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微微弯腰凑头,冷不防罗战伸长了脖子从窗户里探出来,在程宇嘴边快速吧唧了一口,还是带响儿的。
程宇脸蓦地红了一下,心虚地抬头张望,正对上吴大满飘过来的看热闹的目光。
程宇狠瞟了罗战一眼:“没个正行儿。”
罗战歪着嘴角,得意着:“说正经的,最近又创新了几个菜,等着你试吃呢,完事儿早点儿回来!”
“你想着我啊!”罗战又贱兮兮地叮嘱。
程宇笑了一下,点点头,怎么可能不想着?
程宇拖着行李箱,白衫黑裤的身影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杨,渐渐混入人群,淡出罗战留恋追逐的视线……
罗战照常看他的店,做他的生意。日子出奇地平静,上门闹事儿的都没有。
他在世贸天阶总店的玻璃橱窗里捏着蟹粉小笼包,赖饽饽跑来找他。
赖饽饽是受他战哥所托,去跑个腿儿。罗强过生日,罗战托小弟送去一只生日蛋糕,还有一箱解馋的零嘴儿。
赖饽饽拿回一张字条,说是强哥交待的话。
罗战一看,他哥写的是:【三儿,最近出门警醒着,小心脑后和脚下,你在外头目标比我大,防人之心不可无。】
赖饽饽解释,强哥的意思其实是,他伤了对方的家人,对方难保不以牙还牙,虽说道儿上有规矩,凡事冤有头债有主,有仇的去找正主儿报仇,别累及双方家眷,可是罗家小三儿也是混过的,这就不能纯粹算作“家眷”。
罗战倒没觉着担心害怕,却有些说不出来的感动,他亲哥还是向着他的,没生他气。
罗战叮嘱手下亲近的一帮小弟,也小心着,下了夜班成群结伙地走,别去那些龙蛇混杂的声色场所。程宇没在北京,罗战自己也懒得回家,干脆就住在杨油饼店里,他最爱热闹,人多也安全。
罗战没想到,还没过几天,他哥又给他递了一回话。
这回给罗战递纸条的,竟然还真是个条子。
那年轻的条子开着清河监狱的车,在罗战的店门口停驻了片刻,向罗战交待个话,认真叮嘱了几句,然后急匆匆回去了,罗战都没看清楚那个狱警压低在帽檐儿下的脸。
罗强在字条里大意是说:【三儿,老实在家里蹲着,最近别出门,更不要跑外地。不然你进局子里待两天,老子把你搁在身边儿最放心……】
原本打个电话就搞定的事儿,罗强偏要着人亲自上门叮嘱,反而弄得罗战莫名烦躁起来。咱忒么的又不是被吓大的,从小到大啥事儿没经历过?见招拆招儿呗,哥你至于的吗?
罗强这种人可从来没这么婆婆妈妈过。
罗战倒也理解他哥为什么这么紧张。罗强在这世上只剩下一兄一弟,罗涌完全是局外人,住在郊区老实巴交的一个果农,谁也挨不着。就只有罗战,是罗强混在道儿上的唯一亲人,唯一有可能遭人黑手打击报复的目标对象。
罗战那晚在砂锅居里,闲着做了两道菜,结果砂锅鱼头熬散架了,松鼠鳜鱼炸着炸着让他掰掉了尾巴,不成一条整鱼的形儿。
一连两道菜都做崴了,从来没这么背过。
罗战这心里头就开始不安,觉着哪里不舒坦,不对劲,有一种很糟糕的预感,好像他自己就是那条油锅里颤动的鱼,浑身焦烂燥热地蹦跶。
罗战给程宇打电话。
“程宇,你在哪儿呢?”
“刚忙完,旅馆呢。”
“程宇,你没出什么事儿吧?”
“我能出什么事儿啊?怎么了你?”
罗战问得没头没脑,程宇还觉着这人莫名其妙瞎操心呢。
罗战说:“程宇你在外边儿可千万小心着,跟你同事在一路,别单独出门,别摸黑走路,别往生地方瞎跑知道吗!”
