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瑰一下子就凑着脑袋贴上嘴，白狐哪会那么轻易就松开，抱着揉搓了一会才让青瑰吃去。

汤足饭饱，青瑰肚子沉甸甸有些撑，白狐拉他在小院子里散步，青瑰一边走一边念叨着：“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一二三四五……”

念叨了会，青瑰突然道：“小白，我们收拾收拾走吧。”

小白停住脚步，看着他，笑着问道：“为何？”

青瑰难得拿出那份正儿八经的书生气，道：“天狐说会有三百年一遭的天劫，我得带你走。”

小白还是笑眯眯，仿佛一点都不放在心上，问着：“那青青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青瑰有点犯难为，诚实道：“我没出过村子，也不知去哪，反正不能在南山这里了，就去看不到南山的地方吧。”

小白揽着青瑰，道：“既是天劫，躲到哪里都一样，是劫又怎么会躲得开。不过，若是能带青青去外面吃尽天下美味，青青愿不愿意？”

青瑰道：“那天狐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是我们又能躲天劫，又能吃好的，那就最好了。”

小白失笑，道：“去外面，青青不怕？”

青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道：“是劫躲不过，这不是你说的吗？”

小白低头在青瑰嘴唇上吧唧亲了一口，道：“嗯，咱俩在一块，不躲，也不怕。”

月朗星稀，天高云远。

隔日，青瑰提溜着两大条猪肉往先生那里去了，刚进门老先生就扔过一把戒尺，抖擞着山羊胡子骂道：“好个逆子，昨日又跑哪里去了？”

青瑰抬脚就迈过了戒尺，拎着肉作揖，那肉条晃悠晃悠，晃得老先生眼花，老先生咳嗽了一下，问道：“哪里来的肉？”

青瑰老老实实交待，说是那野山猪失足滚下山坡撞到石头上呜呼了，被青瑰撞见了，就来孝敬先生，交束修了。

小山村的生活虽是可以勉强饱腹，一年到头却也鲜见油水，老先生自然很是满意，自己留下一条肉，指着另一条道：“这些你拿去给山老头，那老头天天想逮山猪，没见他成过，倒让我的笨学生撞见了。”

山老头，看山打猎的老人家，住在村外断崖前的树林子里，跟先生素来交好。青瑰却把两条肉都给先生留下了，跑出门去，道：“先生留着，我再去家里拿！”

先生看着青瑰跑跳着远去的背影，捋捋山羊胡子，笑着摇摇头。

青瑰自然又不用念书了，一路小跑回到家，白狐还在大青石上懒洋洋晒太阳呢，听见他气喘吁吁，半撑着身子侧躺起瞧他。青瑰吆喝着：“再切两条给山老头送去，小白跟我一起去吧！”

边说边蹿进屋里，白狐翻身跳下来，扑扑衣裳，道：“青青，我们自己快没得吃了。”

青瑰拿着明晃晃的菜刀割肉，道：“我们饿点也熬得过去，他们老人家冬天难过。”

白狐暗想，要是能带青青出山，必不让他受饥寒之苦，青青本就该过锦衣玉食富贵荣华的日子。

青瑰平时一个人不大敢走这片林子，鬼气太重，青瑰呼吸都窒得慌。青瑰看得出来，这片地以前怕是古代的战场，山洪一过，林中蜿蜒而过的河畔沙床里，会露出些锈迹斑斑的矛钺戈戟。而山林的尽头是处断崖，断崖边上有个身着戎装的无头鬼，那无头鬼长年累月地驻立在那里，朝着南面，没有哭号，没有动作，静得可怕。

山老头脾气古怪，偏偏将屋子建在断崖边上，村里人劝他，他却说在那里一是能看着林子防山火，再者要是有迷途的牲畜，也能照应着赶回去，别白白掉到山崖下边去。山老头还真是隔三差五地拉回个牛羊，先生也说林子里邪乎，就得有个人看着。

青瑰不敢多逗留，推开山老头柴门唤了两声，见没人应，八成是去林子里打猎了。青瑰把肉放下就要走，白狐在院子外面凝神静气听了半晌，突然提步奔向朝断崖处，青瑰吓了一跳，追在后面，白狐喝道：“青青不要跟去！”

