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辞+番外——柳沙
柳沙  发于:2014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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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一瞬间,空旷的大殿中只剩下一个蒲团,原本那白衣背影在的位置,没有人了。那些若隐若现的人影,也不见了。如同方才那瞬间只是幻觉。

神经紧绷到极点。

这大殿,任谁站在这里也不会想踏进去。

任风歌回头,蓦然发现那七十七级台阶之下,索桥入口处已经站了七八个素衣家奴,再过片刻也许姬白花就会赶到这里,他若就这样落入他们手里,多半活不到明天天亮。

心一横,调头走进黑漆漆的大殿,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好像碰到了什么人的衣摆,连续好几个,错觉一般的,触手就滑开。

手再伸,被人握住了。

冰凉,光滑,腕骨纤细,有圆圆的薄茧。

“你看到了么?”那人声音,凉如井水。

“我……”

衣襟忽然被抓住,五指箕张险险要插进自己胸口。忍不住痛哼,摸那人的脸,说出一句:“别杀我……幽兰。”

随即他清脆地挨了一记耳光,跌坐在地上。

一报还一报。

“你看到了什么?”那人仿佛能在暗中视物一般,准确地抓住他的衣襟,狠声问。

“没有……没有什么,我看见你了。”

“还有呢?”

“一些……人。”任风歌被他勒得喘不过气。

虚空中,传来飘渺尖利的笑声。那人一拂袖,笑声消失了。

汉白玉台阶上,开始有轻捷快速的脚步声。

姬白花来了,来得很快,只有一个人。廊柱边青幽幽的灯火映出她华贵飘逸的披帛和衣裙,她提着那柄寒光四射的宝剑,踏进殿中一步,停下。

任风歌被那人按着,冰凉光滑的手指覆住他的口鼻,渐渐憋得难受。他拉住那人的手想扯开透口气,但扯不动。

姬白花在殿中一步一步地走着,不问幽兰是否在此,也不说任何话。她走得太慢了,简直叫人心里拼命问候她的长辈,宝剑微微点着地,发出瘆人的声响。

任风歌继续掰着那只手,但掰扯两下,那人把他腰也箍住了。想活命就别出声,他知道,可是再不呼吸也不能活了。

终于,在他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那只手指缝略开,呼进一口气去。

宝剑在黑暗中破风而来。

一路疾奔,他被那人带着往后出了大殿,飞跃下后面的几十级台阶时,那人有一次一步连跨十多级,走得急了,落地时略略一滞,他知道那人脚踝受伤了,可仍然一步不停地带着他向下。

直下过一座牌楼,前面是茂密的树林,更往里时,背后传来姬白花的声音。

“过了子午岭,人鬼不分,连收尸的人都没有。若想留全尸,就在此停下。”

那人轻轻对他说:“你后悔么?”

任风歌道:“你不杀我,就谢天谢地了。”

那人放慢了脚步,看准三岔路口边一处崖壁有栖身之处,身影电闪而下,姬白花不久追来,就在此处停下了。

三岔路,分阴阳,除了太息公子没有人可以再往前走。姬白花伫立了片刻,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转身而去。

又等了片刻,那人一鼓作气拉住他跃上路面,推开他,忍不住蹲下身去。

任风歌脸上被打的地方还在火辣作痛,摸了摸,喘过气来,把那人扶到一棵粗壮的柏木边坐下,要看脚踝时,又被推开了。

任风歌道:“让我看看,我虽医术不精,推拿却还会一点。”

“你死到临头了,还管我能不能走路?”

任风歌略笑:“我都来了,还能让你成瘸子?”

幽兰皱着眉,把右脚伸给他,除了鞋袜,慢慢揉着。

幽兰道:“刚才我真想捂死你。”

任风歌又略笑:“总比被你姑姑一剑封喉好些。”把他脚握在右手中,左手进怀里取出个东西来,塞过去,“送给你的,千里迢迢来给你贺个生辰,还要挨你说。”

幽兰接了,在掌中一看,是枚墨玉金扣的平安环。链子也是金的,却不俗艳,镂空成极细小的环,一环环扣着。

平安环,就一个意思,保佑平安。幽兰默默看着,没说喜欢,不过捻开金扣,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今天,正是冬至的前一天,再过片刻,就不是了。幽兰二十六岁,今年,神息山没有家宴。

“本来想再准备得细些,结果一觉醒来就在大江上了,还好这个我贴身带着。明年再给你好好过,就先将就着吧。”任风歌道。

幽兰低了低头,半天,说的却是:“谁帮你进来的?”

