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命就送命,老子豁出去了!”
罗战那时脑子里有某种赎罪的强烈冲动,就想让人一枪将他崩了,一了百了。
他脑子里回旋震撼的就是程宇虚弱的声音,极度沙哑似乎还淌着血,却仍然对他温存着,一面艰难地给他打着暗语,一面还一遍遍地叮嘱着,“罗战你别来”。
程宇想要获救,想活下去,却还时时刻刻记挂着他的安危。
罗战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前路。他打开雨刷,让雨刷在前窗上不停摆动,然后才发现,是他自己的眼睛下雨了,泪流满面……
数日的分离,担心着程宇,想念着程宇,罗战每一天都过得忧心如焚,生不如死。他每晚都不敢独自入睡,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眠,只能让杨油饼等等几个兄弟陪着他说话,熬过漫漫长夜。
在程大妈面前说的那句话,他还真不是一时赌气,不是在丈母娘跟前装可怜,是真心话。程宇如果真的出事儿了,再也回不来,罗战根本无法想象,未来的日子要怎么活下去……
鸟巢附近某个小区,高层公寓塔楼一层是个卡拉OK歌舞厅。
罗战把车子停到门前,拎起钱箱,四下前后扫了一圈儿,闪身进去了,身形被嘈杂乱舞的人群迅速吞没。
罗战戴着墨镜穿着黑风衣,深茶色镜片的边缘映出身后一丛混乱的背景,突然侧身闪进一个隐蔽狭小的过道,微微蹲身,准备出手。
他也不算太笨,开车开到半道儿,就发觉身后有一条“尾巴”,开的不是公安的车。
身后一声极轻微的异动,耳后风紧!罗战猛回头只看见一道利掌劈断黑暗,狠狠砸上他脑门让他瞬间在撞击中眩晕腿软……
来人出手太过凌厉,让他完全没有应对和反抗的机会。
再精的也躲不过了。
后颈随即又挨了一掌,罗战吭都没吭出声,被连人带钱箱子拖进杂货间……
黑黢黢傲然的身影,冷冷地扫视扑倒在地像一麻袋土豆似的人,伸脚狠狠踹了上去!沉重的靴头即将踹到罗战的屁股时,那人突然收脚,只是照着屁股蛋儿上肉最多的地方,不疼不痒地蹭了一脚。
黑影弯身摘下罗战的墨镜,瞅了瞅,又翻开罗战的衣服领子瞧一眼标牌,嗤骂了一句:“穿成这么个得瑟的样儿,真他妈个笨蛋……”
公寓房间里,几个歹徒懒懒散散歪倒在钢丝床上和椅子上,鸭脖子啃完了,啤酒喝光了,嘴巴快要淡出个鸟来,百无聊赖。
一个人忍不住问:“我说谭大爷,哥儿几个啥时候能分到钱跑路啊?”
谭老头子微微睁开眼,瞪了一眼,不说话。他还在盘算着怎么约罗三儿见面,在何处见面,即使弄不死罗强,也不能放过罗强的亲弟弟。
那人哼道:“操,这么耗着,耗到什么时候!”
另一个人附和:“要不是看他是个条子,我早把他灭了,早点儿跑路算了!”
谭老头子以前的手下被抓的被抓,散伙的散伙,早就没什么人了。眼前这几个都是生面孔,亡命徒,只要给钱,什么都敢干。当然,他们也只认钱。
门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敲门声,屋里所有人立刻警觉,汗毛激灵倒竖。
两个持枪的歹徒立刻逼近门口,一左一右,严阵以待,直到门被人从外边儿打开了。
“别动!”
