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因为看不见，所以听得很清楚，悬崖下有很多人在议论。

其中一个大声说：“我拿我的赛马‘国王’做赌注，赌他不会跳下来！”

艾格还是穿着白色的魔法袍，宽大的衣袍在风的吹拂下显得更加宽大，少年瘦弱的身形显得更加单薄可怜。夸下海口的人一定是在向上看吧，艾格想。他嘲讽似的弯了一下嘴角，向前跨了一步。

他不知道，赫提拉正担忧地看着他。

草地像是被从天而降的水流重开了一道缝隙，变成了一个无底的沼泽。

白袍的身影就那么直直地坠落了下去，连一片衣角都没留下。

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查维耶用冷漠的面孔将围观的人都赶走。

赫提拉做梦似的跌坐在地上。

俩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赫提拉突然说：“如果…他死了？”

“已经成功了一半。”查维耶很肯定地说，转过身看着远处的湖水。所以他漏听了赫提拉的下一句话“如果他死了…你用什么来赔我？”

“你太担心了。”查维耶说。

“艾格?绯多斯?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艾格觉得自己的身体正疾速地下坠，掉进了一个不知名的、温暖的、干燥的空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漂浮在一种柔软的、流动的介质上面。他尝试着划了一下，就像是在水里游泳似的，前进了一大步。

四周是一片黑暗，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线亮光，他朝着那光游去。

小小的晶体飞过来，落在他的掌心。

“这就是我的琥珀吗？”它在他的手里，隐隐发烫。

艾格把他挂在脖子上，然后，

奋力一跃，离开了这个空间！

艾格无声无息从土地里钻出来，赫提拉看着他，难掩心里的震惊。

艾格现在和查维耶差不多高了，地精差不多都这么高。他的亚麻色头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长长地黑色直发，垂落腰间。蓝色的眼睛变得狭长，眸色也变得更深，变得像是接近黑色的深蓝色了。他的皮肤变成和所有地精一样的苍白色了，无论是脸庞、脖颈还是手，都变得精致多了。

艾格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手，他自己也惊讶极了。

“赫提拉？”他的声音也和原来不同了，更加低沉。艾格现在，就好像是完完全全换了一个人。

他有些迟钝地后悔起来。“现在…怎么办？”

直到现在，这种面对不确定的未来的恐惧，才如同巨大的蓝鲸，慢慢浮出海面。艾格终于感觉到了这种恐惧，他觉得自己甚至是在不自觉的发抖。陌生的黑色长袍在身上是一种全然的陌生，柔软的衣料没有重量与温度。由一种信任驱使着，他看向赫提拉。

凤凰的眼神游移了下，“你是地精了，艾格？”

这句话令人难以理解。

“和我一起去蒙多莉吧，艾格。”查维耶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和我一起回家吧。”

“凤凰遗族，有自己的事情。对吧？”查维耶说。

“是的，”凤凰说，“有些事情，要自己面对。”

“可是，那个约定……怎么办？”艾格问。

那个，成为契约者的约定。

赫提拉没回答。

“走吧。”查维耶说。

“我会等你。”凤凰耳边的翎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第十一章：琥珀河落日（一）

查维耶和艾格来到地精的第五日码头，这里没有沙滩，只有一片暗沉的石滩。带着咸味的海浪打在黝黑的礁石上。

查维耶四处转了转，找到一根被风吹到了的旗杆，上面的旗子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了。他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帕系在上面。

“你要投降吗？”艾格问。

“……”

“希望今天有其他人也会蒙多莉，不然我们就要无聊地在船上呆五天了。”

“所以这里叫做‘第五日码头’？”

“我想是的。”查维耶说。

“我们要等多久？”

“船正午来。”

“哦。”艾格从空间戒指里搬出两张椅子，将其中一张递给查维耶。

“谢谢。”

他们又沉默下来。

艾格烦躁地撸了撸袖子，宽大的衣袖立刻就滑落下来，他盯着自己苍白的手发呆。

“怎么了，”查维耶问，“不习惯？”

“好像是的。”

他们又坐着等了一会儿，海风带来海水腥咸的气味，海鸥在海上盘旋，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令人昏昏欲睡。

“哈罗？今天你们也回蒙多莉吧？我是依维多尔。”说话的是一个笑容灿烂的青年，一身猎装让他看起来精神极了。他正挽着一个微笑着的少女。

艾格看着少女几乎移不开眼睛，因为她穿得太漂亮了。

压得很薄的羊绒布料染成像初恋的少女脸上那种淡淡的粉色，剪裁精致、合身。裙摆像花瓣一样散开，缀有淡紫色的荷叶边。

少女笑得很可爱，露出左边一颗小小的虎牙。

“你所看到的都是错觉，这位是蓝齐?依维多尔，”查维耶顿了顿说，“一个有着异装癖的变态。”

