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玛斯脸色从被炸开门之后已经是黑成一片，他没料到释雷竟然这么胆大妄为，但看到他进去房间了，一下又变得惊慌起来，立即尾随进去。

释雷一走进去就呆了。

这个房间里放着许许多多未成形的机器人零件，譬如头颅胳膊大腿等等，都是零散着放在每一个半米高的容器里面，每个容器外面都上了锁。这样大大小小的容器一个个排列有序地安置在一个三米高的架子上，层层叠叠，看上去非常像医学院里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体标本。

释雷虽然早就知道在他把铁银当成一个人类的时候，他的制作方法可能不是他所能想象的，但是这些东西真的摆在面前的时候，一时间还是震惊地无以复加。

汤玛斯站在释雷背后，知道他已经什么都看见了，什么也不说，就等着他给反应。

过了好久，释雷才缓缓回过头来，看着汤玛斯问，“铁银就是由这些东西拼起来的？”

汤玛斯点点头说，“是的。”然后又补充道，“释雷先生，你擅闯我实验室重点试验房，这是犯法的，请您带上您的机器人离开这里！”

释雷点点头，该看到不该看到的现在都已经看到，没必要再留下来，扭头看了眼站在身后的铁银，心想幸亏这人就在身边，如果让他看到是以这种状态出现在这里，真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他犹豫了一下正想转身离开，忽然听到角落里传来的小声呼喊。

“杨毅……”

铁银的声音！而且声音极小极轻，像是从半空中飘下来的。释雷听到这声呼唤一下顿住脚步，以为是自己幻听，他下意识瞟了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铁银，后者根本没有任何类似于以前，用他无精打采的眼睛来跟自己互动，只是像一尊门神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苦笑了一下，真的是幻听呢还，摇摇头就往外走，这时又传来一声“杨毅……”，声音比之前清晰许多。

释雷一下停住，转身正要去问汤玛斯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结果看到他的脸色竟然是出奇的慌张！

他本能地意识到一定是有什么问题，停下脚步重新返回房间，汤玛斯试图拦住他，但因为力量悬殊，直接被他单手推开，然后冲进房间里面。

但奇怪的是，释雷一回到房间里，声音就消失了，任由他怎么凝神屏气去感受之前的声音，都无法再听到一丝一毫。

汤玛斯既惊惶又生气，拉住释雷，说，“释雷先生，你到底要干什么？！请立即离开！”

“局长，你到底对我的铁银做了什么手脚？”释雷瞪大眼睛，凶恶地盯着汤玛斯。

“你胡说什么？！”

“这个……”释雷指着门口站着的铁银道，“根本不是我之前的那个。”

“你别胡说！”汤玛斯高声道，接着好像是意识到自己过激了，又低声地解释道，“他的记忆系统出了问题，有些行为和之前不一样是情有可原的。”

“是吗？”释雷明显不相信，眼睛又在那个架子上扫过，忽然看到最顶端放着的一个金属头颅。

那个金属头颅和别的没有任何区别，大小和形状都是一模一样，但是，那个头颅的嘴巴不是闭得最严实的，释雷能看到有一条细小的缝隙。

他像是想起什么，对汤玛斯道，“局长，根据合同上明确说明的，如果铁银哪个部位坏了，是不是可以随时更换？”

“是的。”汤玛斯回道。

“铁银脑子出了点问题，我需要给他换一个。”

“抱歉，释雷先生，不是你说有问题我们就提供修复的，而是要通过我们的检查，确定他是有问题后才予以修复。”

“哦，这样啊。”释雷笑了笑，也不在意的样子，走到门口的铁银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接着汤玛斯就看到，那个铁银双手举到头顶，贴到脸颊脸颊两侧，接着开始左右拧动，几秒钟过后，整个头直接被拧了下来，然后那个没有脑袋的躯体，捧着自己的脑袋，用力捏住，整个脑袋在他手心里立即变了形。

汤玛斯的脸一下就青了。

释雷看上去却是高兴的很，“你看，局长，现在能给我换一个了吗？我要那个。”也不管汤玛斯到底有没有同意，他率先指上之前看到的那个头颅。

如果说之前汤玛斯因为铁银的举动而被气得不轻的话，那么现在看到释雷挑中的头颅，直接像是一口气堵在胸口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释雷见他半天不说话，笑嘻嘻道，“怎么？局长？你是不愿意？”

汤玛斯看释雷的样子，也知道就算现在不答应，他一定会找更奇怪的办法把他想要的要回去，反正现在之前的那个机器人早就已经被拆分地很干净，脑袋部分因为容积太小，里面也没有装太多的高性能系统，还是可以放心送给释雷的，其他要研究的部分还留在实验室就不是什么问题，“当然可以。”

“我现在就要求修复铁银，并且我要在这里看着。”释雷拉了个板凳过来，坐下，一脸的地痞流氓样赖这。

汤玛斯突然觉得有点不认识这人了，想想第一次见到的时候，看上去稳重又识大体的青年，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汤玛斯捏了捏拳头，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合同，他不会任由释雷在这里这么嚣张，等那个合同期限一到，他一定会给这个不懂礼貌目中无人的家伙好看！