青瑰一滞，哪里想那么多，追得更快，断崖就在眼前，两人一前一后抵达。

青瑰便又看见了昨日的那天狐。

天狐站在无头鬼旁边，一手诡异地搭在那无头鬼肩膀上，见青瑰跟白狐来了，仍旧一派从容淡定，好像已是等候多时。

天狐看着小白，问道：“他给了你什么名字？”

小白本能觉得眼前的天狐来者不善，对其怒目而视，并不回答。天狐倒也不气，淡淡一笑，转向青瑰，道：“你可知这是谁化作的鬼？”

青瑰有点忐忑，看看一脸戒备的小白，又看看神仙似的天狐，老实地摇头。天狐优雅地轻抚无头鬼碗口大的断颈，既然抚向已是无形的坚甲，道：

“这便是当年叱咤大江南北的连将军，想不到连将军的魂魄百年来竟是停驻在这里。”

青瑰仔细想，好像先生讲前朝旧事时，曾提过连姓将军，北撵夷，南赶蛮，一世枭雄，却不得善终。天狐收起手，继续道：“可知他为何无头，为何在此？”

青瑰摇头，天狐看他一眼，然后望向白狐，道：

“连将军当年宠信其弟，他弟弟沉溺于一敌国女子，卖国求荣，将连将军逼至此处。其弟言借兄长脑颅一用，连将军已是兵败，又不忍为难弟弟，便让他来砍，只是嘱托他看在往日情分上，日后若记得，就全他尸首。连将军就一直等在此处，他弟弟却失了信。”

青瑰忍不住问：“他弟弟……”

天狐不理会，径自从袖中取出一块青碧环，至于无头将军心口处，青光闪过，便不见了那无头鬼。天狐收起青碧环，道：“连将军是有功德的人，我自会带他去寻遗落下的东西。”

自青瑰记事起，那无头将军便驻立在断崖处，如今猛然不见了，青瑰心中一空，急道：“可他若是还想在这里等呢？”

天狐高傲，睥睨众生，此刻微眯眼睛，小白骤然动身挡在青瑰身前，天狐见了，却是轻轻一叹，道：“人妖鬼魅，不过是个执念。他等不到，不如帮他了断，助他早入轮回。”

青瑰看得见天狐袖中亮起淡淡微光，只觉悲从中来，瞬间落下眼泪，坚定问着：“若他还愿在此等呢？”

天狐按住袖中青碧环，那微光彻底暗了，青瑰心中却更加悲恸，哭道：

“你莫要动他，他不想走！他要等！”

小白也察觉出青瑰的异样，从后面抱住青瑰，按住青瑰的挣扎，小白知道他俩在天狐眼中弱于蚍蜉，自保才是明智之举。

天狐却不以为怪，移动身形，擦过青瑰站到白狐身畔，轻捏着小白下巴抬起他脸颊，笑得如沐人春风，道：“你我同宗同族，日后落难，记得来天狐山寻我，我自会等你。”

说完，飘然而去。

那日后，断崖再不见无头将军，青瑰更不敢去那片山林，稍有靠近，便红了眼圈。

有时候青瑰会梦到陌生的金戈铁马，北方大漠，南方瘴林，伟岸男子笑得豪爽，那男子轻拍身畔幼弟肩膀，听不清说着什么，梦里只有并肩而战的兄弟两人相视而笑。

前朝旧梦，遗落断崖。

第八章

断崖归来之后，青瑰好几天病怏怏提不起精神，小嘴一耷拉，歪靠在炕上，有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户外边。白狐瞅着他这样有点心惊，去林子里抓了好几只野山鸡，想着得炖个鸡汤给青瑰好好补补。

白狐问青瑰那日为何哭哭啼啼，他俩若是当时跟天狐起了冲突，几条小命都跑不了。青瑰撅撅嘴，道：“我也不知道，我没想哭，可就觉得伤心，好像能听见连将军在求我。小白，你别担心，我没事，大概染了那将军的气息，难过的是他，不是我，睡几天就好了。”

