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山平时对这位小了自己几岁的小丫头、师父的掌上明珠几乎言听计从，这回却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为所动，只是紧紧抱着小家伙不撒手。

古灵灵何曾被他如此无视冷待过，当下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泪珠子在眼眶里一个劲儿地打转，眼看就要滴下来了，只可惜穆青山低着头没看见。

被骂作丑八怪的小家伙却看了个一清二楚，便用一根白嫩的小手指刮着脸颊笑道：“哭哭，羞羞！”

穆青山黑线，急忙伸手捂住小家伙的嘴。

可是已经晚了，古灵灵“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接着转身扑到古思远怀里号道：“爹爹，丑八怪和大木头一起欺负灵灵，你要给灵灵报仇呜呜呜……”

古思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能把他这个宝贝女儿气成这样的人可真不多见，何况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于是哄道：“好了，别哭了，哭花了脸可就不好看了。”

然而小丫头不依不饶哭闹更凶，甚至躺在马车里打滚，古思远被吵得头痛不已，于是冷了脸喝道：“不许哭了！女孩子家要端庄矜持，哪能如此撒泼耍赖！”

古灵灵被吼得哭声顿止，不敢再闹脾气，只是坐在那里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红着眼睛愤愤地瞪着对面的一大一小。

穆青山心里有些愧疚不安，低声道：“灵儿，他还小，不懂事，我代他向你道歉，你别生气了。”

“哼！”古灵灵把头一扭，表示不稀罕。

小小的肇事者没有半点闯祸的意识，和穆青山黏乎得不行，小猴儿一般在他怀里爬上爬下钻进钻出，时不时扯扯他头发揪揪他下巴，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穆青山由着他胡闹，只是怕他摔着，一只手始终托着他肉乎乎圆溜溜的小屁屁。

古灵灵看得嫉恨不已，但碍于父亲的威严又不好发作，只能把嘴巴撅得老高，小声骂：“死木头，烂木头，我讨厌死你了！”

小家伙攀到穆青山肩头时，一个不稳滚了下来，穆青山连忙伸手把他接住，就见他领口滑出一只银项圈，便好奇地凑近去看。

那银项圈做工十分精致，中间坠着一只小巧的银锁，正面刻着“平安喜乐”四字吉语。翻过背面，还刻着一圈生辰八字，围着正中间隽秀端正的两个字——兰舟。

按这八字来算，小家伙果然才两岁多，比穆青山小了差不多七岁。

穆青山顿生同命相连之感，如此稚龄便失去双亲，真是小可怜，比他当年还要凄惨。

不过，“兰舟”是什么意思？

古思远看得分明，便道：“应该是这小家伙的名字了。不愧是秀才，给儿子起名也这么秀气。”

穆青山了悟，回想先前那两名恶人说的话，那秀才似乎是姓顾，那这孩子的名字应该是叫顾兰舟了？恩，挺好听的。

03.小奶爹

穆青山轻轻捏了捏小家伙水豆腐似的白嫩脸蛋，问道：“兰舟，你叫兰舟？”

顾兰舟笑得眉眼弯弯，指着自己重重点了个头，“宝宝，兰舟。”

又将手指调转，戳了戳穆青山的胸口。

穆青山笑道：“你问我啊？我叫穆青山。”

“穆……亲山？”顾兰舟有些口齿不清地念着，旋即伸长脖子嘟着小嘴“吧唧”一声在穆青山腮帮子上亲了一大口，“宝宝亲山山！”

穆青山哭笑不得地擦了擦脸上的口水，这小家伙，也太热情了。

古灵灵呸了一声，不要脸！

热情的、不要脸的小家伙毫无自觉，没一会儿开始往穆青山怀里拱啊拱蹭啊蹭，又在他胸口印上一片湿乎乎的口水。

“兰舟，怎么了？”穆青山把牛皮糖一样的小家伙从身上揭下来。

顾兰舟哼哼唧唧，“饿，宝宝要吃奶奶。”

古灵灵本来绷着一张小脸，听到这句话立时“噗哧”一声笑出来，旋即伸指刮着脸颊讥笑道：“笨蛋！大木头是男人，哪里有奶吃！这么大了还要吃奶，羞，羞！”