不过他不管怎么看不惯这样子的释雷，但还是把大卫喊了过来，连带着一干工作人员全部都叫了过来，就开始按照他的要求把他看中的那颗脑袋装到身体上面。

他们连夜工作，释雷一直在旁边看着，全神贯注，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唯恐一个不注意他们就调换了他亲自选中的。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到底对不对，那个轻微的呼唤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荡，那是铁银的声音没错，是那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铁银，不是后来送过来的那个白痴样的机器铁银。但他一开始又不敢十分确定，假如判断错误，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不一定是他能担待的起的。

直到看到那微张的嘴唇，释雷才敢确定。因为他发现了让那个无力的嘴巴微启的原因，是头颅里面的舌头，悄悄地吐出一点点出来，刚好让嘴唇露出一条细缝来。现在跟在他身边的铁银连话都不一定能充分表达出来，更别说吐舌头这种对于他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了。想想之前，铁银的舌头可是灵活得很！

释雷想，铁银只剩下一个脑袋，肯定没什么功能电源供他做什么大的动作，只能用这种小小的不同之处来吸引自己的注意力。那个极度虚弱的声音，也许是铁银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才喊出来的。

释雷乱七八糟地想着，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铁银为什么在没有任何电力供应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喊出来？以前根本就是一旦没有电力支持直接就倒下去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大卫把重新组装好成型的铁银推到释雷面前，面色不善地说，“释雷先生，按照您的意愿，您的铁银已经给您重新组装好了。”

第五十九章：死后（四三）

吕显宝睁开眼的时候，看到释雷站在自己面前，差点就直接扑上去了。

想想之前经历的好像跟个噩梦一样，自从大卫给他推走以后，他就根本没清醒过来，好像一直在做梦，梦里面的他像是被人定住了身体，一动都不能动，就这么浑浑噩噩半醒半睡一样，然后在梦里感觉到熟悉的人的气息，而且梦里面有个声音在说：你再不喊出来以后就永远别想再见杨毅。

他并不特别相信这个声音所说的话，但他又不敢十分确定，杨毅对于他只能赢不能输，如果这个声音说的是真的呢？他没办法忍受关于杨毅一点一滴的不确定性。

所以他想睁开眼看一看，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眼皮都像是千斤重，根本没办法睁开，但是，他却听到了杨毅的声音，声音很远，但很真实，而且还听到他的身边已经有一个铁银了。

吕显宝一下子就清醒了。又想起之前大卫和汤玛斯的对话，脑子里懵了。

他已经被替换了！释雷身边已经有一个冒牌货了！意识到这里，吕显宝顿时觉得自己几乎是要崩溃了，他张开嘴想大喊想告诉释雷真相，他撕破了喉咙，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沙哑，也能抑扬顿挫，不再是机器人冷冰冰的声音，可是释雷却根本没有任何回应，他怎么都听不到释雷的回应。

他害怕极了，似乎是到极致害怕之后，他突然睁开了眼睛，没有任何征兆地睁开了眼睛，接着，他看到了几近让他疯狂的景象。

他看到自己只剩下一个头，摆在最高的架子上，看上去像是哪个调皮鬼开的一个玩笑一样。这些他也许还能强迫自己接受，完全无法接受的是，这个架子上放着太多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头颅，他看到释雷的视线都没有在自己这边做稍微的停顿。

他受不了释雷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自己，看到他身后站着的那个冒牌货，吕显宝失措地再一次大喊大叫，可是根本没人能听见，连警觉性很高的汤玛斯都没有反应。

吕显宝不死心，依旧不放弃地叫着嚎着，他像一只被困在这个脑袋里的灵魂，没办法脱离，他的声音也没有人听见。

无论他怎么撕心裂肺，最终还是看到释雷转身离开。他几乎要绝望了，嘴里不停喃喃念着‘杨毅’两字，想把这两个字刻进灵魂里，他怕以后也许就再也没机会念出来了。

谁知道不过轻轻念着的两个字，竟然让一切峰回路转。没有了那么崩溃的怒喊声，释雷竟然听见了！

他看着释雷往回走，又冲他喊了一声，这一声是真真切切的，吕显宝发觉连汤玛斯都听见了，释雷一定听得更清楚。

吕显宝开心起来，只要他能回来只要他能听进，一切就还有希望。那个正走来的身影，就像他唯一并且无法放弃的执念，必须要永远抓在手里，吕显宝头一回知道，这个人对于他已经重要到这种地步。

随即他又发现一件难事，释雷明显不能从这么多的一模一样的物件当中准确地区分他，他的眼神看上去很迷茫。

吕显宝很快就想了个办法，他还记他亲释雷时那种笨拙的举动，想想释雷一定也是记忆深刻，于是就用了这么个不聪明但效果很好的办法。

释雷现在就真真切切站在他的面前，吕显宝兴奋地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存在的，他僵硬地伸出手来，用食指轻轻碰了下释雷的脸颊。

