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利支撑了一阵,但女觋的箭矢直接穿过他心脏,他只挣扎了几下,便一个踉跄,倒在妹妹的身上,就此撒手人寰。
地窖内顿时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这场恶斗,竟会在兄妹相残中落幕。
牙危危颠颠地站起身来,鹤姬担忧地围了上去:「主人……」牙对她挤出一抹微笑,接过她递来的布巾缠住伤口,随即站直了身。「不要紧,我用生核净化了业障,这点小伤不碍事……啧,害我浪费了不少生核。」
我依旧僵在墙边,陈旧的铁链还缠在我脖子上,四肢上也是,虽然失去了束缚能力,我还是动弹不得。只觉得这些变故来的太快,我贫乏的脑子无法反应,我听见牙轻哼了一声,然后收起文字剑朝我走来。
「喂!骊的儿子,没事吧?」
他朝我伸出手,似乎想要拉我起来。我茫然地看着他,又低下头。
「不要……叫我骊的儿子。」
「什么叫不叫的,你本来就是骊的儿子,我只是照实说而已。真是的,竟然有引领人笨到会被妖魔拐走,还差点被妖魔强奸,真是够没用了……」
「……为什么不让她杀了我?」
我截断牙的讽刺,依旧低垂着头。牙大概听不清楚,皱眉道:「什么?」我豁然抬首,直视着他的凤眼:
「让那个妖魔杀了我,你再杀了那个妖魔,你就可以同时夺取我和她的生核。那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事情吗,牙?你不愿以交合的方式取得我的刺青,是因为那会使你变成女人。现在刚好有妖魔要杀我,这不是最好的机会?」
「你在说什么?」
牙不耐烦地插着腰,好像大人应付无理取闹的孩子:
「什么杀不杀的?本少爷救了你的命,你不感激我,还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
「你是要救母亲的刺青!」
我大吼道。牙似乎也微微一讶,瞪视着我的脸:
「如果没有这身刺青,你们连理都不会理我!我说的对吗?既然你们这么在乎乌苏妲拉的遗物,那就赶快把它拿去!我一点也不想要!」
「你以为我会为了生核,杀死故人的儿子?」
「不想杀死我?那也行啊!很好,牙,我最近刚好学会了,同性之间夺取生核的方法,不必真的交合,只要有类似的仪式,照样可以传递生核。你不是不想变成女人吗?那简单,你就把我当成女人那样……」
「够了,我也不想做这种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牙叹了口气,我的狂言似乎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他截断我话头:
「居,我不知道你是刚好听见了什么,以致于对我和鳄小姐有所误会。但我现在真的没心情跟你胡说八道……」
「我也没心情跟你开玩笑!」我越说越愤怒,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却又因体力不支跪倒在地。我知道自己十分幼稚,但却忍不住胸口一阵阵的气苦,我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笑,于是就轻轻笑了起来:
「说什么继承乌苏妲拉……什么母亲的遗物……?你以为我很高兴遇到这种事吗?你知道母亲为了让我传承刺青,对我做了什么事吗?牙,你知道吗?你知道母亲她……她对自己的儿子……我……」
我既难堪又恐惧,眼泪不受控制地掉出眼眶。那些事情,自母亲死亡以来,我就勒令自己将他忘却,专心遵从母亲的遗命,当个称职的引领人。但是适才玛拉达的作为,还有悉利那声「妈妈」,却将我尘封已久的恐慌,从记忆的封印中重新抽了出来:
