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地面开始有隐约震动,传自地底深处。
任风歌感到幽兰呼吸停滞了一下,道:“这是……怎么回事?”
幽兰喉头像被什么堵了似的,半晌才道:“走吧。往前不论再看到什么,除了我你不能跟任何人说话。记住,任何人。”
一里之外,可以看见白色的火焰燃烧。没有气味,也不会延烧林木,更没有热度。这是炼狱之火,慢慢地燃烧着,像蜡烛融化一般,引魂台的基座已经接近白炽,那震动声,就是从基座下方的地底传来。
火焰前面,有一个人影,茕茕孑立。
51.魔障
白霜般的一只手,背在身后,及膝的长发沉甸甸地,珠帘般垂落一身,衣着艳丽,金纹锦边的大袖华贵如同天子。
若说幽兰时不时有些小奢侈,把银钱当泥土般随意地挥出去,那这个人就是从头到脚的华丽。
远远的,越走越近了。任风歌觉得幽兰抓住了他的领口,碰到肌肤的一点指尖是冰凉的。树木苍翠,枝叶随风摆动,时不时的地面还会震动,越往里走动静就越大。胸口也有些憋闷似的,不由自主地就想停下脚步,得花上数倍的力气抬腿,才能继续往前走。
背影越来越近,气息却始终很不真切。任风歌已经习惯在这里听不到第三个人的呼吸声,他倾听幽兰的呼吸,知道那人是活着的,心里就会安定一些。
十尺处,幽兰对他说:“放我下来。”
“你的脚……”
“没关系。”幽兰挣动了一下,任风歌没有办法,只好放他下地,一手搀住他的左臂,同时感到那人手掌按上了自己额头。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轻唤了一声:“幽兰。”
手掌贴在额头,幽兰低声道:“我的愿望是……”左手探入他怀中,摸到那翠玉龙头簪,但没有拿出来,只是轻轻摸了一下。
任风歌觉得眼前一黑,幽兰半拽半扶着他,让他坐倒在一棵树下,而后转身,右脚是脚尖点着地,慢慢的,一步一步往那人挪过去。
“鹤……雪……”幽兰喃喃地道。
那全身华丽的人转过身,幽兰顿时屏息,不为那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只为那白霜般的人,仿佛是冰雪做的,全身赤裸在外的皮肤晶莹透明,乍一眼望去,犹如冰雕一般。
他想起来,那人是死在冰窟之中,死时中了剧毒雪影莲,死后好几个月,寒烟一个人守着他的尸体等待息无常阁的人到来。
自己并没看见那一幕,没有人通知他,姬白花悲愤之下根本想不起告诉他,只有每天坐在索道引车上,来来去去地等待,直等到家奴回到神息山,迎回的人中,没有鹤雪。于是他知道,鹤雪死了。
不能悲伤,不能表露,即使他悲伤了,没有人会同情,鹤雪给他的好,没有人知道。他们只会说,幽兰公子好薄情,就算不是……那种关系,自己的兄弟死了居然一滴眼泪都不掉,可见那情谊也是假的,多半,还是为了偷师学本事,将来好代替。
姬白花把他叫到屋中,带着他去生死峰,告诉他,生死簿就在那里。从头到尾,表情是淡漠的,淡得叫人心里滴下血来。
一瞬之间,很多回忆,却强压下去。
“你为什么……在这里?”
鹤雪向他靠近了一步,伸出手指来,摸到他的脸颊,冰冷的拇指裹挟着阴气,揉上嘴唇:“我还没跟你告别,就回到这里等你。你长大了,和我一般高了。”那声音,像情人一样温柔甜蜜。
幽兰摇头,让那拇指轻轻揉到一边:“就算你死了,也该去轮回,不该在这里。引魂台是神息山最重要的地方,只有被渡来的魂魄才能长久停留。”
“那你背后那个人呢?他好像……不是亡魂吧?”
