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瑰听见,也跑进院子里,捧起一把雪攥成雪球,朝着牛小弟脑袋瓜子扔过去,让你臭小子吃我家口粮,你多吃一个,小白不就少吃一个。小白怎么会少吃,最后还不是来抢我的,那我吃什么!
拿雪球把牛小弟砸远了,青瑰搓搓手回了屋,小白上山去打泉水了,他被牛家小子缠着,没能和小白一起上山,这去了大半天了,怎么还不回来。青瑰有点担心,边生着灶火边想,若是再遇着头野猪就好了,不,山鸡也好,带回来烹了煮了,这年过得可就是油汪汪了。怕就怕他碰上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再撞上什么缠人的天狐,什么颠三倒四的道士,费脑筋。
青瑰掏了一把小米,又抓了一把地瓜干,加上两舀子泉水,开始熬小米粥。水汩汩滚开,小米粥慢慢熬出了米脂,夹着地瓜片的清香气,溢满了屋子。青瑰肚子里咕噜咕噜开始响,停了灶下的火,青瑰坐不住了,盖上锅盖就跑出门去。
不放心,要去山上寻小白去!
暮色已近,沉了夕阳,远山变成黑漆漆的暗影,青瑰看见林间穿梭着的重重暗影,心里打鼓,这走夜路,怎会碰不见鬼,平日因为身边有小白,向来不怎么怕,今日孤身一人,有点戚戚然。已经进了山约莫一盏茶时候,天色已经漆黑,青瑰听见那林间细细簌簌的各种声响,咽了口唾沫,咳嗽着清清嗓子,朗声道:
“自古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你们莫贪念着要害我性命,若害了我,我也会变成跟你一样的鬼,到时候还指不定谁害怕谁呢!也莫想着打墙绕我,我带着玉佩带着桃木,大不了再洒一泡热尿!”
青瑰清亮亮的声音回荡在林中,撞到对面山谷里,回声响遍了山。
青瑰不那么怕了,开始扯着嗓子喊:“小白!小白!小白!”
山上林间也响着:“小白……白……白……白……白……”
覆了积雪的山路愈发不好走,倒是月光亮了起来,印得雪地也亮亮堂堂,青瑰唤了好一会,只有一只山鸟叫了两声。青瑰有点怕,小白不会无缘无故不应他。
正忐忑间,前面雪地上立着个亭亭而立的白衣人,背对着青瑰,那一身白衣不知是什么锦缎,白洁间似流转着各色瑰丽光彩,有些妖异之感。青瑰心头一凌,喝道:
“怎么又是你?我家小白呢?”
可不又是那天狐,天狐转过身来,朝着青瑰莞尔一笑,青瑰瞧着竟有些痴迷,这世间山河日月的瑰丽,怎比得过眼前这人的一个浅笑。呆了一瞬,青瑰摇摇脑袋,定睛道:“别使幺蛾子,我家小白呢?与你无冤无仇,你何故频频生事?”
天狐踱步走近青瑰,嘴角擒着几丝狡黠,道:
“自然算不上什么仇怨,只不过思念你家白狐,手头正巧有瓶好酒,便来与他同饮,可你家小白不胜酒力,瞧,醉倒在那边。”
天狐朝着前方一指,青瑰跑过去,可不就是小白,只不过是化成了白狐。青瑰把白狐揽进怀中,见白狐双目紧闭,也不知是真醉了还是被天狐使了坏,青瑰戒备地盯着走近的天狐。
那天狐看着青瑰怀中的白狐,弯下身子摸摸白狐的柔软颈毛,道:“我怎会害他。”说罢,收起手,一个转身,淡淡青光一闪,从青瑰眼前消失了。
青瑰舒了口气,抱起白狐,低头闻了闻,还真是有些酒气。一路跌跌撞撞抱下山去,滑倒了三次,绊倒了五次,磕破了手,碰青了脑门,踹开房门青瑰气哼哼地把白狐轻轻放到炕头上,想着待他醒了要饿他几天,那么沉,胳膊都酸得打颤了。
青瑰累得都不觉得饿了,脱了鞋子长袍,爬到床上,抱着白狐晕晕睡了过去。这变成狐狸的小白,抱在怀里,倒是格外暖和。
雪映着初日,天亮得分外早,白狐在泛着淡青色的晨光中睁开了金色的双眸,迎面便是青瑰轻轻的吐息。他没急着变成人形,反倒是往青瑰怀中钻了钻,汲取更多青瑰的气息,有些后怕。
