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趴在他床上的男人懒洋洋地笑着,所有的宫娥都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乎完全看不到他,凤行便瞪大了眼睛使劲地眨眼。
临水便笑了,招手让他过去,摸着他的额头哄他,说他资质极好,可以帮自己渡劫,凤行那会儿还小,只觉得这个深夜出现在寝宫里的男人神秘莫测,便答应了。
其实是因为仰慕……弹指间熄烛灭灯隔空取物的本事,在他年幼的时候是多么厉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仰慕临水仰慕的像天神,压根意识不到这个是妖怪。
之后临水便留在了他的寝宫,帮着他一路坐上了太子位,扶持着他一路君临天下,直到他厌倦了人世的一切。
“我可以帮你。”临水听他入魔的请求也不惊讶,捏着下巴笑,“只是你真舍得么?你还小,不知道这人世繁华多好,情爱最是多余的。”
凤行不听他的,执着地跟他来了魔界,受他指点走上修魔之路,期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天这个地位。
现在他听临水闲闲点评碧火长大了,总觉得临水是在说自己。
五百年了,五百年了,自己是不是也长大了……
当初因为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自己便要去修魔,咬牙切齿地发誓要威风凛凛地杀回去,但是等他成魔之后,他连喜欢的那个人叫什么都忘了。
“大了也好,我还记得他小时候软软的一团,原想给求父皇的,谁承想他跟二哥跑了。”临水偏头笑着,慢慢地喝了一杯茶,凤行总觉得临水偏头的时候很难受,“临夜在呢,就让他去处理吧。”
下首的美人冷哼一声:“让五殿下处理完了,墨界也归他了。”
临水慢条斯理地拢了一下袖子,他其实比凤行都像人间界的人,都是实打实地穿人间的衣服的,多数还是锦绣,上面蓬松松地绣着各色云痕。
“那就给他好了。”临水波澜不惊地道,“不管他,让他闹去,父皇不计较就没什么。”
“殿下是不是还舍不得?”美人急了,葱管一样的手指搭在小几上,那梨木瞬间就碎了,“有什么舍不得的!那种孽障,殿下要是愿意,斑斓山美人多的是,想要多少有多少,想生多少生多少。”
“十三。”临水叫着那个美人,手指拂过那摊碎木,小几又拼接了起来,“你怎么还是毛躁躁的,我刚来斑斓山那会儿你就这样,现在还这样。”
“我可以帮殿下去了那个孽障。”美人咬牙切齿,还咬的颇有风情,唇红齿白。
原来这就是十三公子啊,凤行想先前侍君们的议论,想来这个美人也是性子不大好的。
“杀不杀都一样。”临水弹弹衣袖,笑得不紧不慢的,“他是我一辈子的耻辱,死了活着都是。”
十三豁然站了起来,漆黑的长发都快竖起来了,雪白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痛心疾首:“殿下就要一辈子被钉在耻辱柱上吗?你知道外界怎么说你的吗?他们说……”
“好了。”临水微微蹙眉,提高声音呵斥一声,回头瞥了一眼好奇观看的凤行,笑了起来,“玩的高兴么?大哥的行宫最有趣了。”
凤行看了一眼下方气鼓鼓的美人,好半天才小声回答:“还不错。”
“那就好。”临水淡淡的,“别闷着了,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讲。”
“你就是只大乌龟!”美人看他们闲话了两句,摔门而去,怒发冲冠,“你就一辈子躲在斑斓山不出去吧,懦夫,活该被人取笑!”
好……好暴躁的性子。
凤行转头去看临水,后者碧色的眼睛幽暗了一瞬,等他再定睛细看的时候,发现里面又什么都没有了,风平浪静脉脉情深。
其实……其实临水比谁都奇怪,凤行想,他永远不知道临水在想什么,似乎对什么都有兴趣,又似乎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五百年了,他从来就没懂过临水在想什么。
整个斑斓山也就临水有点皇子的样子,大公子极少出现,二公子是不出现,四公子和五公子回来不是打架就是闹腾,魔君又常年闭关修炼,也就临水老实点,每日耐心地管东管西,偶尔还会过来看看他修炼的程度。
可是临水狠起来其实比临夜都狠,凤行想,他见过临水动手的,比临夜利落狠戾,碧色的眼睛里一丝情绪都没有,血染满了他英俊的脸颊,肆意而张扬。
魔君家的儿子没有一个好相与的,凤行想,越发觉得临水说的不错了,修魔之路不难,难的是修成了之后,那种高山绝顶千山静寂的落寞。
还是二公子好,凤行摸了摸袖子,里面藏了一只猫,睡觉蜷缩成一团,什么都不懂,抱起来都觉得心里暖暖的。
只有二公子是天真无邪的。
08 花开花落两由之
半月之期眨眼而过,临夜却没有回来,晚上凤行抱着花猫在宫床上打滚,却突然见外面暗紫的天空红了起来。
“怎么了?”二公子舔着爪子望窗外望,语气低低的,很是好奇,“好像着火了。”
确实像是着火了,火光冲天,甚至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还颇浓重,慢慢地入侵吞噬了他寝殿里的浓香。
凤行撑起身子往外面看了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出去,亲了一下花猫软软热热的肚皮。
“没什么。你不困了?”