白狐寻思着也是这么回事，稍稍放下心来，端着一大海碗鸡汤递到青瑰手中，道：“快趁热一口气喝了，今天可怜你，两条鸡腿都给你，我不跟你抢。”

青瑰笑嘻嘻捧着热气腾腾的鸡汤，吸溜着喝了一口，嘴巴上沾了浅黄色的一圈油花，咧着嘴对白狐笑道：“要是天天能有鸡吃就好了。”

白狐自己也端来一大碗，坐在青瑰身边，道：“天天上山抓鸡，想累死我不成，再说，山上的鸡哪里够你这个吃法，要是那样，山上连根鸡毛都寻不到了。”

青瑰嘿嘿笑着，拨了拨碗里的那两条鸡腿，挑出一条，拎到白狐碗里，道：

“一人一条，别夹给我了，吃不下。”

白狐笑着啃了一大口鸡腿肉，劲道滑腻，大嚼着咽下，道：“香。”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

冬天就这么来了，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青瑰一早推开房门，愣了好一会才扑回房子，将还在被窝里的白狐摇晃起来，跟个小孩似的兴奋道：“小白，下雪了！”

白狐懒洋洋翻个身，盖好被子，从鼻子里发出来一个“嗯”。

青瑰不甘心，跑到院子里在雪地上踩了一大圈，看见净白光滑的雪面留下一串自己的脚印，心里特欢快，他是第一个踩雪地呢！青瑰捧起大青石上的一把雪，攥了攥，捏成个不大不小的雪球，嘿嘿笑着跑进屋里，一下子掀开被子，把雪球往白狐衣领中投去，知道小白肯定会生气，青瑰干完坏事抡起腿就跑了，边跑边喊着：“小白，我去先生家念书了！”

白狐被雪冻得一个激灵，雪水化了浸湿了衣服，他恨恨起床，算是彻底清醒了，爬起来换件衣服，骂道：“跑，你就跑吧，跑得过初一跑不过十五，看我晚上回来怎么收拾你。”白狐眯着眼睛想了会，咂咂嘴道：“怎么不做早饭就跑了，晚上回来把你扒光洗洗吃了！”

跑在雪地中的青瑰打了个打喷嚏，差点滑进沟子里，知道八成是小白在骂他。

青瑰前脚还没踏进院子里呢，就高声喊着：“先生，我来了！”

先生正在吃早饭，热乎乎的一大碗面条，吸溜吸溜的。青瑰咽了下口水，凑到先生面前，道：“先生，吃到胡子上了。”

先生咳了一声，指指厨房里的大锅，青瑰滋溜窜过去，也盛出一小碗，吸溜面条的时候有点内疚，这小白还没吃早饭吧，算了，现在回去肯定会被他揍，晚上再给他做好吃的。

先生吃完面条，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眯眯着眼赏雪，青瑰装模作样地收拾着碗筷，寻思着怎么顺走点面条回去煮给小白吃。洗碗的时候，青瑰偷偷往袖子中藏了一小把，伸着脖子瞅瞅先生，青瑰捂着嘴偷笑。

待先生捧起书本，开唱道：“何今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青瑰刚准备摇头晃脑跟着先生念，外面跌跌撞撞跑进一人来，砰嗵撞开门，寒风夹着雪花扑进屋里。先生捋着胡子问着：“小山，怎么这般急躁？”

小山红着眼睛道：“先生，你快去看看吧，我爷爷他要不行了，来了个道士说能给爷爷续命，不知道真假，爹爹叫我快来请先生，先生快随我去看看吧，家里乱成一团了！”

先生一听，立马站起来，一顺袍子，道：“快，快。”

小山在前面带着路，青瑰自然跟在先生屁股后面。小山爷爷是好人哩，到山上劈了柴还给青瑰送去些烧，青瑰小时候还给青瑰送过山羊奶喝，是好人哩。

随着先生快步去了小山家，小小院落里站满了邻里乡亲，进屋一看，青瑰愣住了。

这上座上坐着的可不就是那疯疯癫癫的小道士，给他传话又送书的小道士哟。

小道士瞅着青瑰笑眯眯，先生跑到里屋去看小山爷爷，青瑰逮到空过去贴在小道士耳边小声道：“你怎么又来骗人？”

