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不过听他们的口气,似乎很怕我的样子。
我琢磨着我该趁热打铁,吓唬吓唬他们。
我腹中排了一遍说辞,刚要开口,只听我爹在我身后阴森森地清咳一记。
我猛然想起我爹刚才噎我的话,只好连字带句悻悻咽下一口唾沫。
用力过大,我不由呛得咳上一声。
“谁也不许动。”我爹顺势用小刀顶了顶我,又对那头头沉声道,“大不了就是一死,你知道我绝对做得出来。”
那头头脸色更苍白,咒骂道:“姓晏的你敢胡来?”
骂归骂,他却似乎十分忌惮,站在原地不敢动。
我爹就这样带我退出了门口,退到了大街上,一直退到了再也看不见那些歹人的镇东。
镇东有一棵极高的杉树,枝繁叶茂。
我爹放开我,抬头眯眼瞧。
我想问我爹刚才那一场腥风血雨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我又想到我爹先前气势汹汹地让我不要说话,一时也不敢开口。
我爹已经把自己的外衫中衣都脱了,迅速撕扯成长长的布条,在手里笔划了一下。
然后他赤裸着上半身,扭头打量我一眼,没有热度地朝我吐了三个字:“脱衣服。”
我赶紧学着他,乖乖把自己上半身能脱的衣服都脱了。
夏风凉爽,吹在我裸露在外的胸口皮肤,有些痒。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我爹也不理我,只将我的衣裳同样撕成条,和他的衣裳一起扎成了一根长布绳,甩上杉树的树枝。
杉树高大,甩过树枝的布绳另一端在半空中和着夏风微微地晃。
我爹伸手试了两次,够不着。
我知道我爹想用将布绳两端扎成个绳结,爬上树去躲避那群歹人。
他们人多势众,肯定迟早还要追出来的。
与其逃,不如躲。
可如今这布绳长度不够,我们上不了树。
我爹好看的剑眉都快拧成了一团结。
我侧头想了想。
不就差一段布料么?再脱一件不就得了?我不明白我爹有什么好郁结的?
于是我低头,直接把自己的亵裤也脱了下来,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我爹。
17.
我爹正对着布绳出神,冷不防瞧见我的亵裤,不由嘴角微微一抽。
然后他回头瞥我半眼,便又迅速将头扭了回去。
神态居然有几分忸怩。
我想我爹大概是嫌我的亵裤脏。想通这一点,我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些失落。
我叹口气,自己上前动手,把亵裤也扎上了长长的布条。
这下绳子够长了。
我爹上来,将绳子的一端在我腰间系牢。
自始至终他都侧着头不看我。
我用手拦道:“爹,还是我先拉你上去,我看那群歹人对你狠得很。”
我爹一把打掉我按在他身上的手,冷冷道:“闭嘴。”
我只好乖乖闭嘴,任由我爹把我吊上了树。
我第一次发现杉树可以如此之高,我坐在坚实粗壮的树桠上,只觉夜风极大,吹得股间飕飕发凉。
我爹已经在下面用布条另一端把自己也系牢,不耐烦地拉绳子提醒我。
我赶紧深吸一口气,坐在树枝上往上拉我爹。
才把我爹拉上来,就听底下骚动不小,那群歹人已经追到近前。
“人呢?”他们在底下大呼小叫四处张望。
然后我看到有人举了火把抬头瞧。
我见状不妙,赶紧一把推倒我爹,俯身将他压在树丫上。
我爹阴森森地盯着我。
我朝他讪讪笑笑。
夜色深重,那些人看了半天,并没有发现我们,便凑在树下商议对策。
虽然树很高,可我依旧十分紧张。
那群歹人长久的不走。
我越来越紧张,紧张到最后,我只觉得自己下腹涨得很。
我很不舒服,便在我爹身上使劲蹭了蹭。
我爹在我身子底下剧烈一颤,用杀猪一样的眼神睨我。
“骑人骑出瘾了吗?”他压低声音冷冷地道,“现在是你发情的时候吗?”
我一怔,随即万分委屈地道:“爹,你错怪我了。我……我是内急啊!”
我爹面色一僵,抬睫看了看我,好半天才恶狠狠憋出两个字:“忍着!”
18.
我爹让我忍着,我只好咬牙忍着。
我忍了一会儿,只觉夜风呼呼地吹,吹得我如那颤巍巍的肥皂泡,随时随地会碎成粉末。
“爹,”我觉得我都快哭了,“我,我忍不住了……”
我爹横我一眼,终是叹口气道:“别老想着。想些其他的。”
想些其他的。我抬眼仔细看了看。
然后我便趁着盈盈月光看到了我爹脸上暗红色的血渍。
“爹,你被他们伤了吗?”我腾出一只手,覆上他的右颊。
我爹皱眉,似乎想躲。
“爹你别乱动。”我按住我爹道,“别惊动了下面的歹人。”
我爹咬了咬唇,微微侧过头去,不知看在何处。
我一寸一寸摸过我爹面孔上的血迹。
底下的肌肤完整而炙热。
那些血都是别人溅上去的。
我松了一口气,却突然想到另一事,不由问道:“爹,你摸上去很烫,是旧疾又要犯了么?”
