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缘三度——viburnum
viburnum  发于:2014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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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吃的放下了?”

“放下了。”

“门呢?”

“‘防君子不防小人’。”

“伤?”

“不要紧,皮肉之苦罢了,留了一盒活血膏给他。”

“好。”点了点头,冯临川不知为何挑起了嘴角,“就怕,那倔脾气的‘大师’太过‘君子’,连跑都不会跑啊。”

何敬山低头不语想了想,而后跟着笑起来。

“那就明天一早再见分晓吧。”

“嗯?怎么个意思啊,想跟我打赌?”

“不敢,要是赢了,岂不成我何老三要挟大哥了?”何敬山边说着玩笑话,边解释着自己的看法,“只是,我看那和尚确实太老实,就算真跑了,也未必能顺利下山。”

“那就如你所说,天亮之后再见分晓呗。”这么说着,冯临川眯起眼来,轻轻笑出了声。

而与此同时,那阴暗僻静很少有人前往或是路过的冯家寨西南角的空房里,倒确实是已经没了念真的影踪。

他跑了。

如冯老大所意料,所希望的那样,跑了。

顾不上多想为什么那军医竟然“忘了”把他重新绑起来,也顾不上多想为什么那屋门轻轻一推,锁头就落在外头草地上,念真小心谨慎看了看周遭的环境,而后怀揣着剧烈的心跳,迈开步,头也不回的往山下跑去。

他凭借月亮的方位大致能判断出自己逃跑的方向,大路在西山口的东侧,自己只要往东走,下了山,应该就没错!

然而,没在意荆条刮破了僧袍,树枝划伤了脸颊,更没时间考虑全身的伤处都在疼痛的念真,真的找对了方位,一路跑到东侧山坡上,眼看就隐约见到了下山小路时,刚才还只知道奔跑的脚,却突然停了下来。

月色映照下,眼角余光里,是一片被林木掩藏得很好的,墓地。

大小均等的坟头上,都插着狭窄的木板,借着月光去看,木板上还隐约有字。

“凡是在‘做买卖’时候送命的人,他都一律给安葬,白皮棺材,深埋在山坡东面向阳的地方,有坟头,有写着何年何月何日葬于此地的牌子。”

赫然间,那大夫说过的话,出现在念真脑海。

而更重要的一句话紧跟着出现,让他再也没了拼命逃下山的念头。

“纸伞衣服佛经,原封没动跟着下了葬。”

这也是那大夫的话。

佛经,和师父葬在一起……

呼吸越来越急促,念真控制着肩头的颤抖,终于,迈开脚步,往那片墓地走了过去。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凭借着暗淡的月光,他一个又一个努力看着每个坟头木板上的字,竭力辨别着坟头土的新旧,他忘了自己耽误了多长时间,但他最终,找到了四个格外新的坟头,其中两个前头的木板上,写着“民国九年,四月廿七,僧。”

一种莫名的狂喜涌上心头,念真似乎已经觉不出身上的疲惫和疼痛,他用力拔出坟前的木板,像个掘墓人一般,开始尝试着把里面的尸首挖出来。

他要把师父怀里的金刚经拿出来,那师父拼死保护的佛门至宝,他要揣在自己怀里,哪怕剩最后一口气,也要送到净云寺!不,在那之前,他要把师父和师兄的尸身背下山,他绝不能忍受佛门弟子葬在土匪的山头!!!

夜,正在浓时,他有足够的时间,他应该能做到的!不对,他必须做到!

全神贯注,用木板拼了命挖开坟头土的念真,在感觉到木板碰到了棺材一角时,眼里见了喜色。

可就在他正试图掀开棺材盖时,却突然感觉到脖颈后一丝凉意。

金属的硬物,顶住了他的后脑。

是枪。

他甚至听见了子弹上镗的动静。

“别出声。”一个听起来很是年轻的男性嗓音响起,“动一动,这‘铁瓜子儿’就要从你脑袋后头进去,再打嘴里蹦出来了。”