程宇回道:“我三岁啊?我第一回出差吗?”
罗战唠叨着:“程宇,要不然我去找你?我坐飞机过去,明儿一早就能跟你汇合。咱正好也到当地看看洛阳牡丹,逛逛殷墟遗址什么的……”
程宇烦了:“你汇合个屁啊?我这儿忙工作呢,没闲工夫陪您看牡丹花儿,你别跑过来给我现眼!”
罗战有点儿受伤了:“我这不是关心你吗,我想你呢!……我怕你出事儿!”
程宇的声音立刻就软化下来:“我后天就回来么,等着我,乖……”
罗战说:“礼拜天有球赛,国安主场对泰达,一定得看啊!”
程宇笑说:“那肯定的。”
俩人睡前在电话里腻歪了半个小时,你一口我一口地吧唧。罗战说想听程宇“抖”,非要拿手机玩儿“床震”视频,互相看着对方。程宇哪好意思啊?坚决不来那个。而且出差是同事两人同住一个房间,程宇此时躲在卫生间里,蹲在马桶盖上,偷偷摸摸打亲密电话呢。
罗战唧歪臭贫了半天,程宇被罗战勾得裤裆里也热了,挂断电话之前说,屁股痒了吧你,等我回去操你一顿……
一个星期见不到摸不着,浑身都憋着火,可不惦记着操么。
可是两天后,程宇没回来。
罗战当天惦记着去车站接人,一大早估摸着程宇从旅馆出门了,就打了电话,却没人接。
罗战也怕程宇嫌他事儿多,烦他,于是耗到中午,估摸着那火车嘎悠着应该进河北了,又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火车应该下午到,罗战从中午开始,就在火车站傻傻地等……
郑州到北京的车按时进站,罗战带了栾小武等几个小弟,在出站口堵着,瞧着眼前扛大包小包神色匆匆的旅客从眼前涌过。一火车皮的人都走光了,没有程宇和吴大满……
罗战这时候突然整个人就慌了。
他后悔死了自己前天没直接买张机票飞过去,当时让程宇挤兑几句,就放弃了。如果当时过去,俩人踏踏实实地一路回来,能这么揪心吗?
罗战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华子还安慰罗战,那俩大人,又不是小孩儿,能出啥事儿啊,没准儿睡过了,误了一趟车。
罗战急得在电话里跟华子吼了。
“你他妈的当我开玩笑我胡闹吗!程宇出事儿了,他肯定出事儿了!
“他绝不会不接我电话!我在北京等他,他绝不会误点!他绝对不可能不着急回来见我!!!”
直到晚上还联系不上,所里的同事才警觉了。
打电话问郑州公安局,对方说你们那两名警员办完公务,已经走啦,我们没逾期扣留啊!
打电话问旅馆,服务台说房间空了,那俩人结过帐,走了。
“那程宇去哪儿了?程宇他能去哪儿啊?!”
罗战两眼血红着,一整天都没歇口气儿,拎了把椅子就坐在派出所值班室正中间儿,傻坐着,像丢了魂儿。
派出所的几位所长、副所长、督察,都让这厮给惊动了。
罗战都急疯了,也就不管不顾旁人的眼光。所长瞧着罗战,皱皱眉头,想说点儿什么,最终忍住了,啥也没说,就让罗老板在这儿坐着等吧……
罗战把能说的情况都交待了。他后悔没早些交待,没早点儿来“自首”。
他狠狠抽了自己两记响亮的耳光,当着所有人的面儿,然后缓缓地弯下腰,脸埋在掌心里……
他知道是谁干的,罗强给他递了两次话,特意点醒着他。
明知道有可能出事儿,可还是大意了,还是让程宇出事儿了!罗三儿你他妈的就是个混球王八蛋,这世上就剩下你一个人能保护程宇,可你就是护不好这个人,你永远在关键时刻就是个最没用的窝囊废!
