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无眠夜

穆青山浑身一震，痛心疾首地低吼道：“兰舟，你怎么会这么想？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吗？那我与徐昊天之流又有何区别？！”

顾兰舟被他吼得一愣，半晌才讷讷道：“我，我只是有些怕……”

“别怕，兰舟，别怕，我在这里。”穆青山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声音暗哑而沉痛，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能安慰怀中惊惶无措的人。

有种莫名的情愫从心底破茧而出，如荒烟蔓草一般疯长起来，填满了他整个胸腔。然而他却无从分辨那到底是什么，这种束手无策无能无力的感觉令他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

顾兰舟埋头在穆青山宽厚的胸膛前，感受着他强劲而急促的心跳，心里又酸又热，不知不觉再次湿了眼睛。

这些年在落魂谷与那些罪行昭彰自私狡诈的恶棍们为伍，过着行尸走肉暗不见天日的生活，让他那颗原本就清冷的心也变得冷硬如铁，麻木不仁。然而，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单单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让他柔肠百转，铭感五内，笑着流出泪来。

这十年积攒下来的泪，在这一晚肆意流淌了出来，尽数洒在此刻拥抱着他的养育了他十三年的男人身上。

这一刻，顾兰舟觉得，就算他一辈子得不到这个人，到他生命尽头的那一天，他似乎也可以瞑目了。

这一晚，在久违的温暖怀抱中，顾兰舟睡了十年来第一个安稳觉，虽然睡着时眼角犹自带着泪痕。

清浅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脉脉倾洒进来，照亮了他冰雪似的容颜，与眼角濡湿的水迹，纯真清澈有如孩童。

穆青山一瞬不瞬地看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悸动。不知过了多久，犹如中了蛊一般，他情不自禁低下头，在那晶莹的泪痕上轻轻一吻。

微咸，清苦。却似又有丝丝的甜。

等穆青山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整个人有如雷击一般震在当场。

不！不行！这怎么可以？！

他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是他父兄一般的长辈，他如何能对他生出这般邪恶的念头，做出这般肮脏的事来！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否则，他便是比徐昊天还要不堪的罪人了。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别开脸，强迫自己扭转视线。

这一晚，穆青山彻夜无眠。

……

翌日，顾兰舟醒过来天光早已大亮。

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伸了个腰。紧接着腾地一下坐起身来，爹爹呢，去哪里了？

他慌忙跳下床，随手扯了架子上的外衣往身上一披，连头发也来不及梳，面具更是忘了戴，便风一样急匆匆奔出了屋子。

“寨主早！”

院外回廊上，铁头正哼着小曲去上茅厕，迎面看到一片黑云席卷而来，下意识便弓背弯腰狗腿地请安。

待那片黑云呼地一下飘过去了，铁头突然回过神来，下巴哐当一下砸到地上，天哪，他看到了什么？！新寨主没戴面具！而且，新寨主怎么长得那么那么那么的……好看！

请恕铁头苦孩子出身，没念过书，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描绘不出来新寨主的模样，唯有“好看”二字可以形容。

铁头还没来得及把掉到地上的下巴捡起来，那片黑云又呼地一下飘了回来，领口还被一只纤白玉手揪住，“铁头，穆大侠呢？上哪里去了？”

近距离对着新寨主杀伤力巨大的容颜，铁头顿时神智不清，言语不能，盯着新寨主的一双眼珠子几乎要脱眶。

顾兰舟立即省悟到自己没戴面具，但当此之时也管不了许多了，把一脸痴呆状的铁头往地上一丢，骂了一句“废物”，旋即继续心急火燎地往前冲。

一路往前厅奔去时，不断有山贼目睹了素面朝天的新寨主衣带当风长发飞舞地飘然而过，于是下巴眼珠噼哩啪啦掉落一地。

顾兰舟一路都没见到穆青山，直到出了前厅后，才在寨子左侧的山崖边上瞥见他面朝莽莽林海的峻拔身影。

他霎时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嗔怪道：“爹爹，我还以为你不告而别了呢。”