我爹闻言突然扭头,直直看住我的眼睛。
“你不穿衣服紧贴在我身上,”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以为我是死人吗?”
我莫名其妙,正待再问,只听那群歹人的头头在树下叫一声:“陶大人!”
语气愠怒。
有人故作惊讶回道:“唉哟,折杀我了!在下五年前就抗旨辞官,如今一介草民,这‘大人’二字,实在是愧不敢当啊愧不敢当!”
我微怔,这声音,可不是陶大夫?
我侧头往下瞧,果然是陶大夫。
一身轻纱衣衫,在夜风中盈盈飘荡。
那头头已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陶大人虽离官海,却仍心系圣上,不惜千里通风报信,我等佩服得紧。”
陶大夫嘿嘿回道:“啊,莫佩服莫佩服。在下身为大周子民,心系圣上为君分忧自然是应当的呀。”
“好一个‘心系圣上’,‘为君分忧’。”那头头继续阴阳怪气地干笑一记,突然厉声道,“那陶大人为何只通报了晏清的行踪,却对晏清挟持盛大人一事,只字不提!”
“咦?盛大人?”陶大夫问道,“我只晓得这次圣上派了你严大人来捉拿晏清,何时又多出了一个盛大人?”
“陶子滨你装什么傻充什么愣!”那被叫做严大人的头头骂道,“盛大人出身士族,十四袭爵,十五建军功,十六官授一品,谁人不晓?”
陶大夫闻言用扇骨敲了敲头,恍然大悟般地道:“啊,严大人说的莫不是盛昭?”
“正是!”
“咳咳,严大人莫忘了,”陶大夫两手一摊,“盛昭年轻,崭露头角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而在下五年前就已离京……在下生的是桃花眼又不是千里眼,怎么可能认得出盛昭呢?”
“陶子滨你……”
“好了好了,严大人!”陶大夫“呼啦”一声把扇面撑开,掩面笑道,“你再怪罪在下,那晏清可不知道已经翻过几座山渡过几条河了!”
严大人不吭声。
陶大夫眼眸半转凑上他,低低说了几句。
声音太小,我听不清。
只听严大人惊喜道:“当真?”
陶大夫嗔道:“我骗你作甚?”
“快带路!”严大人一把捉了陶大夫的手。
“唉哟!”陶大夫吃痛叫了一声,随即反手捶了严大人一拳,嘻道:“严大人到时候立了功,可要记得替我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呢!”
“自然少不了陶大人你的份。”严大人连忙保证。
陶大夫飞转一双桃花眼,衣袖翩翩往镇外走去,低低笑道:“那都跟着我来罢!”
我眼见着火焰跳动,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内。
我伏在我爹身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气一舒,我只感觉我的小腹已经涨得麻木。
我这才想起我还内急呢。
“当真忍不住了!”我急急叫着从我爹身上胡乱撑起。
这手一撑,我便摸到了我爹身上一条……咳咳,硬物。
我一怔,忍不住又顺着那硬物上下摸了一摸。
我爹一脚把我踹开。
差点没把我从树上踹下去。
我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的身体,扭头惊喜道:“爹,原来你没有隐疾啊?”
我爹咬牙看着我,眼神十分怨毒。
我连忙道:“爹,陶大夫说得不假,手指长那活儿也长。我那时看你手指比我长,就知道……”
“你不是内急吗?”我爹冷冰冰打断我。
我回神,一拍脑门道:“是啊,再忍我可要断子绝孙了。”
19.
我坐在树桠上小解完毕,只觉整个人脱胎换骨,精神抖擞。
于是我问我爹:“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爹本是一直扭着头不看我,闻言转过脸来,颇为诧异地瞧我。
“你不是说要在陶大夫家待一宿吗?”他突然不答反问。
我很想告诉我爹,这辈子我只愿意和他在一起。
可我又怕他骂我大逆不道。
所以我只好含糊道:“天太热了。”
我爹沉默一会儿,又问道:“刚才树下那些人的交谈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我点头道。
我爹木然,轻叹一声,喃喃问:“那你……是要走么?”
我道:“爹,当然要走啊!我听他们说话,应该是和陶大夫出镇子去寻咱们了。咱们得趁机赶紧下树,往其他地方躲。”
我爹嘴角又一抽,好半天才低声道:“不是这些。”
我摸了摸头。
我爹垂眼继续道:“他们先前说的那些……盛昭的事情,你……听明白了吗?”