昨日山中遇到天狐,或者说是天狐在那里等他。天狐说带着佳酿,邀他同饮,他戒备,又惦念家中青瑰,自然是不愿。可天狐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末了还仰天大笑,说着要将他带回天狐山,让他凭空从青瑰眼前消失,在天狐山上关他整整百年,百年后再放他出来,让他来寻青瑰的坟冢骸骨。
天狐说人命不过百年,何必自讨苦吃,你陪的人倒是可以一直欢畅有伴,但他寿命尽了,可不就剩了你一个。你一个人得慢慢熬,熬过百年熬千年,日日夜夜、岁岁年年都是没有尽头的相思,最后都忘了所思何人,却还是忍不住想念。他青瑰把你拴在身边,可不就是你的劫数,人生而为私,怎会替你打算。
天狐说,不如同他一起回天狐山,避天劫,也避人劫,他陪他到天荒地老。
小白听后,有点可怜天狐,却不可怜自己,小白接过天狐的酒,道:
“酒我陪你喝,别的,莫提,也莫想。你关我百年又如何,该念的还是念,再杀你给青青陪葬。”
天狐摇头笑,笑得好看,目如晨星。
没多久,小白便醉了,那酒,怎么那么醇烈,不知怎么酿的,喝着伤心。
再醒来,青瑰还在,家还在。
青瑰是被饿醒的,迷糊着眼睛看看窝在自己怀里的白狐,抬手给他顺顺毛,嘟囔道:
“小白咱以后晚上都变成狐狸吧,抱着真暖和。”
白狐抖抖身子,变回那翩翩少年,大大方方赤裸地从被窝里出来,找着衣裳往身上穿,青瑰嘟着嘴道:“昨儿抱你下山累坏了,看,手上磕破皮儿了。”
白狐系好衣服带子,俯下身子攥着青瑰磕破皮儿的小手,亲了口,笑道:
“那我也抱你一次可好?”
青瑰也从被窝里钻出来,打了个寒颤,道:“我可没喝得烂醉如泥,昨儿那臭狐狸没欺负你吧!阴阳怪气,我看他就是阴阳怪气!瞧着就来气。”
白狐给青瑰梳着头发,在他身后淡淡笑着。人有人道,妖有妖道,青瑰懂的,他不一定懂,他懂的,青瑰也不见得会明白。人不过百年,再多愁苦也就转瞬,妖却是慢慢熬,寂寞疯了,期许空了,无聊透顶,也得熬。
小白给他的青青扎好头发,说着:“就是喝酒罢了,以后叫他来家里喝,免得你到处寻。青青,肚子好饿,做饭去吧。”
青瑰想起来昨夜锅里熬下的小米地瓜粥,赶紧去生火热粥,俩人一人一大碗,热气腾腾喝下肚,脑门上都喝出汗来了!
青瑰添干净碗底子,突然想起来今天答应先生去扫尘,把碗一放,顺顺衣服对小白道:“我去先生家扫屋了,你刷碗,中午咱炖锅白菜吧,不准放多了腊肉,那些肉咱得吃到打春。对了,别去挑泉水了,去打河里的吧。”
青瑰嘱咐完,急匆匆出门,白狐送他走出大青石,看着青瑰蹦蹦哒哒跑远。
青瑰刚进先生家,先生就又从堂屋里扔出那把戒尺,正正好好落到青瑰脚下,先生背着手站在门里骂道:“扫尘扫尘,这都什么时辰才过来!”
青瑰笑嘻嘻捡起戒尺,双手奉还,跨进屋自己给自己倒了碗热茶,嘘溜着喝完,咂咂嘴道:“先生,先扫哪个屋子?别骂了,再骂今儿都干不完活了!”
先生捋捋胡子,道:“先扫书房吧。”
于是老先生美滋滋地坐在太师椅上喝着热茶,小书生苦凄凄地拿着鸡毛掸子站在了书架前。先生好藏书,只不过这山下小村落实在掏弄不到多少书,老旧的书柜里,大半是先生以前在外面念书时带回来的。
听说先生年轻时候去过京城呢,青瑰想着,那不是跟杨大人还有宋货郎见过一样的世面?先生了不起呢。
青瑰爬到椅子上,扫着柜子顶,厚厚的尘土被掸子一扫,都飞了起来,青瑰呛得直咳嗽,便逼着眼睛胡乱扫弄两下,只闻碰到了什么物件,一声闷响,然后啪一声,一个小木匣子从高高的柜子顶上跌落,摔倒地上,裂成两半,露出一块红绸子。
先生闻声而至,瞧见,顿时气得涨红了脸,抖着胡子一把夺过鸡毛掸子,朝着青瑰屁股抽打几下,将他推着赶出屋去,怒道:“混小子!混小子!”