“啊——别,别!……”
被枪口顶住太阳穴的是个发迹花白、后脊梁佝偻着的老头子,喉咙里发出惊恐不成调的声音,一顶脏兮兮的鸭舌帽遮住大半个胡子拉碴的脸,沾染灰土和油漆的工作服显示着身份,手里还拎着电线和工具箱。
“干什么的你!”里边儿的人都吓出一屁股毛儿的冷汗。
“我、我、我查电的,物业公司报修,说这房子好久没人住……”
粗重沙哑的声音,像抽了筋断了线,状似十分老迈的身体,驼着背弓着腰,被几拳打得踉跄退到墙角,疼得哼哼着……
程宇仍然捆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抬起眼皮。
他用视线暗暗扫过那个修理工老头子,目光最终落在对方那双皮靴上……
终于来了。
程宇干裂带血的嘴唇浮出若有若无的笑意,暗藏蓄势待发的凌厉。
“妈的,来这么个老东西,这人咋办啊?!”持枪的家伙把枪口从人脑袋上移开,忍不住骂。
“麻翻了,捆了,扔里边儿去。”有人提议。
“什么人,帽子摘下来,我瞧瞧?”谭五爷说。
还是久混江湖的谭老爷子仔细,有些起疑心。
谭老头子话音未落,那个弯腰驼背的修理工手中的电线戳上身旁两名歹徒的小腹,强大的电流瞬间走遍全身,噼噼啪啪尖锐刺目的蓝色金色电光火花闪耀着发出强烈的焦糊气味儿!
小黑屋里顿时大乱,几件事儿几乎同时发生。
谭五爷盘腿从沙发上蹦起来,拔枪就射!
衣衫破烂的“老头”闪电般蹚地滚过扫倒又一名匪徒,避开尖利呼啸着的枪子儿,同时就地转身用极其狠辣的一拳直接将地上的人砸没了声音!
程宇在有人扑上来时突然起身,用身后背的木头椅子狠狠砸向对方。
他用椅子腿点地,背铐着猛然腾身,后空翻以两条强健的腿绞上身后人的脖颈,生死关头没有机会手下留情,一招绞杀,拧出颈椎顺序折断的咔咔声……
程宇是干什么的?他方才一眼就看出蹊跷,一个电工模样的人,怎么会穿着一双监狱狱警常穿的那种大皮靴?
警校里曾经严苛的刑侦专业考核,就是让十几个穿着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人从眼前跑过,然后由教官向程宇提问,刚才一晃而过的每一个人,这个的腰带是什么颜色,那个的皮鞋是尖头圆头,头发上别了几个卡子,T恤衫是什么牌子……
程宇背着椅子在地上翻滚,摸到一根细铁丝,鼓捣了两下,轻松利落地释放了自己的双手。几天来吐血不止极度衰弱的表象让看管他的人全部放松了警惕,这一回竟然没用绳索把他绑紧,只用了手铐。
程宇怎么可能被自己的手铐锁住?他只是一贯谨慎,没有百分百的把握逃脱,宁愿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他心里有数,罗战如果把他的暗语转达给公安,他的同事们这会儿该到了。
“是你?!”谭老头子惊恐的声音随着手中的枪被击飞而化作沉重嘶哑的喘息。
混进屋的那个人,此时如同出笼的一头猛兽,猎豹样矫捷又强健的身躯隐隐勃发出极具震慑感的气势和力道,臂膀的肌肉掩饰在布满灰垢的制服下,拳拳致命,脚脚不留情……
帽檐儿下露出来一双阴鸷毒辣的眼,与程宇视线相撞,溅出噼啪摄人的火花。
程宇蓦然一惊,愣住,这长得,实在太像了!
何止是相貌五官,身材,甚至这人嘴角微弯时袒露的某种恣意嚣张的笑容,都像极了罗战。
有那么十分之一秒,程宇以为,罗战来救他了。
这样的意识只是一晃而过,程宇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人绝对不是罗战。
乍一看轮廓很像,但是眉目间冷酷阴狠的神情,出手时见佛杀佛、见神杀神的亡命气息,都让程宇明确地判断,这不是罗战的风格。
罗战那号儿人抄起板砖在街上与人干架,只见血,动静大,却从不伤人性命,说到底还是手软,心善。因此罗战从未犯下人命,出手不是亡命徒的路数。
可是眼前这人完全不一样。
二人此前从未照面,互相都只是久闻大名,未曾相见。
程宇这时突然醒悟,这个人竟然越狱!
