示，用植物的叶片铺了可以休息的地方。Alan又从附近的山崖间收集来雨水，放在卷起的叶片中，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乔烨。乔烨把海蟹穿在树枝上，放在火上烤得通红，掰出里面的肉，两个人狼吞虎咽地吃着。Alan用炭黑在洞穴的墙壁上写下当天的日期，之后每天他都有记录。

二人的衣服很快就破败不堪，Alan和乔烨只能用树叶蔽体。当Alan把几乎粘在身上的衣服撕下来时，乔烨惊奇地发现他珠母贝一样光洁的背脊上赫然绽放着一朵黑色的花。

纤长的花枝妖娆盘旋，一直延伸到腰际。硕大的黑色花苞在肩头绽放，垂下来的花瓣好似泼落的墨汁。

乔烨望着眼前诡异的纹身，愣住了。Alan回过头来看到他呆滞的样子，冷冷道：“看到这朵花的人都要死的。”

“你不会杀我的。”乔烨想了一下，淡然道。

Alan微笑起来，灰蓝色的眼睛好像上古遗落的珍宝，瑰丽深邃。

“那是什么花？”乔烨问道。

“Datura（注1）”

“……？”乔烨皱起了眉头。

Alan走过来摸着乔烨的头，对着他乌黑的眼睛说道：“它很美是吧？可是我却看不到。它就在我的身上，可是我却看不到，所以谁看到了，都要死。”

“你不会杀我的。”乔烨盯着那双深不可测的灰蓝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