青瑰没见过先生发这样子大火,逃出门去,又折返回来,偷偷探着小半个脑袋往书房里瞧。只见先生抖着手小心翼翼拾起那块红绸子布,一层层掀开,露出了一支金灿灿的簪子,那簪柄饰着蝴蝶,金银累丝为托,蝶翅点翠,嵌着红宝石还有粉色剔透碧玺,先生教过他呢,那精亮粉透的样子,是碧玺吧?原来先生还有这般宝贵。
青瑰觉得那蝴蝶真漂亮,那蝶须上还嵌着两颗珍珠呢,青瑰正好奇着,却看见先生抖着肩膀,竟是呜咽起来,先生小声念着:
“蝴蝶……竟真已至耄耋之年……”
老人托着簪子的手颤抖着,青瑰瞧见那蝴蝶翅膀须子也一颤一颤,要飞走一般。
第十一章
再漂亮的蝴蝶儿,也只是金石所做,不过是颤了几颤翅膀,怎会飞走。
先生抖着手小心托着红绸子,扶着门框站起来,一转身瞧见了还杵在那里的青瑰。先生摇头叹气,青瑰探手扶着先生坐到椅子上,先生问他:“方才可打疼了?”青瑰摇头。先生轻抚着红绸中的蝴蝶簪,问他:“可美?”青瑰点头。
先生将蝴蝶簪放回桌子上,又用红绸子覆好,捋捋胡子,眼神空空望着门外积雪,道:“故人相赠本不该束之高阁……罢了,罢了。你将它放回去吧。”
先生摇着头站起身,走出了堂屋,半个身子都在抖,背愈发驼,看着确确实实是个老人了。青瑰听先生说着“故人”,叹着“罢了”,心里也跟着发堵。他将那蝴蝶簪放回摔成两半的木匣子里,踩着凳子又放回柜子顶,这蝴蝶又要被关在黑暗中落尘了。
青瑰一路踩着小道旁的积雪,一脚一脚嘎吱嘎吱簌簌地响,揣着心事回家,推门便闻到灶上大锅里的阵阵香气,青瑰小跑过去,拿下巴抵在小白肩膀上,笑道:“你是不是放多肉了,这么香。”
小白侧脸在青瑰腮上亲了一下,笑道:“去去去,口水都要滴锅里了。”
青瑰笑嘻嘻蹲下身子,往灶膛里添了几块柴火,红通通的火焰映红了青瑰的小脸,看着又好吃又暖和,小白忍不住弯下身子掐了他脸蛋一把。
小白翻炒着一锅白菜,看着青瑰还在地上发呆,拿脚踢踢青瑰屁股,问道:“在先生家惹祸了?”
青瑰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小白,先生家有支可漂亮的蝴蝶簪,上面又有宝石又有碧玺,蝴蝶须子顶上还有两颗珍珠呢。我扫尘扫到柜子顶,不小心给摔下来了。先生气得拿鸡毛掸子抽我屁股,说那是故人相赠。小白,我瞧着先生可伤心咧,手比平时抖得厉害多了。”
小白听了,把铲子一摔,喝到:“那个山羊胡子抽你屁股!”
青瑰吓一跳,瞅了小白一眼,学着先生的模样摇头叹气,道:“罢了,罢了,你不懂。”
小白还要骂上几句,青瑰嗅嗅鼻子,急切道:“快翻快翻,糊了!”小白瞪他一眼,老老实实炒菜去了。青瑰拍拍袍子下摆的灰尘,窝到炕头上枕着被子发呆,想了会,从衣衫中掏出自己的那块玉。
玉上古朴地篆刻着“青瑰”二字,好像他便是那块玉,那块玉便是他的命。青瑰婆娑着温润的古玉,玉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攥着掌心中热乎乎的。小白端着两大碗白菜进屋,瞧见青瑰在把玩着那块玉,放下碗问道:“又想卖了换钱?”