「她……她说不会害我,我很相信她,我也相信她没有恶意。但是我……但我是真的很害怕……我……她是我的母亲……是妈妈啊!牙,难道不是吗?」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我应该什么都不问地承受这一切吗?牙?你告诉我,就算母亲……对我做那种事、指定我继承她的职业,甚至什么都不告诉我就去寻死,我也应该默默承受,一点怨言、一点迷惘都不能有吗?牙,你告诉我……」
我止不住眼泪,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娘们。鹤姬从身后替我盖上羊毛毡,我才发觉自己至今一丝不挂,不禁有些赧然。牙无言地看着我,半晌缓缓开口:
「你不需要承受这些,」
他忽然背过身,彷佛不想看我哭泣的模样。然后长长吐了口气:
「你只要做你自己就行了,以你自己的方式生存就够了。骊怎么做,别人怎么看骊,甚至别人因为骊的什么缘故看待你,都和你没有关系。这你懂吗?骊的……居。」
我听不懂,至少现在不想懂,我只想哭,把心中累积已久的阴云,随着眼泪蒸发殆尽。如果可以的话。
但熟悉的呻吟,却打断了我的自怨自哀。就在悉利的尸身下,一只纤弱的手臂微微抬起:「冥客……居……」我一惊抬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小鳄和牙以外的人直呼我的名字,还将我的名字与职业连在一起。
我狼狈而紧张地站起,朝悉利的尸身下奔去,把他的尸体用力推开。果不其然,鸢儿睁着一丝眼帘,正挂着无力微笑望着我,她的脸部抽慉,虽然不影响她的美丽,但看得出来她很痛苦:
「果然……是你……」
「鸢儿!你没事吗?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你……」
我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但鸢儿剧烈地咳了两声,咳出一嘴的血沫。我忙惊慌地检查她的伤势,悉利那一刀扎得十分彻底,直接贯穿她的左胸,银色刀柄还插在她高耸的乳房上,形成诡异的光景:
「算了,你先别说话,我……我认识很好的医者……」
「不……不必了,我……自己知道……」
鸢儿又笑了笑,稍微侧了侧身,鲜血便从创口淌出。我想劝阻她,她却摇了摇头,凝视躺在她身侧的悉利,竟挣扎着伸出手,用指尖触碰悉利的脸颊:
「冥客,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喜欢着悉利……哥哥。」
第10章
我微一张口,还来不及说话,鸢儿又继续说:
「我们是异母兄妹,我是私生女,悉利哥哥……又必须以女子的方式养大,所以我们……几乎没有在一起的机会。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很崇拜帅气又聪明的哥哥,常常躲在暗处偷看他。一直到……我目击那件事为止。」
鸢儿笑了两声,又说道:
「我的姆姆被杀之前,一直想要离开室萨,但她爱着萨瓦儿,所以又舍不得离去。可笑的是……萨瓦儿对姆姆没有太大兴趣,他们只有过一次的关系,反而是她的妻子玛拉达,竟对我的母亲……投注异乎寻常的注意。」
「在那之前,我就经常偷看到,玛拉达对他的长子……也就是悉利哥哥,以女装的姿态,做出……那种事情。」
果然是这样子吗?想到玛拉达对鸢儿母亲做的事,我又感到心跳加速,对以女子身分养活的儿子产生性欲,这是多么荒谬的事?但我没有说出口。
鸢儿的身躯轻颤两下,又痴痴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从悉利哥哥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他是真心爱着他的母亲,但玛拉达……却只是把他当成亵玩和利用的对象。眼看着悉利哥哥人越杀越多,我有女觋的才能,也知道业障的恐怖之处,所以我……其实早知有这么一天到来……」
所以她才这么急着想寻死?因为害怕目睹心爱的兄长死亡?