释雷也看着他，见他这番举动，突然就笑了起来，一下捏住他的手腕，转头冲大卫道，“谢谢您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说着就拉扯着吕显宝离开。

大卫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从没有皱过眉的脸此时深沉地跟海一样。

吕显宝一直由释雷拖着，走出实验室时，天已经发白，一缕金灿灿的阳光从高楼大厦的缝隙里漏出来，刚好照在两人身上。

吕显宝突然反手握住释雷的手，力气很大，释雷的手被握的生疼。

他眉头一紧，盯着吕显宝问，“你不是他？”

吕显宝一愣，随即连忙松开手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之前身边那个铁银是假的。”

释雷揉了揉被握疼的那只手，脸色变得柔和，“现在你是真的吗？”

“是。”吕显宝回道，想想好像还不够，又加大音量着重说了句，“是真的。”

释雷笑，“突然用这么大力气，我还以为又搞错了。”

吕显宝听到这里，突然往前迈出一步，一把抱住释雷，头埋在他的肩窝里，说，“以后不能再认错了，我害怕。”

释雷拍拍他的背道，“这个可不一定，都长一样，想不认错，很难。”

吕显宝突然收紧怀抱，“你一定有办法认出来，这次你就认出来了。”

释雷被勒得呼吸不畅，想去掐他的腰，结果没找到着力点，也没有肉给他掐，只好无奈道，“这次是你聪明。哎，你快勒死我了！”

吕显宝连忙松手，搓了搓双手，尴尬地站着，他倒是想尴尬地笑一笑，但是无奈笑不出来。

释雷拦了辆出租车，笑着朝吕显宝招手，接着把他塞进车里，自己也跟着上车，坐到他身边。这一切都被远处高楼里的一架望远镜尽收眼底。

大卫从望远镜下回头，朝汤玛斯说，“先研究别的部分，如果没有成果的话，我们再把它拿回来。”

汤玛斯低头思索了会儿，沉吟道，“嗯。”算是赞同了这个方案。

吕显宝在出租车上一直拉着释雷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他说他跟大卫要求给自己装一个触觉感受系统，结果那个坏家伙趁机把一个假货送到了释雷身边。那个家伙还跟汤玛斯一起密谋拆了自己做什么研究。

释雷一句评论也没有发表，静静听着他把所有的话说完，最后才问道，“你的记忆系统有没有出问题？”

“哈哈，”吕显宝的声音发出来，像一种得意的笑声，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硬件是出了点问题，但软件好用的很，所有的事情我都记得，并且不会忘记。”

出租车司机听着两人诡异的对话，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一眼他们。

很快回到住处，吕显宝显得比释雷兴奋很多，步速快上很多倍，率先打开门。释雷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这才是他的铁银，一个跟人没有什么区别的机器人。

吕显宝一打开门，就看到段大平缩在墙角睡着了，眼角还有泪痕。

他扭头看着跟上来的释雷，用眼神询问他。

释雷觉得很怪，他明明知道，面前这个人的眼睛里装的是电子产品根本没法表达什么情感出来，但他却好像能读懂这个机器人的意思。

他看了眼段大平，摸摸鼻子说，“我可没有虐待他，估计是舍不得你。”

说着走到段大平身边，扭头对吕显宝说，“把他抱到沙发上去。”

吕显宝指指自己的鼻子，释雷点点头。于是，他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打横抱起段大平。

段大平睡得不熟，吕显宝一动他，他就醒了过来，一睁开眼就看到那张没有一丁点表情的脸近距离放大，段大平一下尖叫出来，“啊！你……”

吕显宝低头看看他，十分不屑，不理会他的尖叫声，径直把他扔回到沙发上。

段大平一下从沙发上爬起来，张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看着吕显宝问，“你回来了？”

吕显宝回道，“回来了。”

段大平听到他说话，一下从沙发上跳下来，大吼大叫，像疯了一样，兴奋不已地拽上吕显宝的衣服，“就是你！就是你！我听得出来你的声音！”

“什么？”吕显宝问。

段大平开心过头了，听到吕显宝的声音才安静下来，重新坐回到沙发上，“没什么，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吕显宝不解，看着释雷，释雷笑着解释，“他不相信之前那个是你，现在相信你就是你了。”

听了这个解释，吕显宝百感交集，段大平怎么会知道谁是假的自己谁是真的自己？他这么想着谁料就张嘴问了出来。

段大平莫名其妙红了脸，往沙发上一躺，背对着吕显宝，脸埋进沙发靠背里，闷闷地传出声音来，“感觉。”

吕显宝一头雾水。

释雷笑得高深莫测。

还没等吕显宝想明白，释雷就拉着走进卧室，段大平偷偷在背后探出脑袋，看了眼他俩，然后想起什么来，突然问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吕显宝转过身，“你问谁？”

“你。”

“你的眼睛看不出来我的性别吗？”吕显宝怒道，但是他发怒音调也没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