小道士戳戳青瑰腮帮子，道：“青青胖咯，怎么骗人了，我这是来救人。”

说罢，站起身来，进了里屋，对着小山家的人轻轻咳了声，正儿八经道：

“可商议好了？由谁来搭桥？”

小山爹道：“自然我来。”

小道士笑道：“好，孝子，那咱开始吧。你去把家里最好的酒倒一盅，最好找一两的酒杯盛酒，然后再取两支老人平日用的筷子来。”

小山爹闻言，马上去准备，没多会便把东西端了过来，小道士扫了一眼点点头，又道：“这搭桥解生死，做起来也简单，你将老人平时用的筷子放在酒杯两边，竖起来搭成个三角，只能搭一次，若是搭成了，老人就能得一年寿命，牛头马面不再锁魂。若是一次不成，那老人就真得走了。”

小道士说完，看了看准备搭桥的大儿子，目光一凌，道：“作为代价，搭桥者减一年阳寿。”

小山爹擦擦脑门上冷汗，点头，搓搓手，坐在了小案几前。

小道士对旁人挥着手道：“那都出去吧，留他两人就够了。”旁人闻言都屏住气息放轻脚步出去，只剩青瑰还锁着眉头看躺在床上的小山爷爷。

小道士不着痕迹地拉住青瑰衣袖，拽了拽，贴在青瑰耳边小声道：“青青看见什么了？”

青瑰有些烦躁地挠挠脑袋，也随着众人跨出了门。小道士一直跟在青瑰身后，走到小山家院落外面的矮篱笆，青瑰揣着手蹲下，瞅着小道士道，疑惑道：

“真的能成？”

小道士笑得鬼鬼祟祟，说着：“能不能成，得看他儿子想不想成，若成了，青青高不高兴？”

青瑰抿着嘴想了会，道：“小山爷爷待我极好，能长寿当然好，可是……”

“既然愿意，那不就得了。”

“可……你这是逆天，不怕遭天谴？”

小道士笑得悠然，道：“老人家增一年阳寿，他儿子减一年阳寿，这种公道事，怎能算逆天。他儿子活人救人是大孝，逆天的是那些为得阳寿去杀人的，活己杀人，才是逆天。”

青瑰觉得有理，刚点头，就听见屋里人高呼着：“成了！”

青瑰蹭站起来，脚下一滑，小道士伸手去攥住青瑰手腕，扶住他，顺便摸了摸青瑰的脉搏，皱起眉头来。

青瑰没理会，跑进屋里，果然看见小案几上搭成了桥，再看看床上躺着的小山爷爷，呼吸已是平稳，那已经出离了一半的魂魄也已经归位。

小山爹给小道士跪下磕头谢恩，说着谢谢神仙相助。小道士挺直腰板，道：“这是你跟你爹的造化，搭桥一事，一千个人能有一个可以试的，一千个试的人里面，能有一个成的。”

小道士说完，对青瑰使了个眼色，便大摇大摆出门了。

待走到人少处，道士问青瑰：“那本书可看了？”

青瑰摇头，道：“烧了。”

“啊？”小道士就差跳起脚来了，瞪着眼睛道：“那可是千年前就传下来的符箓之术，能召神劾鬼，降妖镇魔，治病除灾，我受贵人之托交付给你，你怎给烧了？”

青瑰不以为然道：“我又不去降妖除魔，要那书作甚。”

小道士气得跺脚，道：“肯定是那只臭狐狸撺掇的，看我不去收了他。”

青瑰最听不得别人说小白坏话，一脚踢到小道士屁股上，道：“你哪儿来回哪儿去吧！”说完抬脚就跑了。小道士在后面摇摇头，却也没跟上。

青瑰跑回家，小白正在扫庭院中的雪，看见青瑰弯下身子就攒起一个大雪球，朝着青瑰扔过去，青瑰心里正想着事儿，分神间没有躲闪，一下子被打在门面上，哎哟一声吃痛蹲在地上，白狐赶紧忍着笑跑过来，道：“青青，怎么傻站着不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