念真浑身一颤,真的没敢动弹。

而身后那个声音并未因为他的配合就放过他。

“我说大师哎~三更半夜您这是做得什么勾当啊?在土匪山头刨坟掘墓,您胆子也忒大了点儿吧~这简直就是唐僧在妖怪洞里撒泼一样。那我受累问一句,您莫非,真是从那东土大唐而来,要前往西天求正果的?快说!要不我手一滑,您可就得‘就地正果’了~~”

第六章

冯家寨,有三位奇女子。

第一位,就是那即便已然归天,仍旧稳稳当当在所有人心中和已故的冯若水平等端坐着最高位置的,冯临川的生母。那是货真价实的压寨夫人。十九岁跟着大她二十一岁的冯若水私奔,还上山落草为寇,三十年在丈夫背后一点点协助经营起整个冯家寨,这样的胆识,哪里会是一般女子能有的?再加上这位老大夫人去世时候不到五十岁,就更是在传奇色彩上添加了一笔淡淡的悲情。于是,一提起冯夫人,所有匪兵无一不俯首。

第二位奇女子,便是寨子里排位老三的何敬山之妻,夏晚荷。夏晚荷本是良家女,乱世之中被逼入了娼门,唱得一曲好调子,弹得一手好琴。坚守着卖艺不卖身的她,在被某个飞扬跋扈的土豪相中,打算强行玷污时,操起枕头下的裁布剪子,喀嚓嚓,剪断了土豪的是非根。而后,满身是血的夏晚荷纵身一跃,从妓院二楼跳了下去。但也许是命不该绝,她偏巧落在了那土豪的蓝棚马车上。马匹受了惊吓,摔下了马夫四下里飞奔。夏晚荷拼死抓着棚架,竟就那么鬼使神差的逃离了灾祸。那之后,这性情刚烈的女子巧遇何敬山,一见钟情,只身一人上了西山口冯家寨,跪求冯临川成全她与何老三的一段姻缘。冯临川大笑着应承了下来,于是,山上就此多了个三夫人。

而至于这第三位奇女子……该怎么说呢。她没有冯夫人那般复杂的经历,也没有夏晚荷这样火辣辣的性情,她的地位,是与生俱来的。寨子里没人敢惹她,没人敢碰她,甚至没人敢惦记她。她长得漂亮,却不爱红粉梳妆,从小时起,她最爱的就是各类刀枪,十一岁,她能百步穿杨,十三岁,她女扮男装跟着冯临川下山“做买卖”。十五岁开始,她就已经时常独自一人四处闯荡了。仰仗着嗓音天生并不细嫩婉约,她换一身穿着,就俨然是个英姿飒爽的翩翩少年。更有甚者,这“少年”还生就一副神力,一个嘴巴打得人后槽牙松动,飞起一脚踹得人命根子移位的事儿并非没发生过。

于是,现在……

这一身男装,腰里还别着盒子枪的奇女子,肩上扛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念真和尚一步步走进冯家寨大厅,似乎,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后宅正在睡觉的冯临川,是被慌慌张张跑来的匪兵叫起来的。