连神情淡淡的古思远也不禁莞尔。

穆青山窘得脸通红，赶紧拿过自己的小包袱，掏出一个馒头拿到小家伙嘴边。

那馒头是早上在前一个镇子买的，现在又冷又硬，顾兰舟只闻了一下便嫌弃地扭过头，继续往他怀里拱着找奶吃。

穆青山这下犯难了，由于途经灾区难以补给，刚才一路过来就没看到一家饭店食肆开门的，他今天的干粮就是两个馒头加一点咸菜罢了。

古灵灵年纪还小，又是娇娇大小姐，倒是有鲜羊奶做成的奶糕吃，但穆青山可不敢打她口粮的主意。何况他刚刚还向师父发了誓，要自己照顾小家伙，用自己的口粮来喂他，不给师父添麻烦的。

他想了想，拿出水囊往一只木碗里倒了些水，把馒头掰碎了泡进去，再舀了一小勺泡软了的馒头喂到顾兰舟嘴边，哄道：“兰舟，吃这个吧。”

这回顾兰舟倒是张嘴含了一口，可紧接着就吐到碗里，撅着嘴道：“不好吃。”

穆青山只得继续哄：“兰舟乖，吃一点吧，吃了肚子就不会饿了。”

“不要，宝宝不要！”顾兰舟哪里听得进去，伸手一挥，差点把穆青山手里的碗打翻。

穆青山手忙脚乱地把碗放到一边，还待再劝，顾兰舟已经张了嘴哇哇哭起来，他又连忙好声好气地哄。

结果小家伙不喊饿了，开始哭着叫娘，穆青山说什么都不听，直把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泪水淌成了河，小模样别提多让人揪心了。

穆青山从未应付过这种情况，被小家伙闹得头晕脑涨手足无措。

古灵灵幸灾乐祸，“早让你把他丢了你偏不听，活该！”

小家伙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怎么的，当即放开嗓子哭得更凶，声音尖厉高亢犹如魔音穿脑。

古灵灵这下乐不起来了，捂着耳朵直叫：“啊啊啊啊——吵死啦！”

古思远也忍不住按了按额角，这小家伙的闹腾劲儿比之女儿刚才也不遑多让了，便以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道：“青山，照顾小孩儿比你想象的要辛苦麻烦得多，这还不算什么，你现在要是后悔还来得及。”

穆青山按住怀里不断挣扎踢腾的小家伙，狼狈不已地硬着头皮道：“师父，你时常教导徒儿做事要有始有终，徒儿不想这么快就放弃。”

他已经把小家伙带出来了，怎能这么快就把人丢了。再说了，他就不信自己会搞不定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

古思远不置可否，靠着窗子闭上眼睛开始屏蔽噪音调息吐纳。

古大小姐可没这么好过，在她忍无可忍再次发飙前，小家伙总算精疲力竭地在穆青山怀里睡着了，小脸泪痕斑斑，小鼻子还一抽一抽的。

穆青山长出一口气，擦了把满头的汗水，真不容易，哄孩子比扎半天的马步还要累啊。

一个时辰后，顾兰舟醒了，没一会儿又开始哭着叫娘喊饿，只是这回音量小了许多，有气无力的。

古灵灵把装着奶糕的包袱紧紧抓在手里，好似护食的小狼一样凶巴巴的。哼，她就算吃不完丢了喂狗，也决不给这个讨人厌的丑八怪吃一口！

穆青山无奈，只能再用冷水泡馍。

小家伙这回大约是真的饿狠了，委委屈屈地呜咽两声后也就勉为其难地吃了几口。

穆青山欣慰之余也有些心酸，小家伙以往必定是倍受爹娘宠爱，从未吃过半点苦头，即便在灾荒年月也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可是从今以后他没了爹娘庇护，要跟着自己吃苦受罪了。

