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实,远比他的期待要恶劣。
怀抱着经书,又急又气的,一身伤痛的师父,在到达山顶之前,就没了呼吸。
腹部中了一枪,血迹已经湿透了僧袍的师兄,更是早已一命呜呼。
念真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只想抛却什么出家人的身份,扑到那看似斯文的所谓大夫跟前,拉扯着对方的衣裳让他重新诊察。
但他做不到,他刚一到山顶,才下了马,就让冯临川以绳子捆住了手腕。
“确实死了?”很轻松的就牢牢攥住了念真的胳膊,不许他上前半步,冯临川问那大夫。
“大哥,我是军医出身你知道,战场上看死人活人无数了,错不了。”鼻梁上架着圆眼镜的中年男人回答。
“嗯。”点了点头,冯临川边随手将自己肩上的军服拽下来,扔在身后的藤椅上,边侧脸看向念真,“你站这儿别动。”
暗暗苦笑了一声,想着“我能动到哪儿去”,念真忍着悲愤,控制着发烫的眼眶,告诉自己先不要轻举妄动。现如今,这是最坏的情况了,他没什么豁不出去的了,但,毕竟,他还有没完成的任务。
师父怀里的金刚经,他还不曾送到。
那师父用一条命换来的经书,他还不曾送到应到的地方去。
“大哥!!大哥饶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我不想死啊大哥!!!!”
一连串声嘶力竭的哭喊让念真浑身一颤,抬眼去看,冯临川正一手一个抓着两个刚刚把他师父师兄背上山来的匪兵,毫不犹豫的,大步往大厅门外走。
而后,他眼看着,那男人拔出腰间的手枪,对着两个被摔在外头空场地上的求饶者,格外干脆利落的开了两枪。
啪!啪!——
两声清脆的枪响过后,死尸倒地,再也求不出半个字来。
而那行刑者,则简简单单将枪收进枪套,继而稳稳当当大步走了回来。
他一直走到念真面前。
那清俊的,前一刻刚目睹了那血腥场面的僧人,已是嘴唇发抖,满脸不可思议与惊惶。
冯临川看着那样的表情,笑了笑,继而转脸对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几个手下开了口:“你们几个,去把他俩抬走埋了,照以往的规矩,怎么埋,用什么棺材,不用我细说了。”
被安排了任务的几个人不敢怠慢,连忙跑出山寨大厅,抬着死尸前去掩埋了。冯临川目送几人下了山坡消失在视野里,才重新把视线集中在念真脸上。
“我冯家寨,有四条雷打不动的死规矩。”说着,他抬起手,边宣布自己的令条,边比划着相应的数字手势,与此同时缓缓迈着步子,围着念真欣赏或是戏弄般踱步,“老者不可劫,谁家堂上无爹娘。妇孺不可劫,谁家屋内无妻房。幼小不可劫,谁家膝前无儿女。伤残不可劫,雪上岂可再加霜。”
话音落下时,那踩着一双马靴的男人也正好围着一身僧袍的念真绕了一圈,站在最开始的位置上,冯临川挑了一下眉梢,做结语一般慢慢开口。
“谁想跟着我混口饭吃,谁就得守我的规矩。谁敢坏了我的规矩,臭了我的名声,谁就得受罚。就是因为这四条规矩在,我冯家寨才有今天的声势。”
冯家寨……冯家寨……
见你的鬼!!!
“活地狱!”强逼着自己不许哭出来,念真红着眼眶,攥着拳头,肩膀微微发抖,却还是不肯示弱。
“活地狱啊……”似乎在思考那个评价,冯临川撇了撇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而后不置可否哼了一声,“随便。你可以把我想成活阎王,把他们都想成我手底下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可地狱也有地狱的章法,乱我章法者,杀,无赦。”
说得轻松潇洒,冯临川故意突出了最后那个杀字,然后保持着难以理解的浅笑看着念真。
感觉已经被逼上了绝路,念真错开那匪类的视线,闭了眼。
“两个杀人的土匪,换我师父师兄两个吃斋念佛人的性命?”