就这天晚上,砂锅居店里收到个空运快递包裹,从郑州寄来的。
打开一看,包裹里静静地躺着程宇的警官证,还有那根走到哪儿都不离身的伸缩警棍。
警官证上染着血。程宇帅气的证件小照被人用刀刃狠狠地割破,还故意在“伤残”那两枚字迹上,用刀尖划出一个尖锐刺目的大叉叉……
那一刀又一刀得,划在程宇的照片上,也是划在罗战心口上,剖着他的心,割着他的肉……
罗战脑子懵了,腿都站不住,身后杨油饼和栾小武几个人拼命架着他。
他慢慢地蹲到地上,捧着程宇的警官证,浑身抑制不住地抽搐……
警员遇黑遭劫,生死未卜,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两地公安连夜纠集。
北京这边儿迅速封锁嫌疑人的家,扑了个空。郑州方面开始地毯式的排查搜索。调取火车站和机场的监控视频,在好几条出省的高速路口设置关卡,一辆车一辆车地查……
办案小组立刻出发,罗战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去。他不能坐下来傻呆着,他坐下来就胡思乱想,都快要疯了……
后面的一天,郑州某交通队传来消息,热心路人好市民在高速路旁救到一个受伤的人,经辨认就是失踪的民警吴大满。
吴大满是被袭击昏迷后,拉到高速路上,扔进路旁隐蔽的小树丛里。
罗战跟公安局的人一起,把整个城市翻了个遍,寻找程宇。
他们甚至搞不清楚,程宇究竟还在不在当地,还是已经被弄到别的地方。
就在这时候,罗战接到了电话。
电话里的老熟人,嗓音沙哑,声如死灰。
谭五爷在电话里说,罗三儿,找不着人了吧?难受了吧?被人在心口上挖一刀,挖出肉连着筋淌着血的滋味儿,尝到了吧……
罗战强撑着镇定说:“谭老爷子,我知道您恨的人是我,咱两路人之间的恩怨,别连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想怎么样都冲我来,我全接着,您老把人放了成吗?”
罗战说:“您别动程宇,您要我的命您就来拿,我绝没二话。”
谭五爷笑得很惨,罗三儿,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稀罕你个小崽子啊?我儿子没了,没有了!你死一百回能换回我儿子一条命吗!程警官他是“外人”吗?他不是,他是你姓罗的人。你们害死我最爱的人,挖了我的心头肉,我这回就挖你的心头肉。
程宇确实是被人黑了。
两人那天从旅馆出来,坐出租车时就被人盯上。
程宇原本是挺警醒的,可还是在火车站某个隐蔽处的洗手间里,遭遇劫持。对方人多势众,而且知道程宇功夫厉害,怕打不过,直接上了麻药迷药,完全没有江湖风范和道义可言。
对于谭老头子来说,他什么都没了,就剩一把老骨头。当一个人迈上绝路,再没什么可以失去,才会铤而走险,闹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程宇自始至终一声儿都没吭,闭着眼,咬牙生扛,既不咒骂,也不求饶,一句废话都没有,只是被鼻腔和胃里不断涌出的血水呛到肺时偶尔闷哼一声……
谭五爷抬手喝止住那一伙人,够了,甭折腾他了。
老头子俯下身跟程宇说:“程警官,这事儿你别怪我,要怨就怨姓罗的。你今儿受的罪,就是替罗三儿受的,我不恨你,我没想害你,您将来也别恨我。”
程宇睁开青肿的眼,静静地看着对方:“罗战是我的人。我跟您说过,他犯了错惹了事儿,您来找我,我替他挨了,我没话说。”
谭五爷嘴角动了动,跟程宇伸了个大拇指:“程警官,够仗义,您是这个。”
程宇说:“您还有什么气,都往我身上招呼。这事儿到此为止,以后,别再找罗战的麻烦。”
谭五爷沉默了。
他对程宇有什么气?