幽兰一时语塞:“……他是为了躲避姑姑的追杀。”
鹤雪面无表情,也许是肤色太淡,有表情也看不出来:“幽兰你好薄情,我逆天而行,扭转命数,使得自己无法再入轮回,才得以最后回到这里来见你,你却一点都不想我么?”
幽兰往后退了半步,脚下突然一踉跄,身体被那冰雪般的人接在怀里,所触碰到的地方,没有肌肉皮肤的感觉,只是硬如坚冰。
幽兰一时慌乱,但迅速冷静下来,道:“你绝不是为了我。”
幽兰道:“我不是没有来过子午岭,可你从不出来见我。引魂台的事,可是你做的?”
鹤雪的手慢慢下移,摸到他的右手,握住:“你还是那么聪明,让我不忍心骗你。是我做的。炼狱之火,自然是从炼狱取来的。我也是太息公子,我能进去,也能出来,你却不行。”
“若要灭了这火,你需亲身从那里下去,取冥河之水浇灭地狱火。你尚是血肉之躯,此身若过了那道槛,后果你自己明白。如果可以,我们也不用渡来那些亡魂支使,自己守住岂不省事?或者,你还有一个选择……”
跟幽兰一样,鹤雪也喜欢把问题的选择抛给对方,看似有通融的余地,实则结果却是一样。
“你可以转身离开这里,带着你舍不得杀掉的这个人远走天涯,不要再管神息山的任何事情。”
“怎么可以……”幽兰声音略颤。
“怎么不可以?”鹤雪一双清透的眸子望住他,“少我神息山姬氏一族,这个世界难道会毁灭么?中原王朝,难道就出不了下一个霸主?人外人,天外天,我不入地狱,自然有人入,千百年困守在此,倦也不倦?”
姬氏一脉传承自上古,太息公子的使命已经延续了数千年。王朝更迭,分久合而合久分,不论发生什么事,神息山的息无常阁一直都沉默无声地隐藏在红尘深处,代代绵延。无关名、利,只是责任。
“也许的确会呢……你做太息公子的那些年,这里又有几个魂魄力量耗尽消亡了,直到方才还有三百七十二人,现在只有三百七十一个了。”
鹤雪略冷笑:“你还真是把这事放在心上。我过去从不教你,你却天生就知道学,再怎么被嫌弃,也忠心耿耿地给姑姑办事么?”
幽兰全身一颤。
鹤雪轻抚他的脸庞,道:“我以为我死之后,你会离开神息山自在过日子,蝶儿还小,只要在他长大之前放走这些死鬼,任谁也没办法强迫我的儿子继续做太息公子。”
幽兰道:“……你对我好,那样对我,是想叫他们讨厌我,好让我羞愧离开神息山么?你终究,还是为了你的儿子。”
“不。”
鹤雪注视着他,突然抓紧他的手臂,坚硬僵冷的手指直接掐出了血来:“我和你好了,怎么还会想要儿子?是你逼我,你想找个遮掩,好跟我永远就这么好下去,所以在我酒中下了药,最后我不得不娶她,这是你做的,你真当我不知道?!”
姬流云对他做的事,他也对鹤雪做过,那个人现在连魂魄都已经没有了,而他还在。
幽兰挣扎了一下,挣扎不开,阴气侵袭,只觉得那人的怀抱就像冰窟一般,临死之前,那个永远也没有温度的冰窟。
“可你有了儿子,不也很高兴么?你有女人服侍了,不也甘之如饴?你哪里真的爱上我了?你总是离开,自顾自地死了,快半年我才知道,你死了还要让我继续被他们骂,原本他们不会知道的,你这就是对我好?”