灵力太弱,二公子困的时候相当多,凤行不大睡觉,大多数时候便安静地看二公子睡觉,看久了,觉得心里暖的一塌糊涂。
他摸摸花猫的眼角,那里那朵雪白的花已经长大了点,细长优雅,开的恣意灿烂,人形的时候,便让二公子普通的外貌显出三分妩媚来。
因为喜欢那种感觉,凤行便让二公子变成人形的时候多了,可惜二公子更喜欢打滚,所以有时候需要哄很久。
大概是混好了,临花现在比以前淘气多了,再不听他的了,凤行反而觉得蛮有趣的。
有时候他会亲二公子,二公子便好奇地看着他,眼睛里软软的:“你为什么亲我?”
凤行就笑:“因为好玩啊。”
之后花猫便常亲他,一本正经地跟他说,果然很好玩。
要是二公子一直这样多好,凤行想,心里发焦,知道临夜一回来,临花又要被折腾,就难受。
或者应该让临水帮他,凤行有时候这么想,反正临水疼他,从来没有反驳过他,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跟临水讲。
其实临水应该是知道自己的情绪的,只是自己不提,临水便当做不知道,凤行偶尔也会暗自恼怒,怪临水怎么就不能先开口。
“你为什么喜欢摸我眼角啊。”
临花偶尔会这么问,凤行便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这花是什么,只是隐约感觉,这花很重要,临夜和临水前后都嘀咕过几次。
临水还是没有看到这朵花,凤行想,尽管花儿越开越大,越来越浓烈,临水的视线都没有在花猫的眼角停留过。
花猫被他摸的舒服,咕噜咕噜地叫着,懒洋洋地在软软的床上滚来滚去,又来扯他的手指。
“难受。”
“哪里难受?”
花猫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眼角里充满了困惑:“不晓得。”
不晓得哪里难受是什么难受?
他正想笑,外面却传来了轰天巨响,寝殿里的香气一瞬间糅合进了一股烧灼的味道,像是什么结界爆破了。
临花惨叫一声,凤行低头去看,一股血红从花猫的额头迸发出来,待喷了他一脸炙热,凤行才发现那是鲜血。
一股股的鲜血喷洒出来,红色的光从黄猫的额头散下,形成了一股繁琐华丽的纹路,落到了洁白的床单上,又慢慢地伸展开来,像支脚一样,四处游弋。
“临花?”凤行慌忙用手去堵那血水,却发现手上并没有湿漉漉的,却拽了一把物什。
他摊开手掌,发现他的指缝里都是手指粗的红色花朵,每一朵都像血滴子,血红妖艳,迎风开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怎、怎么了……
凤行被骇住了,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临水却冲了过来。
“炸开了。”凤行慌忙去拽临水宽大的袖子,结结巴巴地解释,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反复重复,“炸开了。”
临水摸摸他的额头:“没事,你站到边上去。”
他探手去拽床上的花猫,床上那些细长优雅的红色支角像是活了一样,居然从床上跑了出来,从四面八方去缠绕临水的手指。
连那些红色花儿都活了,凤行骇然地想,看到那些从他手指上落下的花朵全部都慢慢地落到了床上,瞬间便爆发了开来,开始抽枝发芽成长开花,一朵朵争先恐后的开放,挤的密密麻麻的。
明明是那样优雅柔软的花瓣的……凤行想,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花朵开放在雪白的床单上,像血迹一样蜿蜒汇聚,变得庞大,之后慢慢地气势汹汹起来,往临水宽大的白袖上咬去。
真、真的是咬……花瓣都开始吞噬了,只是眨眼,临水白色袖子上的云痕便被吞掉了。
“何苦。”临水倒是不慌张,碧色的眼睛里冷冷的,轻声道,“现在挣扎有什么用。”
他结了一个手印,右手在半空上画出一个半圆,手势简洁,凤行却没看懂,因为从那个半圆里劈里啪啦地炸出了一股冰水。
那水是黑色的,像蛇一样,比血红的花更有侵略性,所过之处全部都腐蚀了开去,瞬间就把床都融掉了。
凤行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那水也是活的,因为它吞噬了所有花朵之后,居然……打了个饱嗝。
临水……果然是叫临水吗?临花的武器是花,临水的便是水?凤行似乎有点懂了,他极少看见临水出手,之前就只见临水跟临夜一样,用过一杆长枪,英姿飒飒。
“二哥。”临水扬起袖子,那水便不见了,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在他手上瑟瑟发抖的花猫,“你疼不疼?”
花猫拼命拼命地点头,小爪子紧紧地缠绕着临水的手掌,眼神里充满了恐慌。
凤行想去把猫拿回来,瞧临水的脸色又不大敢,只好在边上看着,心里越加讨厌临水了。
“疼、疼的。”
“知道哪里疼吗?”