穆青山转过身来，见到沐浴着明亮天光的顾兰舟的刹那间，瞳孔瞬间紧缩，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略偏移了视线道：“怎么会呢，我起的比较早，就在四处随意转了转。”

顾兰舟放眼四望，随即道：“宝兰县的西山虽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但风光还是很不错的。路一彪把寨子安在这里算他有几分眼光。”

“的确。”

穆青山有些漫不经心地附和。顿了顿又道：“兰舟，时候不早了，我该下山了。”

他昨晚一夜没回去，想必古灵灵在家会有些着急了。

顾兰舟眸光霎时一黯，“这就要走了么？”

穆青山缓缓道：“恩。不过，兰舟，做山贼毕竟有违道义，我还是希望……”

“希望我别当这个寨主了，是不是？”顾兰舟下颌微扬接口道。

穆青山点头，“不错。”

顾兰舟从善如流道：“行呗，不做就不做。”

穆青山愕然，没料到他会答应得如此痛快，明明昨晚还固执己见地与他争辩了半天，他本打算再苦口婆心好好规劝一番的。

他不由奇道：“怎地突然又改变主意了？”

顾兰舟满不在乎道：“我后来又想，这黑虎寨实在太小家子气了，当这个寨主也没什么意思。不过——”

最后两个字，他故意拉长了腔调。

“不过什么？”

顾兰舟蹙眉作为难状，“不过，离开这里我就无处可去了，又不想回落魂谷，所以只能跟着爹爹你了。”

穆青山想也不想道：“那是自然。”

他好不容易才与这孩子重逢，怎能再与他失之交臂，任他流落江湖。

顾兰舟眼中霎时一亮，“那好，咱们这就下山吧！”

这说风就是雨的，要不要这么快。穆青山失笑，旋即正色道：“走之前还是给黑虎寨这些人一个交待，替他们安排一下出路吧。”

顾兰舟只得应了，“好吧，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说罢一阵风般又跑回前厅。

此时整个黑虎寨的山贼都已经闻讯聚集到前厅，挤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一见顾兰舟返身回来，登时便要一哄而散。

“慢着！”顾兰舟飞身掠上，拦在众山贼面前。

他摘了面具后的容貌对山贼们极有冲击力，不少人都看得两眼发直。只是顾兰舟一个冷眼扫过去，便让这些人立马后背一凉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位新寨主不止长的好看，手上功夫更是能要人好看，当下俱都胆战心惊地低了头，再不敢与他对视了。

顾兰舟曼声道：“都听好了，我宣布，从此刻起撤除黑虎寨，限你们一天之内离寨下山，以后都去做正当营生，种田也好卖艺也罢，总之不许再为非作歹。否则——”

众山贼的心霎时提了起来。

“就去地下跟狗熊作伴吧。”顾兰舟轻飘飘作了结。

众山贼听得心惊肉跳，接着喏喏连声地纷纷应了。

一转身，顾兰舟凌厉的眉眼霎时柔和下来，步履轻快地回到穆青山身边，带着两分孩子气邀功一般扬眉道：“穆大侠，刚才我处理得如何？”

金风细细，阳光灿烂，而他神采飞扬的脸庞是这天地间最耀眼的存在。

穆青山刹那一个恍惚，片刻后低声道：“很好。”

顾兰舟唇边漾开一抹明媚笑意，再自然也不过地把他的手一牵，“爹爹，走吧，咱们下山去！”

46.美娇妻

穆青山与顾兰舟各乘一骑，在飒飒秋风中并辔而驰。

十年了，顾兰舟从未感觉到如此快意，以往晦暗混沌的天地豁然间变得光明浩大，纵马驰骋时便如在云端自由飞翔一般。

心情激荡下，他纵声道：“爹爹，咱们别回你在东郊的那个家了，不如就此一起去闯荡天下吧！你十年前就应承过我的！”