在三十六部会或汉族都有这样的传说,即自杀者会重覆着死亡时的痛苦,因而永世不得超生,事实上那也是真的,所以没有人会笨到以自杀结束自己的性命。想结束生命又不想被自杀的业障缠身的,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由引领人动手。
「……所以冥客大人,居,我并不后悔,这件事情……从我目睹母亲被杀的那刻起,我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她挣扎地又翻了翻身,却因痛苦而全身一抽,像初生婴儿般缩紧了四肢,然后哀求似地望向我:
「我只想拜托你一件事,我很痛苦……也不想被救活……求求你……让我解脱,我这一辈子,已经活得够了……求求你……我的死亡引领人。」
她扯住我的衣袖,缓缓闭上眼睛。黑暗中,我只听见她急促扭曲的喘息,我茫然地望着她,然后缓缓提起了手。
「等一下,骊的儿子。」
然而我的手却被人握住了,是牙。他蹲到我身侧,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你还没有设定祭品,不能执行。」
我回头看着牙,「没有祭品。」我坚定地道,牙愣了一下,我又说:
「我不会……向她索取祭品。但我要引领她的死亡。」
牙皱眉凝视着我,像在看孩子一般怜爱,又像看笨蛋一般怜悯,眼神十分复杂。
「随便你。」
最后他转过身,交抱着手靠在墙上,对我微一抬手。
「反正让你学一次乖也好,就像我说的,你就……照你想做的去做吧!居。」
我回想着母亲教给我的种种,然后将指尖点在她胸口。练习了不知几千次的文字术在我指下奔腾,然后满布鸢儿的周身,我一手抚在刺青上,温柔而和缓地说:
「放心吧,你不会再感受到痛苦了……我将引领你至彼岸,鸢儿。」
周遭的景致刹那间转变了。虽然听牙或母亲说过千百遍,但亲眼所见,还是令我有些惊讶,做为引领的锡莱咒文,是一种慈悲的文字,它会将被引领者带到他心目中的乐园,乐园的形态因人而异,而客人将在梦一般的幸福中步向死亡。
那是一片银白色的天地,彷佛四处都受月光朗照。我看见鸢儿跪坐在银白色的中央,浑身赤裸,温和的月光照着她乳白色的肌肤,她有些迷蒙地张望着,半晌天空中落下一片雪白,我仔细看去,那些雪白的东西,竟然是一只只兔子。
「月亮上的兔子……」
鸢儿喃喃地开口。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兔子围成一个圆圈,开始跳起舞来,舞步轻盈而雀跃,它们越跳越快,越跳越欢欣,彷佛跳舞是世上最快乐的事情一般。过了一会儿,兔子们唱起歌来,它们一边跳,一边唱,唱得正是鸢儿那首轻快的儿歌。
鸢儿的眼睛微微睁大,看了好一会儿。半晌她的脚动了,手也跟着打起拍子,然后从银白色的大地上跃起,加入兔子的行列,一起又唱又跳起来。我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像天籁一样地动人。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她。兔子和鸢儿一面跳,一面朝着月色走去,而后渐行渐远,或许她们会像鸢儿的故事中那样,跳到脚底生疮,喉咙出血,也不会停止吧?
等我重新回过神来,鸢儿冰冷的身躯躺在我膝上,已然阖上双眸,脸上表情无限安祥,唇角也挂着一丝笑容。
我知道,自己已引领她走向归途,心里又觉得欣慰,又觉得感伤。
我长长叹了口气,把鸢儿的尸身捧起来放在地上,扯过羊毛毡替她盖上,刚想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突如其来的痛楚却让我重新跪了下来。我按住胸口,发现有团黑雾一般的事物,竟从鸢儿的尸身上,一丝丝钻入我心口。我诧异地瞪大眼睛:
「这是……」
「我警告过你了,」牙完全无动于衷,仍旧交抱着臂靠在墙上望着我:
「没有祭品就杀人,对引领人而言是什么下场,你现在就好好地体会一下吧!」