任风歌心下略笑,他不能直接卖了寒烟,就道:“我跟着你来的,你没有发现。”

幽兰一甩右脚:“你也会骗人了。”

还发火了。任风歌又把他的脚捏住,道:“你不要管了。就算死在这里,也是我心甘情愿。”

幽兰眼睛看着别处,从怀里拿出一枚簪子来,把散开的头发挽了上去。是一支蓝珊瑚珠钗,他全身白衣,把翠蓝色衬得格外艳丽。

任风歌望着他:“我也想知道你遇到了什么危险,不能每一次……都叫我眼睁睁看你离开我,然后在王城等你的消息。也许,还等不到。”

幽兰道:“那不是你该知道的,若知道了,你会讨厌我,比以前更加讨厌我。”

任风歌不禁笑了:“我几时讨厌过你?”取出手巾来,把他开始有些肿了的脚踝扎紧,穿进鞋子里,“看看能走么,等回到你那里了再上药。”

幽兰扶着他的手臂,慢慢站起来:“你不要看姑姑方才出去了,她一定会在殿前等我们出来。我无所谓,你却非被她杀了不可。她从来不买我的面子,我真讨厌她。”

任风歌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莞尔:“那我就一直陪着你。我从你的家奴那里听说了,你要去子午岭。”

幽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凉凉的,神色有些陌生。

幽兰道:“子午岭后,人鬼不分,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么?如果出不来,那也就算了。如果出来了……你帮不了我,留在这里等我吧。我会给你一道障眼符,能避过旁人的视线一个时辰。”

“没得商量么?”

“当然。”斩钉截铁。

任风歌默然了一阵,似在思索。

任风歌突然道:“坐下。”

幽兰不明其意,但看他那么认真的,还是依着坐下来。

任风歌俯身,把他右脚刚穿好的鞋袜扯了下来,握住他的脚踝,突然一推一折,力道不大,但恰到好处,幽兰猛地抓住他的肩头,扯到面前,痛得哼都哼不出来。

“你找死……”五指又要掐进肉里去,指尖抓得晕开了一片白梅。

任风歌道:“你走不了路,我可以背你,这哪是找死?”

幽兰狠狠地瞪着他,又把额头靠在他肩上,喘着气,终于气息渐平了,还不起来,也不动。

任风歌拍拍他的背:“……是不是很疼?我也没这么试过,可能手太重了。……你放了我,我再帮你揉揉。”

幽兰不放,还是靠着他,低低地道:“你刚才看见我时,害怕么?”

“什么?”

“在大殿里,你看见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很可怕?”幽兰道,“我能做的,还不仅仅是那些。世人传言,太息公子是个很可怕的人,断人生机,给人带来噩运,见到他真面目的人,都会死无全尸。”

任风歌默默地,抚着他的背脊,道:“我不了解你的真面目。你若是很疼,我就帮你揉揉,然后背着你走。就算你嫌弃我没用,你现在自己走不动了。”

幽兰抬起身来,轻轻抚平了被自己捏皱的肩头衣衫:“如果我不仅是走不动了,还变傻了,不会说话了,也不能照顾你了,你会嫌弃我么?”

任风歌心里微微一紧。

“那我就照顾你。”

幽兰斜睨他:“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你又不是我儿子。”

任风歌道:“你再小一点,就够做我儿子了。虎毒不食子嘛,老子对儿子好是应该的。”

幽兰一脚要踹他,奈何被紧紧捉住了,任风歌道:“你再乱动,真伤了筋骨就不好了,听话。”

“听你爷爷的话。”幽兰恨恨地道。

子午岭,三条岔路殊途同归,通向引魂台。幽兰用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指尖,将鲜血点在任风歌额头上,又将两人手腕划开,绑在一起,血液交融,片刻后各自包扎。这样,就不至于被异邪之物迷住双眼。

快要天亮时,任风歌背起他,走进子午岭,道边年深日久的大树枝叶忽而一颤,像被疾风吹了一般,随后真的起了一阵大风,呼啸过远处岩壁,如怨如泣。

50.生死

自从神息山上息无常阁建成,引魂台的约束之力就亘古不变,惯常是春夏时更强一些,秋冬时稍弱,但决不至于让其中的魂魄四散而出。法阵只能围困一时,要长久解决问题,还得幽兰自己进去一探究竟。

他们走的是三岔路中间的一条道,寻常的道边树,寻常的头顶天,寻常的脚下路,走了半个多时辰,并没碰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任风歌纳闷间,道走到了尽头,夜空下一片清远的水面平静无波,水边大石上,远远的似乎坐了一个人,穿着十分华贵的衣裳,背着身。

幽兰在他耳边道:“别跟他说话,往前走。”

任风歌听话地就往前走了,幽兰继续低声道:“这个人是二百六十七年前武林中最负盛名的金刀门门主陆云鹏,被十二个最得意的门徒联手设计,横刀自刎。”

任风歌不由得暗惊,但幽兰的手一直按在他胸前,仿佛有宁静祥和的力量,定神不为所动。

沿着寂静湖面,他又看到一个头发全白的老者,衣衫破旧,站在草丛边一动不动。

“这是九百二十年前,江南第一宫祭湖天宫的创派掌门莫孤心,与人决斗剑气入脑,成了痴呆被软禁宫中至死。”

又行片刻,参天大树下,有个锦衣青年抚树而立,头冠异常华美,但所有的珠宝都没有任何光泽。

“前朝皇子,被送至突厥作为人质,七十七年前出逃失败,干渴亡于瀚海。”

在那青年身边,坐着个极其肥胖的中年男人,双手摊在地上,圆滚滚的头耷拉在胸前。

这是一百五十年前,西域第一巨富销金窟之主贺万图,他的儿子每天给他吃一碗放了许多油的酥酪,最后活活胖得出不了门,被儿子点了一把毒烟熏得归西。

还有一些,陆陆续续,任风歌背着幽兰走的时候出现在他们身边,没有动作,不说话,也毫无表情。

任风歌低声道:“这些人,你一一都记得名字?”