穆青山也是心潮澎湃，顾兰舟旧事重提更让他惭愧不已。只是他还有顾虑和牵挂，不可能如顾兰舟这般潇洒来去自由如风，因此便道：“好，这次我一定不会食言。只是我还是要先回去一趟，把家里安顿好。”

顾兰舟闻言不由放慢马速，疑道：“你家还有谁需要安顿的？”

之前他得了底下人的消息，穆青山明明是一个人在宝兰县独居的，不会才过了一两个月的时间，他就娶妻生子拖家带口了吧？

刹那间，他有了个很不好的预感。

穆青山跟着也勒住马缰，正要回答，旁边不远处一间草棚下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突然向他招手笑道：“穆大侠，你可算回来了！刚才老叫花子路过你家，你家娘子还着急说等会儿要出来找你呢！”

那老乞丐人称老黎头，去年穆青山曾经救过他一命，打跑了宝兰县里几个地痞无赖，老黎头因此对他十分感激，一直对他这个年轻后辈以大侠相称。马大通昨天在宝兰县衙外就是得了他的指点，才到东郊找到了穆青山。

顾兰舟一听老黎头的话不由脸色一变，先前飞扬的心情顿时一落千丈，穆青山果然已经成亲了！他果然还是晚来了一步！

穆青山知道老黎头是在打趣自己，当下也不便反驳，只高声应道：“多谢黎大叔，我这就回去了！”

“兰舟……”穆青山转头正要催顾兰舟把速度放快些，一见他眉心紧蹙脸色难看，将要出口的话不由顿了下来，转而关切道：“怎么了，不舒服么？”

顾兰舟咬唇不语。

他忽然后悔了，先前为什么要推掉黑虎寨寨主之位下山跟穆青山回家？去看他与新婚燕尔的娇妻卿卿我我恩恩爱爱么？那会比杀了他还要让他痛苦！

悲愤冲动之下，他干脆勒马驻足，涩声道：“爹爹，你自己回去吧，我就不去了。”

穆青山闻言怔住，刚才不还好端端的么，怎么转眼就生气了？而且看模样不止是生气，还有掩饰不住的沮丧和难过。

他心里立时抽痛了一下，究竟是为什么？随即，脑海里突如其来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兰舟是因为老黎头先前那番话而不快？

是了，一定是这样。这孩子素来排斥外人，只对他一人贴心，恐怕刚才老黎头那句“你家娘子”云云让他起了逆反心理吧。

想通其中关节，穆青山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此之时也不好多作解释，只稍稍板了脸道：“不行，马上就要到了，必须得去。不然，我可要生气了。”

顾兰舟立时怒了，你还生气？我还想杀人呢！

“乖，快点跟上！”穆青山催促道，旋即一夹马腹往前飞驰。

顾兰舟在原地磨了半天牙，最终还是打马跟了上去。

去就去！他倒要看看，穆青山娶的是怎样千娇媚的大美人，能让他这样心急火燎地往回赶！

不多时，两人便一前一后来到宝兰县东郊一座小院外。

离着还有数丈的距离，院门便从里打开，冲出一个人来，又惊又喜地嗔怪道：“青山哥哥，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路一彪这回很难对付么？我正打算去西山找你呢！”

顾兰舟看得分明，那是一名二十余岁的少妇，容貌娇美，身段窈窕，眉目间隐见寻常女子所没有的爽利英气。

虽然十年不见，当年碧玉年华的少女成长改变了许多，不复昔日豆蔻般的水灵天真，多了许多岁月沉淀下来的成熟风韵，但顾兰舟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分明是悬湖山庄的大小姐古灵灵。