谭老爷子跟程宇没仇,可以说是一丁点仇怨都没有。
他绑架程宇完全是为了报复罗家兄弟,出一口恶气,因此并没打算对程宇下太狠的手。如果他绑到的人是罗战,恐怕还真就一气之下将人活剐了。
过后,谭老头也没让那群打手再碰程宇。
混江湖的这种场面见惯了,其实都是一路的脾气。黑道混子流氓土匪的都瞧不起懦弱胆怂的软骨头,却都佩服硬汉爷们儿。
谭五爷第二回给罗战打电话,就一句话,你想让我放人,拿你的家当来赎。
罗战说,您究竟想要什么,您给划个道儿。
谭五爷说:“罗三儿,老子要你的全副家当,你苦心经营的砂锅居和所有的连锁店,你舍得吗?”
罗战连想都没想,毫不迟疑地说:“成,我的家当我一分都不留,店全都给您,我只要程宇。”
谭五爷冷笑道:“罗三儿你真是个情圣,你倒是为了爱人舍得贴钱,老子也这么大岁数了,我稀罕那几个钱吗!我若是要你亲哥哥罗强的命来换程宇,你去把罗强那王八蛋给我宰了,我保准把程警官完好无损地还给你,你舍得不?”
罗战沉默了片刻,说:“我拿我自己的命换程宇,行吗?
“您把我宰了,五马分尸,大卸八块儿,想怎么宰都成,换一个完好无损的程宇,行吗!这样儿行吗!”
罗战说的是真心话,他宁愿被绑的人是他自己,他活该受的,被大卸八块儿五马分尸都抵偿不了他此时此刻亏欠程宇的全部,死了都没人疼!
他一辈子都偿还不完,这辈子都对不起程宇……
公安通过罗战电话上安装的跟踪定位装置,查到大致方位。
“对方打电话的位置在北京。”
“程宇或许根本不在这里,他把咱们诓到这儿,然后劫持程宇回去了!”
公安连夜扑回北京,严查各个交通要道,恨不得把前海后海的水抽干,把北京城翻过来,全城通缉绑匪团伙……
83.程宇的暗语
外地跑了几天,罗战再回到北京时,像变了一个人儿。
杨油饼栾小武那一群小弟聚在派出所门口,望眼欲穿,等着他们老大把程警官救回来。罗战好几天没刮胡子,没洗澡,整个人像一尊披沥着沧桑的古铜色雕像,风尘仆仆蒙着灰的脸就只剩下一双暗红色肿胀的眼眶。
罗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默无言……
罗战不在北京这几天,一群小弟六神无主,栾小武赖饽饽那两个不省心的,自作主张,去了趟监狱,把这事儿跟罗强说了。
罗战嘱咐过不要告诉他哥,可是兄弟们觉着,这天大的事儿,又是因为强哥而起,罗战那么在乎小程警官,都急成那样儿了,万一要是不管不顾地去找谭老头拼命,再拼出个好歹,可怎么是好啊?
罗强得知消息,足足有半个小时,就没说出话。
罗强最后才沉吟着问:“三儿他没事儿?姓谭的,劫了那个警察?”
“就是那个,为了救三儿,坏了一条胳膊的警察?……”
罗强盘着腿静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神情就像沉浸在年代久远的岁月中的泥塑。一张冷硬漠然的面孔之下,掩藏着极度的震惊与风起云涌的情绪……
罗战回到北京要做的头一件事儿,就是卖房,卖店,想把程宇赎回来。
用谭老头子的话说,罗三儿你可不是一般人儿,你有钱着呢,你手里的店面总资产怎么也值两千万,我就要这两千万。
可是罗战手里根本没现钱,他的资产全部都搁在那些店铺里。
大家聚在一起商量,朱妍坚决反对罗战卖掉那两路二十几家连锁店。
朱妍说:“罗三儿你疯了吗,这是说卖就卖的吗?店卖了可就拿不回来了。”
罗战说:“拿不回来就不要了,没有什么比程宇更重要,没有了!”
朱妍说:“公安已经全城搜捕,而且发了全国通缉令,说不定过几天就能找到程警官呢?”
罗战吼道:“我一天都等不了,我等不了!”
他无法想象程宇现在怎么样了,程宇会遭多少罪?程宇在对方手里多待一天,罗战这边儿就多熬一天,对两个人都是极端痛苦的精神肉体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