接下来，马车又走了三四天才离开食物匮乏的灾区范围。这几日里大人尚且不好过，更别提一个失去爹娘离家远行的两岁幼儿了。

一路上顾兰舟吃不好睡不安，因为水土不服饮食失常第二天就出现上吐下泻兼发烧的症状，好在古思远深谙医理，马车上又备着常用药物，给他服了几剂药调理了一下肠胃过了两天也就没有大碍了。

虽然如此，小家伙原本圆鼓鼓的包子脸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精神也始终萎靡不振，整天昏昏沉沉地窝在穆青山怀里，再也没力气哭闹折腾，几个人倒是落了个耳根清静。

顾兰舟不好受，穆青山又何尝轻松，这几天他也同样没吃饱一顿饭睡好一个觉，整天都忙着伺候小家伙的吃喝拉撒，什么脏的臭的都经手了一个遍，比老妈子还老妈子，真正苦不堪言。可一切是他自找的，再辛苦也只能咬牙硬撑下来。

古思远始终冷眼旁观不置一辞，这小子自己托大捡了个包袱，就要有自己扛下去的自觉。

常五起先还时常打趣笑话穆青山，几天下来没听他抱怨一个字，倒也有些佩服他小小年纪竟有着寻常大人也难以企及的硬气与执着劲头，因此后来倒也不再泼他冷水了，反而时不时指点他两招育儿经。

这位看上去不起眼的车夫真正的身份是悬湖山庄的大管事，有个八岁大的儿子叫常自在，从小也是跟古灵灵和穆青山一块儿长大的，别的不说，在怎么喂养照顾孩子上常大管事也是很有发言权的。

几天下来，古灵灵认识到让大木头丢掉丑八怪多半是不可能的了，心里那个郁闷懊恼就别提了，几天都没搭理穆青山。只是这几天顾兰舟始终病恹恹的，没有半点生气，也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才让这位大小姐的心里稍稍舒坦了些。

又过了数日，一路车马劳顿的几人终于回到悬湖山庄。

穆青山轻轻拍了拍怀里昏睡的顾兰舟道：“兰舟，到家了哦。”

顾兰舟睁开无神的眼睛，对穆青山这句话的含义没有什么反应，只如小猫般细细叫道：“爹爹。”

穆青山听得想笑又笑不出来。

都怪常叔，头两天总是逗弄哄骗小家伙叫他爹爹，才两岁多的孩子哪里懂得这些，穆青山现在又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因此便稀里糊涂地不叫哥哥改叫爹了，还不愿意再改口。

不过这也没什么，只是称呼问题，以后慢慢纠正就是了。眼下最紧要的是安顿下来，好好给小家伙补补身体，将他重新养得白白胖胖的。

04.丑八怪

古思远当先下了马车，妻子祝海棠提前得了消息，正领着山庄上下人等齐齐在大门外迎候，见到一别数月的丈夫归来不由快步上前，蹙眉埋怨道：“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在那边又安了一个家呢。”

古思远微微一笑，低声道：“怎么会呢，这几个月为夫对夫人可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红玛瑙攒花碧玉钗插在有些怔愣的祝海棠发髻上，打量了一眼后点头，“恩，这朵珠花不错，很衬夫人。”

向来率直爽利不让须眉的祝海棠霎时粉面飞红，娇羞无限，正要说两句亲热体己话，就见马车上跳下来个小姑娘，张开双臂飞奔过来，带着哭腔叫道：“娘，灵儿好想你！”

一句话听得祝海棠眼泪差点掉下来，连忙将女儿抱进怀里，心肝宝贝的叫了一气，又亲了好几口，末了心疼道：“比出门前瘦了好多，你爹没给你吃饱饭么！怎么样，这趟出远门好不好玩儿？”

古灵灵扁着嘴哭诉道：“不好玩儿，一点都不好玩儿！大木头和丑八怪一起欺负我，爹爹也不帮我报仇，还骂我！”

其实，在返程经过春明镇之前，头一次出远门的古大小姐一直都玩得很开心，甚至有些乐不思蜀，并不觉得旅途辛苦，连她娘都很少想起。可是到了春明镇以后，一切就变了，莫明其妙多了个丑八怪，将她的好心情破坏怠尽。