临花摇头,声音带着哭腔,低低的:“不、不晓得。”
临水便小小地笑了一下,并不如何高兴,反倒像很难受,顿了一会儿才把手指按在花猫的胸口:“你这里疼,心疼。”
花猫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临水眼神居然温柔了下去,碧色的像一滩池水:“牡丹和蔷薇死了,死了,你心疼吗?”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花猫却一声惨叫,呜呜啊啊地哭了起来。
“死的透透的。”临水轻轻地舒出一口气,“你闻到这味道了吗?熟悉吗?墨界的味道,他们真爱你,全部都来送死了。”
他甩了一下袖子:“临夜真像你,也爱剥皮抽骨碎魄。”
09 情根深种皆是祸
暗夜奇长,长空血红,凤行抱着瑟瑟发抖的临花坐了一晚上,才熬到天亮。
斑斓山的黑夜跟白天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白天是暗紫的,夜里是纯黑的,总是暗暗的,幸好结界是橘色的,所以白天还是能升起点暖色的。
“没事了。”
凤行拍着发抖的猫枯坐了一夜,心里恨临水恨得不行,从临水跟二公子说了那些话后,猫就一直在抖。
他不知道牡丹和蔷薇是谁,但是听名字就知道肯定是二公子亲近的人,现在死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二公子都凭着本能伤痛欲绝。
“临夜要回来了。”临水走之前,还甩了甩他的长袖淡淡提醒,“不要跟他起争执。”
凤行瞪着临水离开,心里第一次后悔,当时为什么当年要救这个妖怪。
他哄着猫,哄了好久也不管用,最后只好施法让猫睡去了。
结果安静了不到半柱香,猫又醒了来,闹腾的不行,呜呜啊啊地,凤行想控制,都控制不住,只是发现猫左眼角那朵白花越发肆意了。
虽然讨厌临水,但是凤行没有办法,还是把猫带到了太星宫去求他。
“真娇贵。”临水倒是没有拒绝,懒洋洋地趴在榻上打哈欠,身上拿过猫,瞪视了一会儿,给他施了一个咒,让他安静下去了。
“临夜把他们都杀了?”
你杀了二殿下的下属,还跑去刺激,二殿下被刺激了,却又说二殿下娇贵,凤行觉得临水现在讨厌的程度也够逆天的了。
“嗯。”
临水把猫还给他,倦倦地:“还有事吗?没事回去吧。”
“他们都是魔界的臣民,为什么都要杀掉?”
“不听话吧。”临水很疲倦,撑着鼻子,“临夜不大喜欢不听话的人。”
“你也不喜欢吧。”凤行直言,“是不是你们都讨厌二公子,伺机报复?”
他想起上次侍君那偷听来的,临水血统低贱,二公子龙姿凤章的话:“你嫉妒他?”
临水慢慢地看了他一眼:“二哥把别人抽骨扒皮的时候,我可没听你这么声讨他啊。”
凤行正要说话,临水却挥手示意他闭嘴,从榻上下来,他又换了一身衣服,是月白色的,上面绣着一水的银色夹竹桃,看起来华丽的很。
临夜旋风一般地进来了,一身血衣滴滴落落的,手上揪着一只银色的动物,见到临水就不管不顾地扔了过来。
“碧火。”
墨界已经平定了?凤行心里一惊,又觉得悲哀。
这些王族们的本领真是可怖,一个城的人都打不过一个,说不定那么些妖魔对临夜来说就是送上来屠戮的。
临水的脸色变了一下,踩住扔过来的银色物什,冷冷笑了一下:“你不杀了这个叛徒,给我作甚。”
“要杀你自己杀。”临夜嚷嚷,“别回头我杀了你又恨我,三哥我敬你,你可别害我。”
那是一只银色的小狼,皮毛光滑铮亮,难能可贵的是在临夜手上居然没有一身的血,干干净净地蜷缩在临水的脚下。
临水的表情不大好,凤行犹豫了一下,暗忖着这种时候如果跟临夜开口,求把二公子给他,临水会不会帮他。
“三哥。”临夜看着临水突然笑起来,笑容诡异又颇为同情,“其实有时候,你不把自己的痛处当痛处,别人就踩不着你了,你越觉得那是痛处,别人踩的你就越疼。”
临水低头瞧着地上的银狼,饶有兴趣地笑笑:“临夜,你长大了啊,也能说出这么梯己的话了。”
他挪开脚,蹲下去拽那只银狼,看了半晌才偏头笑了一笑,入鬓长眉微微挑起:“原来你也知道这是我痛处吗?”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一团雾气,软的几乎听不清,临夜却勃然色变。
“三、三哥。”临夜结结巴巴地道,“我不是……”他顿了顿,“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你知道的,我一向敬重你。”
凤行发现他对临水居然是真有感情的,眼睛里难得的写满了惊慌,但是片刻他又发现他错了,那是真是害怕。
“三哥,我说错了,你别怪我。”临夜等了一会儿,见临水还是没说话,才慢慢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袋子蹲下去给临水,用一种几乎破釜沈舟的语气,“三哥,别打我,我怕你。”
凤行跟临水生活了那么久,从来就没感觉过临水是个暴躁的妖怪,他总是慢条斯理地讲话,笑起来喜欢偏着头,没事就爱在寝宫里喝喝茶,却不知道临夜会害怕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