青瑰坐起身,盯着白狐眨眨眼,道:“小白,你说我百年之后要不要把这块玉留给你。若是留给你,你自然是个念想,可是我看先生那般,想着反倒伤心。不留给你吧,万一你又伴上别人,把我早早忘了,岂不是气人,伤心的可就是我啦。难办,这可真难办。”
白狐将筷子重重放在碗沿上,去捏着青瑰耳朵道:“自然是留给我,有何难办。我若想念着你,就留下,不想念你了,就去卖了换酒喝,岂不是两全齐美?”
青瑰瞪眼,嘟囔着:“难不成我就值几坛子酒?”
白狐笑着把青瑰往里推了推,也坐上热炕,道:“再去割几斤肉,买几只鸡。”
吃过晌饭,白狐抱着青瑰猫进被窝里打起盹来,青瑰央求着白狐再变成狐狸,那样抱着多暖和,白狐笑嘻嘻伸手要给青瑰宽衣解带,说着两人裸着睡更暖和,吓得青瑰紧闭着嘴巴不敢胡闹,白狐见他困了,也不再闹。待青瑰睡熟后,白狐探手摸过青瑰脖颈间的那块玉,轻声叹着:“不留给我,又能留给何人。”
大年三十的上午,青瑰起了大早,炖了几条鱼干,炸上几块腊肉,拿出家里最白净的几个馒头,装进大碗里,又包进包袱中。
昨天夜里又飘起了雪,白狐在小院里扫着雪,见青瑰背着包袱出来,放下扫帚,道:“都齐全了?”
青瑰点头,白狐过去牵起青瑰的手,一同上山去了,去上坟,去祭拜老樵夫,他们已经一同去了六年。今年,要祭拜的人多了个金钗姐姐。
山间小路覆盖着厚厚一层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攀爬着,白狐紧紧攒着青瑰的手,走在前面拉拽着他。鸟兽绝迹的山中,仿佛只剩了他俩相依为命,沉默跋涉。
青瑰喘着粗气站在了老樵夫的坟头前,从包袱里取出装着鱼肉馒头的大碗摆好,扫出一片空地,烧起了纸钱,火苗窜高又落下,烧成了红光忽闪的灰烬。老樵夫以前告诉他,那忽闪忽闪的红光便是天地神灵收到钱后的笑脸呢。
青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着头,之后绷直了小腰板,对着坟头道:
“爹爹,我跟小白打春前便要走了,出去怕是要满一年才能回,天狐说是小白的天劫年,须得避开南山。”
“爹爹,孩儿自知若是离开南山,怕是路途多舛,天狐也罢,道士也罢,杨大人也罢,孩儿心里明白,愿爹爹在天之灵保佑。爹爹,孩儿倒是不怕,他不让我往南,我偏往南。先生说过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爹爹,我想去京城哩!宋货郎说京城里可热闹呢,有画糖画的,捏面人的,还有个叫想云楼饭馆子,一百一十八道菜呢!爹爹,若是弄到好酒,一定给爹爹带回来。”
“爹,孩儿就去一年,莫挂念,明年打春的时候,一定回来,带着好酒好菜来看您。”
说罢,青瑰又叩了三头,青瑰低着头用手背抿抿眼睛,吸着鼻子站起来,对守在一旁的白狐道:“爹爹若是知道我同个狐狸精整日厮混在一起,保不准会气坏了。”青瑰说着抬眼瞅了一眼小白,又低着脑袋小声嘀咕道:“还是男狐狸……”
小白听见,点着青瑰额头笑道:“我不坑不抢不害人还护着你,你爹怨不着我头上。青青,你嫌弃男狐狸?”
青瑰抿着嘴唇支吾了会,道:“若是女狐狸,可就直接娶媳妇了!”
小白牵着青瑰往回林子里走,朗声笑道:“我倒不嫌弃你是男的,我娶你好了!”
青瑰挣开手,弯腰在雪地上攒起个雪球,朝着白狐扔过去,撒腿跑进林子中了。
白狐笑着跟了上去,嚷着:“青青媳妇慢点!”
送他们桂花糕的漂亮姐姐,只剩了只金钗躺在冰封的大地中,她跳进那般炽热的火焰中,不知道会不会怀念人世间的清凉。
几面之缘,甚至都不知道姓什名谁,就这么受人之托守了秘密,给她烧着纸钱,想着姐姐是不是已经投胎去了好人家。青瑰在那金钗坟冢前念叨着:
“姐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上那么好吃的桂花糕。南下的时候,若是再有缘遇到南山剑,瞧见是哪位豪杰侠士用了南山剑,用那剑做了什么行侠仗义之事,定会再来告之。我同小白要出去一年,这会多给姐姐烧些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