我无法阻止黑雾的侵蚀,痛楚的感觉逐渐扩大,慢慢漫延到我四肢百骸,开始四处乱窜。那和一般伤口的痛大不相同,而是从灵魂深处刻蚀、榨干精神的那种恐怖,几乎令我发狂。心脏彷佛被无形的手抓住,我抱着肚子不住呕出酸水,五脏六腑扭成一团:
「唔……」
牙不知何时已转过了头,肤上忽然一阵灼痛,我惊讶地朝刺青看去,黑雾自体内逸出表面,像火焰一般烧着刺青。我再也忍受不住,按着肩头惨叫起来:
「呜……啊……啊啊啊……!」
我的眼前晃过几幕场景,年幼的鸢儿、女孩的鸢儿、少女的鸢儿……十多年的岁月晃眼而过,我的灵魂,彷佛短暂地与她合而为一。
我感受到她躲在帐幕后,目睹母亲被杀时,那种排山倒海的震惊与悲伤。感受到她在玛拉达身下,声嘶力竭的呼喊。被族母虐待,对兄长绝望,被族中人排挤……我跟着她一起在男人身下喘息,却在高潮时痛哭失声。种种情绪榨得我无法呼吸,我仰头求救,双目泪流不止,朦胧间,我看见牙冰冷又无奈的眼神:
「杀死一个人,代表着终结他的人生、他的过去、他的感情,这一切的一切,都将由杀人者加以承受……也就是引领人所谓的『业障』,你明白吗?」
刺青继续烧了一会儿,黑雾从烧焦的刺青不断散出,体内的痛苦也一点点减轻,这期间虽然只有短短数分钟,对我而言却像十年一般难熬。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刺青消失了一隅,然后倒在地上喘息。
同时间,鸢儿身上的黑雾也消失了。业障被我体内的生核净化了。
「怎么样,骊的儿子?」
我感觉到牙走向我,但我的身体疼痛不已,根本无法回应,只能不住发抖:
「以后还敢这样任性胡为吗?业障对引领人的折磨,你现在应该……」
但我已经听不见牙说些什么了。因为我昏过去了。
后来的事情,我都是听牙和小鳄,事后慢慢和我说的。
鹤姬带着鸢儿和悉利的尸身去见萨瓦儿时,族长的家人全吓了一跳。牙说,萨瓦儿全身发抖,跪倒在儿女的尸身前,半晌老泪纵横,哭得几乎断气,还不住嘶哑地喊着:
『这是报应……是报应……』
一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族长对自己妻女的事知道多少。他对玛拉达的杀人行迳,是否也早有所觉?如果早已察觉,又为什么放任妻子的作为?他知道悉利是男儿身,又是否怀疑过弱智少女的身分?如果知道了,又为什么不揭穿?此外,他对占卜师,还有身为占卜师女儿的鸢儿,又是抱持着怎样的情感?
不论如何,这些事情,都将随着悉利兄妹的死,暂时告一段落了。
悉利和鸢儿的墓,被并肩葬在族长的长杆墓里。两只长长的杆子,远远的就看得见,我离开室萨族时,还一路回首,直到杆顶消失在尘沙里,才恋恋不舍地掉头。
族长的三女庐西塔,我后来才明白,她当初说的『姆姆一直都没死』,并不是童言童语,玛拉达一直以妖魔的身分出现在她身边,据小鳄的说法,庐西塔其实是具有女觋姿质的,所以玛拉达能避开别人的耳目与女儿相会。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玛拉达要唆此庐西塔伤害自己,我开口问牙,牙轻蔑地耸了耸肩,说道:
『大概是兴趣吧!』
如果是这样,庐西塔实在是太可怜了。据说,她将会成为室萨新一任的女觋,同时也是室萨族史上最年轻的女觋。
我在属于自己的外帐内醒来时,小鳄和牙都在我身边。牙靠着长剑坐在帐蓬一角,看见我醒来,便「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据说找到我在那的人,并不是牙,而是小鳄,只是她担心当时的我不愿意见到她,会闹别扭,才请牙过去。这竟然连这点都算到了。
小鳄说,她很早就怀疑玛拉达有问题。她和牙说:
『在墓地时,我就觉得奇怪,居明明画了召唤鬼灵的法阵,为什么会召唤出动物灵来?而这时玛拉达的鬼灵却刚好出现,我从那时就开始怀疑,这个法阵应该是被她动过手脚,她是故意和居见面,好误导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