古思远抚额，得，这小丫头，连自己亲爹的状都一并告了。

祝海棠纳罕，女儿口中的大木头是谁她很清楚，但丑八怪又是哪个？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宝贝女儿被人欺负了！

古思远虽然宠古灵灵，但也有个度，祝海棠当年难产，女儿得来不易，因此是毫无原则地维护宠溺，当下先瞪了丈夫一眼，又叉着腰道：“那丑八怪在哪里？娘替你教训他！”

古灵灵有了娘亲撑腰，立时底气大增，转身朝马车一指。

此时已经入冬，气候寒冷，山中风大，穆青山担心顾兰舟会伤风感冒，在马车上用自己的棉袄给他裹严实了才抱着他下了车，到祝海棠身前时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师娘。”

祝海棠随意点个头，见他怀里抱着个小人儿，不由惊异道：“哟，这小东西是从哪里来的？长得跟年画里的娃娃似的。”

顾兰舟虽然消瘦憔悴了许多，但底子还在，只一眼便惹得祝海棠母性大发。

穆青山答道：“师娘，他叫顾兰舟，爹娘被恶人害死了，成了孤儿，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祝海棠啧啧道：“真是小可怜，来，让师娘抱抱。”说着便要伸手来接。

顾兰舟却不乐意，抱着穆青山的脖子扭着身子要躲开祝海棠的手，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戒意与排斥。

这个女人虽然长得很漂亮，但她身上的香味他不喜欢，与他记忆里娘亲的味道不一样。

祝海棠略为尴尬地收回手，“这小东西怎么这么怕生。”

穆青山也纳闷，顾兰舟从见他的第一眼起就和他亲近得不得了，一点也不怕生啊。

古灵灵上前把祝海棠的手一拉，气乎乎道：“娘，不要抱他，就是这个丑八怪欺负灵儿，整天还又哭又闹的，吵死人了，害灵儿觉都睡不好。”

穆青山忙道：“师娘，兰舟没有……”

“怎么没有！”古灵灵抢断道，转向一旁的常五求证，“常叔，你说有没有？”

常五既不好肯定，也不能直接否定，便摸着下巴模棱两可道：“这个嘛，这孩子还小，哭一哭是正常的，不过……”

古灵灵接口道：“娘，我说的没错吧，这个丑八怪讨厌死了，我不喜欢他，不想让他住到咱们家来。”

祝海棠心道，这小东西要是丑八怪，世上恐怕就没几个好看的人了。不过，宝贝女儿不喜欢，再好看也没用，何况还这么怕生，一点都不大方。

于是哄道：“不喜欢就不喜欢，咱们不理他就是了。”

拉到娘亲作同盟，古灵灵总算转忧为喜。

这时，人群里钻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来，叫道：“灵儿，你总算回来了，有没有带什么好玩的东西给我啊？”

常五斥道：“小兔崽子，没大没小的，整天就惦记着玩儿，还不快来见过庄主！”

那男孩正是常五之子常自在，被他爹骂了一句后只得灰溜溜地过来向古思远行礼问安。

古思远摆了摆手，然后与常五先行入庄听属下禀报庄中近况。

常自在奔到古灵灵身前，满脸巴结道：“灵儿，几个月不见长高了不少哦。”

古灵灵把下巴一抬，“那当然。小常子，我跟你说，你不许喜欢大木头带回来的那个丑八怪。”

常自在心不在焉地往穆青山的方向瞥了一眼，道：“那当然，臭小子有什么好喜欢的。”

古灵灵满意地点点头。

祝海棠上前道：“灵儿，看你瘦的，这一路都没吃饱肚子吧？走，娘带你吃好吃的去。”

古灵灵笑道：“好啊好啊，我都快饿死了。”

接着转向穆青山，“大木头，如果你不要这个丑八怪，我就带你一起去吃好吃的。”

穆青山摸摸鼻子，不答。

古灵灵恼了，跺脚道：“死木头，烂木头，我再也不理你了！小常子，咱们走！”说罢气乎乎地跟着她娘进了山庄。

常自在受宠若惊，摇头摆尾地跟了上去。

一转眼，热热闹闹的山庄门口就只剩了穆青山与顾兰舟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