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夫摊手一笑,道:“这笼子是大理寺特制,没钥匙没锁。关上了一般人就开不了,只有回了京城由大理寺拿特制的工具才能撬开。”
我不信,回手就掐紧严大人。
严大人顿时呼不出气儿,惨白着脸结结巴巴道:“盛大人……真的啊……真的啊……啊……”
我哪管他,只越掐越紧,然后突然觉得严大人裤腿上一湿。
我低头一看。
严大人竟吓得尿了。
陶大夫也发觉了,顿时乐不可支道:“严大人,这可是大病,得治啊。不过你放心,我医术高明。待会儿我给你开个药方,三帖包好!”
严大人嘴唇哆嗦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我看着情景,便知他们关于笼子不可开的言论不假。
不过这种事儿却难不倒我。
我嘿嘿笑一声,一手夺过身旁一人手里的火把,就往笼子边上一扔。
火苗顿时嗖嗖地窜起。
我大笑一声,道:“我管你怎么开。反正是木头做的,我一把火烧了它,不就成了吗?”
“盛昭你……”陶大夫脸白了,顿了一顿对周围的人道,“还不快救火?”
我立马掐住手里的严大人,道:“哪个敢救火,我就掐死你!”
严大人赶紧扯开嗓子大喊:“不准救火!不准救火!谁也不准救火!”
那些人显然是听严大人的话多一些,顿时站在原地不动。
陶大夫气得双脚直跳,骂道:“严钧,好你个贪生怕死的!”
我哈哈笑道:“陶大夫,你方才不是说自个儿医术高明吗?你倒给看看,这贪生怕死之病,又该怎么治呀?”
陶大夫狠狠拿桃花眼瞪我。
我看着火苗已经将笼子烧出了一个窟窿,心里生怕着待会儿烧得没底,一不小心把我爹给烧死了。
于是我拖着严大人跳上马车,顺着窟窿爬进木笼子。
到处是火苗,严大人又吓得哇哇大叫。
我爹趴在笼子里,终于动了一动。
他还活着呢。
我大喜,腾出一只手去扶我爹。
触碰上我爹后背的一刹那,我猛然看到我爹的身底下正流出殷红的血。
一样染湿衣服的血,一样染红底下青草的血。
梦境里藏着人影的星星突然在此刻炸裂开来。
无数的记忆碎片就此纷飞,宛如漫天鹅毛大雪,白茫茫飘得到处都是,只一瞬时就冻结了我的心。
我呆住,不由自主地撤手,放开严大人。
我爹勉强抬肘,想撑起自己。
我一把将他翻过来仰天压倒。
“晏清……”我咬牙切齿道。
我爹看着我,眼神突然变得一片寂灭。
“你想起什么来了?”他淡淡地问。
我冷笑道:“是啊,我想起得可真不少呢。”
然后我伸手,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接着道:“我之所以十四便袭爵,是因为我亲爹在我十四岁那一年,领兵中了大梁的埋伏,战死沙场。”
晏清还是看着我,继续淡淡地问:“只想起这个吗?”
“只想起这个不是便宜你了吗?”我哼笑一声,凑上他的脸,道,“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伏杀,大梁以五千精兵灭我大周三万人。”
说到这里我停了一停,随即一字一顿地接道:“能有如此胆识如此智谋的,不正是梁国大将晏清你么?”
27.
晏清置若罔闻,只垂下眼睫,轻声追问道:“还想起了什么吗?”
语气平平淡淡的,好像我亲爹的命都不是命一样。
我大怒,直接往他胸口揍了一拳,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想起这些还不够吗?”
他当即吐了一口血,可他却什么也不管,只抬睫盯住我瞧。
眼神如剑,落寞而犀利,直接戳透我的心。
然后,他微微启唇,虚弱而不甘心地问我:“盛昭,外面的花……开得如何?”
我一愣。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呀?
这节骨眼儿上晏清不摆起架势准备着和我打上一架,居然还有心情反过来问我外面的花开得如何。
我真不知是他傻,还是我傻。
“外面开金子花银子花酥糖花我也不管!”我继续朝他身上挥拳头。
晏清如星星般的眼睛倏然一黯,里头满满全是失望。
他嘴角的血越流越多,可他却不反抗。
我心情如周围的火一般烦躁,一把扯起他的手握成一个拳头,道:“你以为你装死我就会放过你吗?男子汉大丈夫,你这个懦夫快起来!快和我堂堂正正打一架!我们大战三百回合,一决死活!”
他还是不动。
我只好捏着他的拳头往自己身上狠狠砸了几下。
他突然笑叹一声,死气沉沉地问道:“你终于决心杀死我了么?”