虎牙少女理了理裙摆：“我是蓝齐?依维多尔。很荣幸见到你。”她把左手略微抬起，手指纤细而不事生产。艾格想也不想地弯下腰，行了一个吻手礼：“很荣幸见到你，公主殿下。”

查维耶笑得直不起腰来：“又是一个傻瓜，哎呀！又是一个被蓝齐骗到的大傻瓜！”

依维多尔也笑了，他弯下腰，惟妙惟肖地学习艾格的语气：“很荣幸见到你，公主殿下。”

“呃…”艾格眨了眨眼。

少女维持着优雅的形象抽回了手，但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最后演变成抑制不住的大笑。

然后，在艾格的目瞪口呆中，其他人的习以为常中。少女开始脱衣服。她先把小外套和裙子解下来，又把束腹的带子解开。“就是这个该死的东西！搞得我无法呼吸！”她把又两层衬裙解下来，扔在地上，用脚来回地踩。艾格害羞地转过头去，依维多尔递给蓝齐一件黑袍：“你吓到他了。”

蓝齐熟练地系上衣带，兴高采烈地问：“是吗？”少女的羞涩在一瞬间退了个干净，他看向远方：“船来了。”

在这个略显阴沉的上午，他们都看向海面，遥远处有一个黑点出现在海面上，随着黑点的移近，船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是一艘三桅大帆船，风把船帆撑得鼓鼓的，像一把拉弯了的弓，海浪拍在船舷上，激起一蓬蓬灰白色的浪花。

伴随着水声的还有一种奇异的响声。

“我觉得很疑惑，”艾格问道，“如果风把船送到第五日码头，那么他要怎么送我们回去呢？”

查维耶神秘地笑了笑：“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它并不是依靠风力行驶的。”

大帆船在靠岸处转了个弯，变成船身面向陆地。他们沿着舷梯上了船。等他们都上了船的甲板。船才开始缓缓移动，开始掉头。查维耶拉着艾格走到甲板的边缘，让他向下看。一段弯曲的铁轨卧在浑浊的海水里。“注意看，等船掉了头，你就看不到了。”

“我看到了铁轨，查维耶。”

“是的。”

现在船调了头，船头朝向蒙多莉。陆地渐渐远去了。

“我带你参观这艘船，”查维耶说，“她叫做伊莎贝拉。”

船很大，一共有四层，数不清的房间——每一件的装修都是不同的风格，查维耶领着他一间间看过去。一楼的大厅里有一座小小的喷泉，有水声传来；走廊的转角处放置的音乐贝壳传出好听的音乐声——除此以外，在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这里好安静。”

查维耶点点头，没有说话，似乎是不忍破坏船上的安静氛围。他推开二层楼靠近楼梯口一间卧室的门：“住在这里比较方便，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

“你先休息，蓝齐他们在准备午餐。”他帮艾格带上门。

“等等，查维耶…”艾格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伊莎贝拉上除了我们四个，就没有别人了吗？”

“是的，怎么了？”

他有些苦恼地想了想：“艾格，地精与生俱来的传承记忆，你难道一点也没有吗？”

“或者我换一个问题问你，你对‘地精’这个种族，究竟了解多少？”

“午餐好了，查维耶还有艾格小兄弟。蓝齐说你们再不来就替你们把奇奇果都吃掉！”依维多尔愉悦的声音从门边喇叭中清晰地传出来。

“马上到，”查维耶叹了口气，“艾格，走吧。”

厨房和餐厅连在一起，蓝齐和依维多尔一人围了一条可笑的大围裙在厨房里忙。不对。是依维多尔忙着煎牛排，蓝齐忙着偷吃。“蓝齐！我要你切的小番茄呢？”

“你明知道我喜欢小番茄，还让我切，”蓝齐把一个小碗端给依维多尔看，“看！我可是先切好在吃的。”

“那么，酒芹呢？”

蓝齐摇头，“吃完了。”

“可可果呢？”

继续摇头。

依维多尔强忍着怒气：“你喜欢吃的东西还真多啊。反正你已经吃了这么多了，中午的牛排就没你份了。”

“哦，知道了。”蓝齐在心里嘀咕“反正我吃蓝莓慕斯也吃饱了。”

他把身上那件可笑的大围裙解下来：“查维耶！你们来了啊！”他把艾格拉到一边，塞给他一小把可可果：“仔细拿好了，这可是蒙多莉的特产，大陆其他地方可没有。喏，就只有这么多，都给你。”

查维耶在一旁冷哼：“那是因为你把其他的都吃掉了吧。”

“啊……”依维多尔跳脚的声音传来“蓝齐！我做好的蓝莓慕斯呢？”

第十二章：琥珀河落日（二）

刚吃过午餐，查维耶就把他拉进了一间书房。“艾格，在你看来，地精是一个怎么样的种族？”