“溪蝶回来就回来,干嘛非得叫我?她哪次回来不是三更半夜,也没见你们通报啊。”翻身下床,冯老大有点不耐烦。

“那个,二小姐这回不是‘空身儿’回来的。”说着寨子里的暗语,匪兵眼看着冯临川的表情有了些微变化。

“嗯,知道了。”点了点头,一身棕黑色绸子衣裤的男人穿好千层底布鞋,拢了拢头发,迈步往前厅走去。

而在大厅里等他的,正是端坐在他的太师椅里,自自在在喝着匪兵刚沏好的茉莉花茶的,那冯家寨第三位奇女子。

冯溪蝶。

不过,她不喜欢自己这个名字,更多的时候,她自称,亦让旁人称她——“冯知乐”。

她是冯临川如假包换的亲妹妹。

作为冯若水的老来得“子”,她从小得到了更多的宠爱,但谁也参不透,为何这宠着爱着,就把好端端的冯二小姐宠成了男丁,爱成了爷们儿。

可不管怎么说,二小姐喜欢这样,她高兴,也就行了。大家伙儿都这么想。

不过,这一回,赶得着实是有点儿太寸。

“大哥~”看见冯临川从后头走出来,一身男装的冯二小姐显然很高兴。

“……你先告诉我这和尚是怎么回事儿。”黑着脸,皱着眉,冯老大看着被扔在地上,捆着手脚堵着嘴,太阳穴上还留着血迹的念真。

“哦,不知道哪儿来的野和尚,在东山坡刨坟掘墓。我想把他带回来好好审问审问,结果走到一半儿,他就想跑。谁知道正好踩中了抓野猪的陷阱,就大头儿朝下掉进去了。算他命大,没摔断骨头,不过脑袋撞在石头上,晕了。”边说边高高兴兴笑起来,冯知乐话音落下后端起茶杯连喝了好几口。

冯临川满头乌云。

那是他原本还想发发善心放了一走了之的和尚。

这和尚笨到逃都不会逃。

然后,这和尚又巧遇了冯二小姐。

真的,算你命大。没死,就是赚了。

“大哥,你认识这和尚吗?”放下茶杯,冯知乐用脚尖点了点念真。

“就算认识吧。”冯临川捏着眉心揉了揉。

“哪儿来的?他干嘛刨坟掘墓啊?”

“坟里埋着的也是和尚。”叹了口气,冯老大不想再多解释了,“丫头,你先去洗洗换换,吃点儿东西,这和尚交给我。”

“哦,成。”根本不急于多问大哥到底藏了什么猫腻,冯二小姐很是轻快的起身往自己那一进宅院走去了。

冯临川则站在原处,看着地上满身是土,衣服皱褶里还夹杂着野草的念真。

迟疑了片刻,最终,他弯腰把那清瘦清瘦的和尚抓了起来,扛在肩头,走向后宅。

那一夜,过得并不清静。

不管是对谁而言。

然后转眼到了第二天清晨。

念真在昏昏沉沉的头疼折磨里醒来,感觉到阳光照着自己的脸,想遮挡一下,却抬不起手来。

“别乱动,药劲儿还没过去。”一个颇有些压迫感的命令从旁边传来。

听见那声音,念真赫然惊醒了。

而后,他侧过脸,看见了坐在床边八仙桌旁的男人。

和昨天不同,那一身军装换成了拷绸的裤褂,马靴也变成了黑布鞋。但脸还是那张脸,眼神,也还是那个眼神。

念真慌了。

自己竟然又回到了冯临川手里?!

刹那间,被杀的预感把头脑霸占了个彻底。自己昨儿晚上想逃来着!还真就逃了!不仅逃了,还试图把师父师兄金刚经一并带走!!

这会不会已经重重坏了土匪圈子的规矩?!

“你都有胆大半夜的挖死人,现在对活人还有什么可怕的。”略微带着点嘲弄的语调,提醒着对方都做了什么疯狂事,冯临川潇洒自在翘着二郎腿,颇有趣味的看着仍旧一脸惊恐的念真。

“……”想要开口说话,但似乎连舌头都有几分不利落,念真意识到自己必定是被下了什么麻醉药。

“你这儿摔破了,我让老三给你缝了两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冯临川一挑眉梢,“原本麻药贵得很,山上弟兄都舍不得用,可怕你突然醒过来连蹬带踹,又怕你细皮嫩肉受不得疼,才给你用了。哎,大师,你可欠我一份人情了啊,麻药劲儿过去之前,你就乖乖躺着,好好想想怎么还吧!”

第七章

念真起初被冯临川的那几句话说得一愣。

之后,便眼看着那匪首莫名其妙的又突然笑起来。

冯临川单肘支着桌沿,指头撑着太阳穴,笑得就像在心里给自己讲了什么天大的玩笑话。

那举动让念真恼火起来,受了屈辱的感觉愈加明显。

“要说你这和尚啊,也真是有意思。”发现念真脸上隐约带了压抑之感,冯临川止住了笑声,“我饶你一命,给你吃的,给你治伤,放你逃走,结果你偏偏是个连逃都不会逃的。个中无奈,又让我怎么能不觉得好笑?”

听着那样的话,念真不语,只是下意识的在努力试图挪动身体。

“大师,就别逞能了。我知道,你是想把你师父师兄一块儿刨出来带走,是吧?”