我停住一切动作,看住他。
有火苗落在他残破的衣服上,瞬间就泛着肉糊味燃了起来。
我伸手替他扑灭火花,回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再笑一声。
“也不错。”然后他收起全部的神情,淡淡道,“你我钟情,本就是个死局。没想到,这个死局最后还是要靠你才能破掉啊。”
说完这句他突然出其不意地一把推开了我。
力气极大,我没有防备,撞上了身后着火的木笼子。
一块落下的碎木正好砸中我。我痛得龇牙叫一声,一边挥手赶火一边怒道:“晏清你个卑鄙小人!我光明磊落与你决战,你竟然暗算偷袭我!”
晏清也不理我,只自顾自卷起裤腿。
小腿上绑着一根丝绸发带。
那不就是昨晚我打了私娼人家堵我家要钱时,晏清让我去当掉的发带吗?
他说,那发带是我以前送他的。
他竟然逃难也带着这玩意儿。
晏清已经把发带小心翼翼地解下来,拢了头发想用发带束好。
我更是烦躁,扑到他面前扯过发带。
“我良心真是被狗吃了!”我咬牙道,“竟然还会给杀父仇人送发带!”
我越想越气自个儿,便把发带在手里一团,往大火里狠狠一扔。
火苗瞬间舔上发带,发出嘶嘶的声音。
晏清扑到火海里,不顾一切地把发带捞了出来。
我从后捉住他的手,顺势往上一拉,用发带勒住他的脖子。
晏清的头仰在我的怀里,唇色青紫,依旧紧紧捉住那根发带的一端死不放手。
人说看仇家痛苦是件快意无比的事儿。
呸呸呸,都是哪个不负责任的睁着眼睛在说瞎话?
我现在明明八爪挠心,难受得很。
不过难受也得挺着呀。做人不能忘本,是不?
我咬住唇,把心一横,发力收紧发带。
晏清吸不进气也不挣扎,只死死地捏牢那根发带。
我喃喃道:“你……你别怪我。我知你待我好。可待我再好你也杀了我亲爹,我怎么着……也得替我亲爹报仇呀!”
他倏然努力睁了睁眼,看着我的头顶。
然后他突然撤手放开发带,反肘将我往后重重一撞。
我身子被他撞得后退了好几步,仰天一倒。
这一倒可不得了。
我只看到木笼子顶部的那个大龙骨,被烧得变形断裂,正窜着火苗从上面直直倒下来。
那龙骨头掉落的位置可不正是我和晏清刚才站着的地方?
晏清跌坐在那里。
刚才将我推开,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只看着那根龙骨掉落,急促地喘气。
一瞬间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扑到他身上,抢在龙骨砸落之前,将他压倒在自己身下。
然后啊……然后我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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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儿。
我揉开眼皮仔细瞧。
这一瞧可不得了。
那人影儿一手竖着,不正是庙里供奉的菩萨吗?
我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敢情我吃了那么多鱼杀了那么多生,死后不是下地狱呀?而是有菩萨亲自接我去极乐世界呀?
我美滋滋地爬起来想跟着菩萨走。
这还没爬起我就觉得后脑勺火辣辣得痛。瞬间眼前一晕,我人又跌了回去。
有一双手从后面扶住了我。
我回头看,发现那双手,是晏清的。
他乌黑的长发垂落,更衬他脸色苍白。
我看了看他嘴角的血丝,又回头看了看那灰头土脸的菩萨。
那菩萨只是一尊雕像而已。
我与晏清,处身在一个破落的山庙里。
我闭上眼,又睁开眼。
此景此景,像极了一年前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场景。
那个时候,我叫晏清爹。晏清照顾我。我们到处走。我们没有钱。可我们什么羁绊也没有,过得很快活。
我想了许久,终是将他的手推开,叹气道:“要是我还能像以前一样,什么都记不得,那该有多好。”
晏清闻言苦笑了一声,也没接我话,只低头推过两个碗来。
一个碗里装着水,另一个碗里装着给菩萨的供品。
我摸了摸疼痛的后脑勺,才发觉那里似乎有个伤口,被带子包扎着。
我伸手挑块供品,就水咽了下去。
晏清已经转过身去,一手扶着墙干呕着。
“陶大夫他们人呢?”我问道。
“我胁持了受伤的你,他们投鼠忌器,不敢追太近。”他有气无力地道,随即大咳一声,终于把那一口血吐了出来。
我咬了咬唇,一口气喝尽碗里的水,扬手就把碗摔破了。
晏清听到动静,回头淡淡看着我。
我拾起一块锋利的碎片,发力把他摁倒在地,用碎片抵起他的喉头。
他还是淡淡地看我,一动也没动。
“你以为胁持我,就能从他们手里逃脱吗?”我恨恨道,“你这个傻子,难道你忘了我会杀你吗?”
晏清突然仰头盯住我。
他被我用碎片抵住的皮肤顿时破了个口,沁出一滴血来。
“回去是死,被你杀也是死。”他波澜不惊地道,“我虽落魄,可自己到底该怎么个死法,由谁杀了我,这点选择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我咬牙瞪他。
晏清却视而不见,反倒浅浅一笑。
“而且,当时我还抱着一丝幻想……”他无限向往地道:“你被那龙骨撞了一下,指不定……醒来又会记起些什么呢?”