幽兰道:“你别忘了,我生来就干这个的。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在大殿中的生死簿上。大殿中点不亮烛火,就算白天,除了我也没有人能看清。”

“他们都是怎么了,能不能听到我们说话?”

幽兰轻笑一声:“你跟他们说了话,就回不去了。这里也有你认识的人,想见么?”

任风歌心头一震。

幽兰不等他回答,又道,“若不是我在,他们不会这么乖顺,都死得憋闷,恨不得拖人陪他们才好。”

任风歌道:“……我现在发现,有你在身边还是挺管用的。”

幽兰拍了一下他,一抬头,见有个素衣女子就站在离两人很近的地方,半面柔媚,半面被白玉面罩罩着。

那女子突然幽幽地道:“这位大哥,现在是什么时辰?”

任风歌看了一眼天,幽兰已经按住他的嘴。

幽兰对那女子道:“安生回去,这人不是你们的,再出来多罚你两班。”

那女子于是转身,往别处去了。

“这女人阴毒得很,每骑一个男人就割人家的……那个,割到一个家里有悍妇的男人头上,那悍妇女扮男装上了床就一刀捅了她下面。”

“……她是想割我么?”

幽兰似笑非笑:“除了我,谁都不能割。”又道,“累了吧,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到引魂台还有两里路。”

任风歌也真有些累了,不过先前冷得缩手缩脚,背他走了这会儿功夫倒是暖和起来。下地时,幽兰跳了两跳,他穿着雪白的衣裳,不想坐在泥地上,任风歌略笑:“要不然我坐地上,你坐我怀里也可以。”

幽兰白了他一眼,忽向远处叫了一个什么人的名字,那人朝这里走过来,走到幽兰身边,居然跪下了,背脊跪得很平。

幽兰道:“你能跟皇上说悄悄话,我能让厉鬼来当座椅,要不要试试?”

任风歌忙说不要,自己在旁边的泥地上坐下休息,看着这“座椅”,心里感觉有些奇异。这时天早已亮了,清晨的子午岭看着有些死寂,这些游荡着的“人”,瞧去也没什么攻击性,但神息山建造得如此隐秘,息无常阁又是那般模样,总叫人觉得那目的必然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

幽兰道:“你今天跟我进来了,倘若我们不能活着出去,你还有心愿未了么?”

任风歌想,至于两人都死在这里么?

“山栖堂还没交代出去,没给苓儿找到好婆家,没看着玉轩独当一面。”

幽兰抬手整理鬓边漫长的头发:“就这样?”

任风歌道:“还有什么?你替我想想。”

幽兰忽而盯着他:“我是认真的。今天在这里,没事就没事,如果有事,咱们可以考虑互相交代,要是有一个人活着,至少还有办成的可能。”

任风歌道:“没跟你厮守一辈子,这事你一个人办得成么?”

幽兰神色忽黯,旋即又遮掩了去:“我这事,你一个人也办不成,算了,还是不说了。”

“说给我听听,没准能成呢,你不说,就一点可能就没了。”

幽兰摸摸自己的发髻,道:“我头发松了,帮我梳一下吧。”说着,怀里摸出玉篦来。

任风歌起身接了,想起这人怀里没准还放着那支翠玉龙头簪,若用那支也该搭得上颜色,想着想着,听到有个人叫了声“任先生”。

他想也没想应了个“嗯”,而后突然无法控制地望向幽兰身下的“座椅”,一双中年人的呆滞眼睛牢牢地盯着他。

任风歌双眼突然睁大了,方才那人走来时,不是没看到脸,但却魔障了一般认不出,这一声回应,仿佛终于在脑海中捡起了什么回忆,嘴不能动,心里唤出一句:王爷!

玉篦掉落下去,被幽兰伸手接住。幽兰微欠身,双指按在那人额头,蓦然间青光大盛,指尖犹似绽出一朵碧青色的妖花,极快的,那“人”的身影变淡、消失了。

幽兰抓住任风歌的手臂,站起身,扳过他的脸来,厉声道:“我说过,不要跟他们说话。”

任风歌于是回过神,忽然退了半步,揉了揉眉间:“是……是王爷么?”

幽兰道:“你被迷了,这人七百年前就死了,哪能是王爷?你这么想他,想到命都不要了?”

任风歌用力按了按额头,看幽兰的脸时,觉得他脸色青白,以为是脚伤作痛,于是又俯下身来,让他伏到自己背上。

幽兰正恼着,这里的每一个亡魂都是一具定魂棺渡来,就这么魂飞魄散了实在划不来,但看任风歌这样,又发不出火,刚伏到他背上,忽然抬头望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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