我笑道:“爹,这我知道。定是他们将你我错认成了什么盛昭晏清,爹你当时见辩白不过,便见机行事在屋子里将计就计,我们才好安然脱身。”
我爹怔怔地看我,勉强张了张口,却什么字也没有吐出来。
紧要关头,我爹被我表扬一通竟然这么害臊。
于是我直接把先前拉我们上树的布绳取过来,伸手系在我爹腰间。
“爹,咱们先下去再说。”
我爹的身体在我手下微微颤抖。
我这才发现,有一枚铁橄榄深深嵌在我爹身侧的肋骨之下,血液凝结,形成了一个可怖的黑孔。先前夜色深重,我爹又只将身体另一侧对住我,我竟然不曾察觉
我大吃一惊,失声叫道:“爹!”
我爹回神,低头看了看,柔声道:“没事。待会儿取出来就好。”
“什么时候的事?”
我爹抬手摸我的脸,无所谓笑道:“下一次冒冒失失往外闯的时候,要记得看身后。”
定是我先前在屋里拉着我爹想突破重围之际有人发了暗器。
“这群歹人!”我恨恨呸了一口,“我将来定要炮制他们,否则我……”
我本想起个誓,可转念想到上次那个被我破了的誓,只好悻悻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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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我爹一前一后下了树。
我对我爹道:“他们既然往东出镇,咱们应该往西逃才好。”
我爹神色十分犹豫。
我劝道:“爹,我听王狗蛋说,如若往西一直走,就能走出咱们大周国,走到邻国大梁去。如若咱们能去大梁,就没有人能来害我们了。”
王狗蛋还说,大梁和大周素来不和,以前老是打仗,他有个兄长六年前就被征兵的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当时听完怕得要死,生怕我也被征走了,再也见不到我爹。不过好在这一年战事平和,总算让我宽心不少。
我爹不接我的话,只抬头往西眺望。
我跟着他眺望。
西边半弯残月低垂,和着几颗孤星闪耀。
我不知道我爹在瞧什么,所以我回头看他。
夜风吹得他满头长发乱飞。有一瞬间,我觉得他的目光就如这漆黑的荒野一般,茫茫然完全看不到尽头。
“还是往南去吧。”许久之后他淡淡道。
我还想再劝我爹,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噗哧笑道:“真是的,你怎么跑着跑着连衣服都跑没了?”
我一回头,大吃一惊。
刚刚往镇东而去的陶大夫离而复返,此刻就如鬼魅一般地立在婆娑树影里。
我赶紧往他身后看。
除了那个盛材,并无他人。
我暗暗松一口气。如若只与这两人打架,我一点也不怕。我方才一棍子不就把他们俩同时打趴下了吗?
盛材已经脱了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朝我奉上。
我瞪他一眼:“谁要你们猫哭耗子假慈悲?”
他一如既往地唯唯诺诺。
陶大夫却掩袖笑道:“盛昭,你的意思是,你自己是耗子吗?”
我本想驳他,转念一想,还是纠正他道:“我不是什么盛昭,我叫梁昭,我娘死得早,我从小就跟我爹在一起。你们都认错人了。”
陶大夫一愣,抬头看不远处的我爹。
“晏清,”他问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告诉他吗?”
我爹死不吭气。
陶大夫走到他跟前,又道:“我方才帮你引开他们,便是卖一个人情给你,让你晓得我们的诚意。”
我爹还是不吭气。
“这位盛材是盛家的管事,听闻盛昭有可能尚在人世,专程来此处打点一切。”陶大夫接着道,“晏清,你保不了自身,不代表盛家保不了盛昭,你何苦还要心肠歹毒拖他下水呢?”
我只听到“心肠歹毒”四字,不由推他道:“不许你说我爹。”
我爹咬唇,许久方不舍地看了我一眼,轻声道:“你们告诉他,也是一样的。”
陶大夫却寸步不让,道:“你将他弄成这个痴傻样,他如今偏偏只听你的。你若不亲口与他说,他如何会信?”
我爹闻言身子一颤,面色苍白地看了眼陶大夫。然后他艰难地抿了抿嘴角,想向我走来。
陶大夫眼珠一转拦住他,戒备道:“站在此处说不一样么?”
我爹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我,低低叹一口气。
然后他涩着嗓子开口,对我道:“先前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明白我爹的话,我爹已经面无表情地接着道:“我本名晏清,大梁国甲子年生人。你本名盛昭,大周国甲戌年生人。”
说完这句他抬睫,扯起嘴角莫名开心一笑,续道:“你我仅差十岁。我,不是你爹。”
20.
我愣了愣,随即问:“你真不是我爹?”
他颔首。
“也就是说咱俩无亲无故,八辈子也打不到一块儿?”我追问。
他闻言看了看我,似乎有些失落,但他还是勉强再颔首。
我得了他肯定的答案,顿时只觉夏风清爽,吹得我心情无比舒畅。
“真是太好了!”我一拍大腿高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