幽兰有些激动起来,压抑着多年的感情在见到那人的亡魂后,开始渐渐克制不住。
“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棺材死人打交道,你不愿意还不准别人愿意么?你想跟我好,也从来不问我,我根本什么都不懂就这么被你拖下去了,你……”他反扣着鹤雪,说到一半,那人忽然压上来,僵冷的双唇吻在血肉之躯上,阴阳相冲,直吻得两人都是全身震颤,一个寒冷彻骨,一个如入火炉。
鹤雪咬着他的嘴唇,低低地道:“我就是要毁了你,毁了神息山的血脉,我娘死在大夫人手上,她还装得什么不知道呢。我根本就不想让蝶儿出生,但你总说你想看看我的儿子会长什么样,你很聪明,可是又太愚笨……”
幽兰打着抖,说不出话。
鹤雪母亲的死,他是知道的。那是一年秋天,那女子在谷底迷雾中收集露水,被毒蛇咬了,医治不及。那片浅滩原不该有蛇,何况是毒蛇。他也知道,大夫人跟鹤雪的母亲争夺过主事的位置,不仅争位,还争儿子,大夫人对鹤雪好,拿他当儿子疼,却从不理会幽兰。
姬氏一族的孩子,最近几十年来已经越来越少,大多也都资质不佳,可堪重任的,寥寥无几。
没有人说,没有人查,姬流云早已下山多年,鹤雪还年少,峰间那些人,则对一个外姓女子提不起兴致。鹤雪的母亲,就这么死去了。
“你要报仇,为什么不直接找她?”
鹤雪冷笑:“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单单杀了她,岂不是太过没趣了?从我救了第一个该入定魂棺的人开始,我就知道今天的结果。”
鹤雪还是搂着他,“可我并不讨厌你……做完这件事,我的魂魄也将力量耗尽,我真的要走了。你离开这里吧,那些亡魂散了就散了,这团炼狱火,看老天让不让它烧穿无常殿。”
幽兰冷得直发颤,还是勉强地说着:“我不能走……不能。”声音却也软了下来,鬼使神差的,说出一句,“你也不要走好不好?”
“你舍不得我么?我可以带你一起走,这样,就没有人能取冥河之水了,这些孤魂野鬼,走在冥河边就会滑下去,再也上不来。咱们去那里,可以永远在一起,再没有别人……”鹤雪声若游丝地说着,悉悉索索的,开始解幽兰的雪白衣裳。幽兰还未来得及回答,突然觉得有人一把扯住了自己腰间的丝绦,往后拖去。
一扯之下,身上犹如被凿过的冰块般掉落下许多冰屑,鹤雪想抓他,但竟被烫了似的缩回手。
任风歌一言不发地把幽兰拉到自己身边,那人因为右脚还瘸着,摇晃间撑住他的肩膀回头。
“你……”
任风歌道:“他要杀你。他早不是你哥哥了,他这样对你,该下地狱!”
“你为什么……”幽兰还没说完,就看到他左掌中有一团浓重的黑气。
子午岭后,人鬼不分,就算是太息公子,功体也会被极盛的阴气所压制。幽兰所使的是一股阴柔之力,借四周的阴气为己所用,但心神动荡之下,他忘了任风歌身上佩着辟邪的白玉,那玉是寒烟祖先得自姬氏先人,一股劲力贯脑而下,全数被白玉吸收而去。
任风歌不跟鹤雪说话,只是温柔地对他道:“我们先出去,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幽兰觉得有些头晕,可能是被鹤雪身上的气息干扰着,摇头。鹤雪冷笑:“我以为是何方神圣,原来不过是个无人之人。”
“别跟他说话。”幽兰飞快地道。
鹤雪淡淡道:“你们出去也没用,引魂台的基座马上就要崩塌了,这里外围的法阵只能支撑一时,法阵一去,亡魂尽散,没有人执掌阴火守住罅隙,三天之后,就算是始祖复生,也无法阻止幽冥乱世了。”