28.
我闻言心中倏然一痛,好半天才道:“你是希望我记起我当日是怎么钟情于你的么?”
他垂下眼睫不说话。
“如若我想起来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活一辈子么?”
他沉默片刻,叹气道:“不可以。”
我怔怔笑一声。
晏清已经重新抬睫看我道:“其实如今这样,你只想起这些,全心全意恨我杀我,便是最好的结局。是我……奢求。”
说完之后他如释重负般地闭上眼,静悄悄躺在我的身底下。
我知他为人静冷,可我不是他,做不到如他这样静悄悄的。
他嘴角流出的血,还有被碎片割破的伤口里渗出的血,一点一点爬上我的手指,沿着我掌心的纹路悠悠走过,又一滴一滴地坠下。
好像是,好像是坠入了我的心湖,泛起圈圈涟漪,激出朵朵水花。
我与他在昆浦镇上的宁静生活就这样从心湖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如水墨画一般呈展。
有钱了。他给我去午市里买活鱼,我给他去集市上买新茶。
没钱了。他扎起头发写对联,我撸起袖子搬柴垛。
他生病了我伺候他喝水喝药。我闯祸了他替我收拾残局。
平日里咱们……呵呵生火做饭。过年的时候咱们就凑在烛火下数铜板,算算能不能买套新衣裳。
这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有时候实在没吃的,我甚至会在清晨饿醒过来,捂住肚子跑去灶间舀水喝。
可是……可是……
每一天,当第一缕光亮透进屋子的时候,我都会看到他穿戴整齐从里屋走出来,问我:“睡得好吗?”
淡如晨风。
那一刻,我便觉得,只要我能看到他,即使每日都要饿醒过来,我这一辈子也是乐意的。
可我如今,却要杀了他。
好像是正做着酣梦却突然被人叫醒一样。
“全心全意地恨你杀你……”我喃喃道。
只因为我摔了一跤,头磕碰了山泉边的岩石,所有的一切都统统不同了。
我忿恨无比,高声重复道:“全心全意地恨你杀你!事到如今,你让我如何全心全意地恨你杀你?”
思绪乱飞。
我一把甩了手里的碎片,站起身来就把自己的头对准墙上死命撞去。
还没撞上晏清已经拦腰抱住我。
我反身推开他,笑道:“你别拦我。反正我脑子是被撞坏的。我再多撞撞,保不准又撞成个前事不记,咱们再重新开始,好好生活。”
晏清走到我跟前,反手就给了我一嘴巴。
“你以为你脑袋是铁做的那么耐撞吗?”他冷冷道。
我笑得更开心,回道:“撞死也不错呀!好过我如今这般痛苦。”
这句话不知怎么得激怒了晏清。他一把拎起我,将我抵在墙上。
我使尽全力想推开他。
我们就这样拉扯了一会儿。
他正犯旧疾,力气不如我,很快便被我推开,只好扶墙喘息。
“你既然怕我把自个儿给撞死了,”我对他道,“那好,你动手!”
说完这句我走到山庙门口,抱起一块大石头,塞到他怀里。
晏清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解释道:“不如你就用这块石头,把我脑子里想起的事情,统统都砸掉吧!”
晏清冷冷看着我,突然撤手,将那块石头往我脚下一扔。
我被砸到脚趾,当即痛得跳了起来。“爹,你看清楚啊!这是我的脚啊!不是我的头!”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又在叫他爹。于是我讪讪住了口。
“你就这么痛苦吗?”他突然问我。
我揉着脚趾头嘟哝道:“你自己用石头砸一下自己的脚趾头,就知道痛苦不痛苦了。”
晏清皱了皱眉,好半天才纠正我道:“我设计杀了你爹这件事,就让你这么痛苦吗?”
我不响。
他一边咳嗽一边走到我跟前,看着我。
眸色如水,静静流淌。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撸过我的头发,淡淡道:“那如若我告诉你,当年你因此设计我长兄,让大梁皇帝趁机捉住把柄灭了我晏家三族,你会不会好过一些?”
外面突然惊雷一声,震耳欲聋。
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你胡说!”我叫道。
晏清笑了一声,道:“否则我为何要带你留在危险万分的大周境内?而不去投奔大梁呢?”
外面的雨呼啦呼啦地落下来。
我推开他,冲进雨里。
他设计杀我爹,我便设计杀他全家。虽说我在镇子上时常和人打架,可我以前怎么会是这样狠毒的人呢?
“你骗我。别以为我脑子不灵光,你就能骗我。”我回头道,“如若大梁皇帝灭你三族,你怎么会好好活着?”
“我本是要被凌迟的。可你想亲自看我死。”他面无表情地立在山庙门口,“恰逢大周刚刚大败大梁,大梁不得已求和,你们便提了要求,指名道姓要我入大梁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