85.鱼死网破
程宇自此算是一个接一个都见识到了。要说罗家这三兄弟,相貌极为相似,一看就是从一个娘胎模子里倒出来的三张面孔,却气质迥异。
罗涌是个低眉顺眼忠厚老实的农民,勤劳而沉默。
罗战是那种混迹市井之间性情圆滑出手爽快惯会插科打诨尤其擅讨中老年女性长辈欢心的大混混,一只贫嘴厚皮的赖头鹅。
罗强才是真正的危险人物,性格凶狠,出手毒辣,而且做事手段很绝。
程宇万没想到,冒险来救他的人,竟然是罗强。
对于罗老二来说,他对程宇没有一丝一毫的特殊感情,甚至因为罗战的那一层关系,对程宇暗存忌讳与不爽。可越是这样,罗强绝无法忍受,程宇竟然因为他而遭受牵连。
程宇若是有个好歹,丢了命,将来小三儿因为这件事与他隔阂反目,怨恨他一辈子,这在罗强看来简直是做哥哥的耻辱!
这个“弟媳妇”老子可以瞧不上,可以不认,但是人我会汗毛无损胳膊腿齐全地给你领回来,罗强是这么想的,冷冷地瞥了程宇一眼。
屋内方寸之间,破烂的家具碎片横扫,凌厉的拳风与血水飞溅!
天花板上的吊灯被一腿扫到,昏黄的灯光在惨叫扭曲的脸孔上晃动……
一名匪徒手中的枪被罗强一腿踢飞,随之被踢碎的还有握枪手的手骨。
罗强一步上前,动作毫无任何迟疑怜悯与拖泥带水,手中的电工改锥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地戳进对方左胸肋下第三根与第四根肋骨之间……
程宇怒声喝道:“你住手!”
哪拦得住?那两根肋骨后边儿,就是心脏。
一股血柱喷了出来,纷飞的血点印上罗强布满胡茬儿的下巴和脖颈。
程宇都惊了。
之后的若干年里,这都是他内心记忆最深刻的一场血战。他眼睁睁地瞧着罗强单枪匹马杀进龙潭虎穴,身后是一路令人心惊肉跳的血红色……
程宇后来跟谁都没描述过这些,跟罗战也没说。
又一个人手持修长的尖刀,从背后突袭罗强,刀尖眼瞅着就要命中要害。
程宇用最敏捷的动作扑到墙边拾起掉落的枪,万分危急关头,甚至没有机会思考,完全是下意识地,他开枪了。
他左手拨栓上膛,子弹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破膛,歹徒的脑袋瓜像被猛然一扯,爆出一团味道浓烈的血雾。
罗强同一时刻回转身,一改锥刺进那人窒息的咽喉。
罗强下意识地,匆匆瞥了程宇一眼,仿佛也是没想到,程宇竟然开枪救他……
程宇自己都有些手抖,心头浮出一片惊悸。或许就是潜意识里,罗强长得太像罗战了!这么一张脸摆在眼前,出于情感的最原始本能,他不能让这个人伤着。
程宇右胳膊伤愈之后,曾经回到刑警队,练过左手持枪,打得还不错,比一般人不差,可惜还是不如右手利索。警队领导最终的决定是体恤他的身体状况,让他退队转行……
相隔这么多年,他再一次在战斗中将敌人一枪爆头。
歹徒转眼间横七竖八躺倒一地,屋里只剩下那一对不共戴天的仇人生死相搏,程宇这时候已经被晾在一边儿,成了局外人。
尖锐的刀刃,疯狂的攻击,利刃割裂皮肤,绽出鲜红刺目的血痕……
那两个人,每一次挥刀,每一脚飞踹,都像是拼尽全力,想要将对方彻底撕成碎片,碾成肉泥,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恶斗又因为彼此都身陷绝境而更加惊心动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罗强一脚将抡过来的椅子踹成一堆烂木头。
罗强眼底露出暴怒的凶光:“姓谭的,两回了!你两回算计老子的亲弟弟和他身边儿的人,我今儿个能饶过你吗!”