念真突然停住了动作。

“所以我就说你是真够有意思的,瘦成这样,还惦记着带两个死人下山?不说别的,就算你把坟头土刨开了,你拿什么撬棺材?就算是简简单单的白皮棺材,可也是拿钉子严丝合缝都钉上了的,你想空手给劈开?瞅你这身量,也不像是武僧啊。”

够了!!

恼火越来越升级,自己却只能做到怒目而视,仅仅指尖可以动弹的念真觉得如果再这么被羞辱下去,就真的可以咬舌自尽了。

不过,冯临川仍旧不肯放过他。

那男人站起身来了,就像是挑衅一样的自上而下审视着他,继而走到床边,坐下,扶着床沿仔细端详他的脸。

那种被捕猎者盘算着如何分而食之的感觉袭来,念真觉得,自己如同兔子遇上了鹰隼。

“哎,大师,事已至此,不如你就干脆留在我这西山口吧,还了俗,落了草。就如同那孽海记里唱的……‘一年二年,养起了头发;三年四年,做起了人家。’到头来我再给你成就一段姻缘,找个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媳妇儿,洞房花烛,云鬓蓬松酥胸半掩。再过个一年半载,给你生养个小的,管你叫一声‘和尚爹爹’,岂不是皆大欢喜?”

这次,这些话,似乎是真的触怒了那出家人的心怀。

佛法广大,禅心慈悲,天地生死皆能包容,唯独容不下一个“欲”字。可现在,这匪首竟然拿最碰不得的东西来讥讽他?!!

眼里快要瞪出火来,念真无力的狠狠攥着拳头,拼了命似的,好一会儿才说出了一个似乎凝结着千钧之力的——“匪!!”。

那是他最大限度的反击了。一个匪字,已经包含了所有厌与憎了。

而清清楚楚听见了这个字,也清清楚楚感受到这个字蕴含的所有鄙夷的冯临川,就在念真不肯认输的注视中,慢慢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调笑意味。

那男人起先只是皱着眉沉默,而后,便不知为何,在皱着眉的沉默过后,突然挑了一下眉梢。

接着,那双眼里就真真正正的,第一次,展现了杀气。

一伸手,抓住了被头,又一撤手,那盖在念真身上的被子,就赫然掀开了。

就算身体不能动弹,皮肤还是能感觉得到冷暖的,被子掀开的同时,一股山上才有的,凉飕飕的感觉瞬时贯穿了全身。

此时此刻,念真才切实意识到,自己身上,未着寸缕。

凉气从脚底一直钻到股间,又攀升到胸口及肩头,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空气里的无助,让刚才还有力气表达愤怒的出家人,瞬间只剩了霸占了全部感官的极端恐惧。

“你掉进陷阱里,枯草烂泥弄了一身,磕破了太阳穴,肩膀还脱了臼。要不是溪蝶把你弄回来,依你的身子骨,恐怕撑不到天亮就见你那佛祖去了。我把何老三叫来,给你止血正骨缝针一通折腾。又亲手给你脱了衣裳擦了身子,还让你睡我的被窝。你不念恩也就罢了,还骂我是匪?嗯?”音量并不高,然而压迫力大到让人心都打了寒噤,冯临川边说,边把视线舔弄一般的在念真赤裸的肌肤上游走,直到看得那和尚嘴唇都开始发颤,他才微微露了些笑意,但说出口的言辞,却反其道而行之的,透着更恶劣的威吓,“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现在孤身一人落在土匪窝子里,是不是就收了傲气放聪明一点儿的好?把我惹急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万一我一怒之下,就此把你‘处置’了,你可是会麻药劲儿过了都下不来床啊……再或者,说不定我会把寨子里喜欢玩儿男人的弟兄都叫来,先让他们看着我处置你,再把你扔给他们随意处置。到最后,你要是还能剩一口气儿呢,我就把你赤身露体扔在山沟里喂野狗。要是你气性大,干脆呜呼了,我还是会把你赤身露体扔在山沟里喂野狗。也算是你出家一场,为世间生灵捐躯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了无牵挂,阿弥陀佛。你看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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