“一时乱,一时治,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能就此解脱而去,又何乐而不为呢?大夫人说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父亲却说,她所不为的,就是我们所为。他要是知道我做了这样的事,该会很欢喜的吧。”
幽兰道:“大夫人还说过,丈夫在世当有为,各安天命,才能守得天下太平。她是真心对你说的,你却没有听进去。你父亲……你若想告诉他,可以下了冥河去找他。不过,他被我推入了无底深渊,恐怕你只能在河边喊上几声,也许,他会听见。”
“……你杀了他?”鹤雪蓦然凝视幽兰,连那双眼也变得结冰了一般。
“他在世上追求死而复生、长生不老,最后,却死得比任何人都快。”幽兰提起右手,掌心消褪不去的伤疤赫然在目,“他不但肉身死去,魂魄也永堕深渊。”
“你们父子俩,骨子里就是一样的人,他就是那样教你的吧?已经拥有了,还想找回丢掉了的。他在后殿豢养了十多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全都阉了,供他玩乐,还想让我……永远留在那里陪着他。”
幽兰的口气略有些奇怪,任风歌听着,忽然想起了什么。那片黑紫色的,可疑的疤痕。他悚然心惊。
就在这时,猛然一阵剧烈震动,树叶簌簌作响,已经静静燃烧了数月的炼狱之火,水滴石穿般,即将把已经白炽的引魂台基石崩裂。
幽兰神色陡变,捏紧了右手。
鹤雪道:“幽兰,你过来。”
任风歌抓住幽兰的手:“别去。”
鹤雪略笑,看着任风歌:“你以为你抓住他就可以了么?要下冥河,没有我带着,他会迷路的。”
又道,“你也不用太执着,太息公子神力耗尽之后,下场一个比一个悲惨,守天下太平,能得到什么报答呢?”
52.别泪
任风歌一惊,去看幽兰时,那人却不看他。
幽兰悄悄对任风歌道:“在这里等我。”取出怀中匕首,重新割开指尖,轻点在他额头。任风歌道:“你要跟他走?”
“你管不着,老实待在这里。”幽兰只说了这么一句。
任风歌也恼了:“你给我记着,你不回来,我这辈子都不娶你!”
幽兰忍着足踝疼痛,死死踩住他的脚,随即咬唇甩脱了他,往前挪了两步,握住鹤雪伸过来的手。冰冷如铁,像握住了冬天的枯枝。
鹤雪晶霜般的脸露出微笑,突然扣住他的手腕!
任风歌在后面瞧得真切,一句呼唤还没出口,鹤雪的左掌已经穿透幽兰胸腹之间!
雪白的衣裳被枯枝般的手刺破了,似红梅染上了白雪,鹤雪轻声道:“走,咱们一起去见父亲。他不娶你,我娶你。”
任风歌怒喝道:“你做梦!”一把想拽幽兰,鹤雪略拂袖,一股极为森冷的寒风将他逼退两步,鹤雪转过头来,手掌还留在幽兰体内,轻轻转动着,血肉撕裂的声音传来。
“放开他!”
鹤雪微微地笑道:“过来。”
鹤雪的脸,竟慢慢地变了,向记忆中拼命抵挡的,但又消除不去的面庞化去。华丽的身影,骄傲霸道的微笑,那不可抗拒的,过来。
任风歌不由自主地迈出脚步,他看见幽兰在“王爷”的怀里蜷缩着,背后的血大片大片地浸染了白衣,浸染了那根细细的金链子。他想走过去,向幽兰伸出手,却被那张酷似王爷的脸挡住了。
王爷对他说:“那个人,他自己也是个迷,你不要完全信任他。”
王爷说:“每当太息公子将要出现的时候,被选中的人会收到夺魂令。收到这枚令牌的人逃脱不了死去的命运。他是个可怕的人。”
王爷还说:“你要小心……多谢你。”
穷途末路的恳求,还有许多藏匿温柔的关切,一次都未曾说破的,曾经的朦胧情愫。因为彼此道貌岸然,坚守立场,因为彼此都不愿,也不敢,宁可在羁绊中折磨得疲倦疏离,也终于一次都没有说。
鹤雪嘴角微翘,笑起来的样子很像冷酷时的幽兰:“你不相信他,在你内心里,还在怀疑他。你最相信的,居然是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