谭五爷不答话,藏在袖筒里的小刀在炙热的空气中划出溅血的伤口!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当年罗战的押解车在山道上遇险,并非真的“失手”、“弄错了车”,而是两路动手,双管齐下,试图借此机会赶尽杀绝。罗强的车子开往清河郊外的路上,在僻静荒凉处也遭遇到埋伏。他有防备,没让对方得手。
好些年前,西四厂桥胡同里出来的那一帮混混,为首的就是罗强,抢地盘,收黑钱,与前海沿儿的帮派顶上了。两派人三天两头地火并,斗殴。有一回在小胡同里围追堵截互殴互砍,不慎误伤了一个老太太。
那老太太每天早上出门儿,去街边的老字号“馄饨侯”,吃一碗荠菜馄饨,两个素包子,然后慢悠悠遛着弯儿回来,顺便去胡同口看望她养了好些年的一群野猫。她每天带着猫食,有时候还带一袋小窝窝头,几块萨其马,耐心地把每一只猫喂饱,行善积德,风雨无阻。
老太太穿着缎面刺绣的衣服和鞋子,挽着髻,举止很是讲究。家里原是住在后海的老旗人,和哪个王爷是亲家,因此朝廷破败后还从紫禁城里倒腾出一些好东西,着实发了一笔小财。这老太太年轻时,嫁了姓谭的人家,手里那一笔金银饰的嫁妆,日后帮她男人发了家,成了后海一霸。
那天的后海荷花池落了一场冷雨,雨丝断续飘零,流浪的野猫哭泣似的哀鸣,之后再也没等来给它们喂食的老太太……
罗强双眼爆红,把谭老头子打出一丈远,喘着粗气道:“好些年前那件事儿,纯属刀枪没长眼睛,误伤了你的人,你非要算在我头上。人在江湖上走,干得就是刀口舔血的买卖,能没个意外吗?!”
谭五爷被震伤了要害,指着罗强,手指颤抖。
“姓罗的,我一忍再忍,是你要绝我的门户!”
谭五爷撕心裂肺。
“我没想绝你,谭老头子,你撞上了,是你命不好。”
罗强话音儿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怜悯,像披着浑身的血迈出地狱之门的修罗。
“我家龙儿,究竟怎么没的?……”谭五爷抖着问。
“我没想害他,是他自作孽。”罗强说。
“你血口喷人!”
“我没诳你。”
罗强冷冷地说:“你儿子想算计我,从厂房里偷了一把大钉子,结果没算计成旁人,把他自个儿害死了。我打了他两拳,他向后倒下去,脑子磕到他自己弄来的钉子上,伤了要害……”
谭五爷震惊地听着罗强讲述当时的情形,无法接受如此残酷的现实。
“谭老爷子,我罗强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确实没想要他的命,他就是命里逃不过,他该死。”
罗强冷血到极致的口气,真能把人活气死,快要把谭老头子气疯,气吐血。
程宇试图隔开那二人的纠缠,掏出手铐去锁谭五爷。
他却被罗强两脚连踢逼退了好几米,随后就见罗强甩出锋利的改锥袭上对方的要害!
“啊——”
“啊——”血流满身的人发出凄凉的痛嚎,像是在控诉自作自受的血债,渲泄浸入灵魂深处的绝望。
“罗强你会有报应的!你等着老天收拾你这个祸害——”
被逼上绝路的人眼底射出诅咒的眼光,与罗强缠斗在一起,拖着人往阳台的方向冲去,想要同归于尽。
“别!不要!!!!!”
程宇晃过神儿来,抢上一步,拼死想要拖住那两个人。他左手一把拽住罗强,情急之下摸的也不知是皮带还是什么,几乎把罗强的裤子拽下来。他的右手再想抓住谭老头,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被甩着踉跄扑倒在地上……
程宇用尽力气摽着罗强的一条腿,全身的份量坠着,才没有让这人摔下阳台栏杆。
他眼睁睁地看着谭老头子被扑跌的惯性甩出了阳台,张开两条手臂,大叫着,从视野中消失……
距离地面十七层高,遥遥地,程宇从阳台上望了一眼,无比惨烈的一幕,让他震惊。
他觉着罗老二真是造孽了,罪无可恕……
程宇掉过头怒喝:“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