艾格对地精的了解，几乎完全来自于《启示录》。他回想书本上的内容：“冷漠、高傲，来自远古的贵族，如同堕落的神祗。”

“我想问的是你的看法。”

“呃…《启示录》上说的不对。”艾格承认，像蓝齐这样性格的人，就和地精的冷漠一点也不同。

他回忆蓝齐和依维多尔相处的情形，“他们两个是契约者，对吗？”艾格说，“但是，依维多尔不是地精…”

“依维多尔不是地精，甚至不是大陆上的任何一个种族。他在很久以前是亡灵，现在，他是蓝齐的琥珀，也是蓝齐的‘共生者’。”

“他们两个，真是彼此间的幸运。”查维耶感叹。

他顿了顿，丢下一颗重磅炸弹：“我已经二百六十三岁了。”

艾格惊呆了。

黑发的青年有一张俊秀的脸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也会弯起来。但是此时此刻，这个人，不，这个地精，一脸平静地告诉他，他已经“二百六十三岁”了。

是的，地精有着悠长的寿命，但是，究竟长到什么程度，直到今天，艾格才有了深刻的认识。

“地精和其他智慧种族都不相同，”查维耶说，“与精灵类似。不同在于精灵既可以由精灵的母亲树——阿加尔树诞生也可以自行繁衍。但是地精不同。”

“地精有着悠长的寿命——如果愿意，我可以活到大陆毁灭。但是族人们不会选择一直活下去，谁都会厌倦。当决定死亡之后，他就会把他的琥珀埋在土地里，十年之后，族长会来把新生的地精领走。地精诞生是会有人类三岁的形态。当他解开琥珀的封印之后，就能得到‘记忆的传承’。”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一件事。这是凯恩族长给你的信。”

艾格双手接过那封信，小心翼翼的样子逗笑了查维耶。“怎么？那张纸又不会咬你。”他从书架上拿下几本书，递给艾格。

艾格拿着书离开书房的时候，查维耶叫住了他：“你的前任，叫做凯多亚金。不要像他一样。”

“什么叫‘不要像他一样’？”艾格满脸的疑问，可是查维耶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艾格刚进了卧室的门，他把书本都放下，手里只拿着那封信。“反正也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了。”他为自己鼓气。

“亲爱的小艾格，

我很高兴地给你写信。凯多亚金——就是你的前任，给你起的名字叫做绯多斯。当然，我万分感谢你的养父母，也会保留你的名字。那么，我在给你登记的时候，就登记为‘艾格绯多斯金’。……

地精族长

达加尔凯恩”

是的，艾格想，虽然以前很讨厌自己的名字，哦，就是上学的时候被叫做“笨鸡蛋”，但是现在，这个名字代表的，就是他作为人类生活的这些时光。和珍妮他们一起上学，为城区的人们送牛奶，去索伦斯特教堂做礼拜…感恩节的苹果馅饼，平安节的礼物。那个时候，瞒着对方为对方准备礼物。

时光会带走晦涩的记忆，就像葡萄酒的发酵，最后留下的，是被美化了的幸福回忆。

艾格早忘记了那一年的严冬，早忘记了文森特的背叛。

风吹落变黄的树叶，留下一地的碎金，和那个人的身影。

＊＊＊＊＊＊

番外：琥珀之梦（上）

你以为你看到的便是真实，而其实它只不过是包装过了的幻象。

——蓝齐?依维多尔

蓝齐从小就是一个不一般的孩子，凯恩族长是这么认为的。

蓝齐?依维多尔，凯多亚?金，还有查维耶?科勒?南斯顿是一起长大的，查维耶比蓝齐和凯多亚更小一些。对于地精来说，在蒙多莉的生活已经足够充实，学习知识、劳动、收获，哦，还有一年一度的旅行。

这些已经足够了。

但是蓝齐不同。

对于扮演，他有足够的热情，天赋和耐心。蓝齐可以在朋友面前扮演一个活泼好动的小伙伴，也可以在训导教师尤加?南面前扮演一个让你无比满意的乖学生。当他开始扮演的时候，你会认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凯恩族长对于他的这项爱好感到惊奇，他会用手抚摸着蓝齐的脑袋说：“就你这个鬼灵精，才会有这么好的娱乐方法！如果大家都像你一样有一样爱好就好了。”然后，老凯恩会递给蓝齐一本本的戏剧书籍，鼓励他在这条另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在其他人抱怨责任时，就会看到蓝齐站在一棵大树底下，戏剧书籍放在一边，拿着一根干枯的树枝当做剑，对着大树很有气势地说道：“现在我以国王的名义，判处这个罪人绞刑！”

接着他会扔下那把“剑”，抱着头跪倒在一边，脸上已经适时挂上了忏悔的泪水，“主啊…”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您不保护您的羔羊了吗，我向着大海、向着星空发誓，我是无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