他霎时惊诧非常，怎么会是她？！

紧接着他又满心酸涩地暗想，是了，除了她还有谁。当年他被韦一寒掳走前，古思远夫妇就在安排穆青山与古灵灵的亲事，穆青山后来娶她不是很正常的么。

虽然穆青山娶的娇妻不是陌生人，而是自己也十分熟悉的故人，但顾兰舟半点也不感到轻松和欢喜，心里反而益发沉重发冷，如坠冰窖。

穆青山翻身下马迎上前去，“灵儿，抱歉，昨晚有事在黑虎寨耽搁了一晚。路一彪已经不在西山了，黑虎寨也会很快解散了。”

古灵灵微讶，正想问个究竟，视线一错，发现穆青山后面另有一人骑着马缓缓跟了上来。

那人的存在感太过强烈，让她想不注意都难。

那是一名年青男子，着一袭没有半点纹饰的黑衣，面容极致俊美，却又极其冷清，整个人似如冰雪堆就的一般，泛着生人勿近的凛凛寒气。

只消一眼，古灵灵便认出那男子是谁了，霎时间美目圆睁，石化当场。

当年那个不讨人喜欢的乖戾少年没死？还是说，她大白天的见鬼了？

顾兰舟端坐马上，古灵灵立于马下，四目相对间，空气一瞬间扭曲绷紧，似有看不见的气流漩涡在两人之间翻滚对撞。

穆青山敏锐地觉察到气氛不对，正想出声调解，屋里又出来一个人，叫道：“娘，谁来了？”

顾兰舟抬眼一看，便见一个模样俊秀的男孩蹦蹦跳跳跑了出来，一瞬间悲从中来，眼前发黑，几乎从马上一头栽下来。

他们，早已有了孩儿，而且，已经这般大了……看年纪，怕是他离开后的一年就生了……说什么牵挂自己，说什么意志消沉，原来都是假的，他根本算不了什么……

“兰舟！兰舟！你怎么了？”

见顾兰舟坐在马上，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穆青山急切之下顾不得许多，直接飞身掠起，将他从马上抱了下来。

古灵灵眼睛登时睁得更大了，十年前就生出的古怪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顾兰舟靠在穆青山胸前勉力站定，刚要开口回应，却听男孩欢欢喜喜叫道：“干爹，你回来啦！”

干爹……叫得真响亮，比他叫爹爹还要亲热……

等等，不对，怎么是“干”爹？

47.父子情

古灵灵回过神来，忍不住问道：“青山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指代不明，但在场之人都明白她问的是顾兰舟。

古灵灵很是疑惑，这小子不是十年前被恶贯满盈的大魔头韦一寒掳走了么，怎么还好端端活到现在了？而且，穆青山昨晚不是与马大通一道上西山向路一彪交涉去了么，怎么会和这小子遇上了？

关于顾兰舟失踪这些年的经历，由于他本人不愿细说，所以连穆青山自己到现在也知之不详，只能简单答道：“昨晚我去黑虎寨，正巧兰舟也在那里，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说话之间，常喜乐过来了，见穆青山身边站着一个陌生人，不由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打量。

顾兰舟定了定神，不无紧张地低声问道：“爹爹，这孩子是谁？”

常喜乐耳尖听到了，当下不等穆青山开口便抢先自报家门，“我叫常喜乐。”

接着又满脸困惑，连珠炮般问道：“奇怪，你怎么叫我干爹为爹爹呢？难道你是他亲生的孩子？但是，你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了啊，那干爹不是很小的时候就生了你？那我应该叫你叔叔还是哥哥啊……”

顾兰舟：“……”

古灵灵连忙将喋喋不休的儿子一把拉过来，斥道：“喜乐，小孩子家家别胡说！”

她可是知道的，顾兰舟报复心极强，当年才不过十四五岁，也不知道因为什么看徐昊天不顺眼，就以残忍地手段将他杀了。若刚才自己宝贝儿子一番话惹怒了他也被他打击报复一下，那可不得了。

常喜乐不无委屈，“娘，我哪有胡说，我就是觉得奇怪嘛。干爹教我要不耻下问，我想不通，所以才会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