明知道,自己这是在激怒对方,这是在找死,然而心口里憋闷到极致的某种感觉却让他非开口不可。
他以为自己会被狠狠揍一顿,又或许会被干脆推下山崖,但当那敞着衬衣领口,卷起袖子,露着结实的前臂的匪首冯临川抬起手来,却根本不是动粗。
一把捏住念真的下巴,冯临川仍旧带着笑,仔细探查着对方的眼里的惊恐。
“人命无贵贱,我要是没记错,这正是你们佛门子弟最爱宣扬的吧?再者,谁说我是让那两个弟兄给两个和尚偿命的?我是用他们俩的命,给你师父一人偿命,因为他们乱我寨规惹我生气了。至于你那个师兄,我可从来没说过不能让手下弟兄打死他。你刚刚也听见我的规矩了,四条里没有一条说不能打死个五大三粗的壮年和尚吧?是不是?我看你啊,八成是受了惊吓,心里头一乱,嘴里就跟着乱了。这样,我山上还有空房,腾出一间来让你住下,等你歇过劲儿来,咱俩再好好探讨什么贵贱高低谁对谁错吧~!”
第四章
念真被关进那所谓的“空房”了。
那根本就不能叫做“房”。
灰尘怕是积了寸把厚,墙角杂乱无章堆着些破木头烂竹筐,不见桌,不见床,甚至连光线都黯淡之极。抬头看,从一人多高的狭窄天窗外,能见到树木枝杈,但那窗子根本就是木栏钉成的,看上去格外结实,根本不可能逃走。
哈,逃走……
他居然还在想着逃走……
手腕绑着,屋里连个能蹬一脚踩一下的桌椅板凳都没有,更何况,就算有,他又怎么从那扇窗出去?就算他出去了,这是土匪的山头,他真能活着下山?
再说。
师父和师兄命丧于此,他扔下两人的尸身一逃了之,又以何颜面回法天寺?
他该用何等口吻告诉那些还在苦等的师兄弟们师父是如何被施以拳脚,师兄又是如何血染僧衣的?
让他怎么说得出口……
瞬息间,莫名浓重的悔恨和哀伤涌上喉头,念真靠在墙角,低着头,忍不住掉下泪来。
冯临川会埋葬被他亲手打死的弟兄,但两个素昧平生只是劫掠对象的和尚的尸首,怕是会被剥了僧袍之后随手扔进山涧吧。至于那佛门至宝金刚经……
土匪不会懂得那经文的价值,不会认得那上头名家的墨宝,十有八九,那些经文会被当做废纸塞进炉灶而后化作青烟。
亏得他十年佛门清净修为,自以为刚刚参透了禅机,却落得如此下场。
世俗不肯放过他,让他眼见着死亡与破坏,却无能为力。
在幽暗的空屋子里,念真不记得自己熬了多久。他就记得眼看着日头偏西光线在墙上挪移,耳听着林间归鸟的振翅声从窗外掠过。然后,他忽然听见了脚步声,看见了门缝里闪过的人影。
莫非,这就是来要他命的了?
惊恐也好,绝望也罢,都让他呼吸困难,念真挣扎着站起身来,后背紧贴在土墙上。他目不转睛盯着那扇门被从外头落了锁,门开了,站在那儿的,是个有几分清瘦的男人。
个儿不算多高,挺白净的脸,整齐的头发,还有一副圆眼镜。
至此,念真才认出来,这是那个号称是军医出身的,寨子里的大夫。
“别害怕,我不会把你怎样。”笑了笑,和冯临川一样穿着马靴军裤白衬衣的男人走了进来,“我姓何,何敬山。大哥让我过来看看你的伤。”
念真没有言语,但从对方的眼神和表情看,并不带有阴险的神色,想来应该没有杀意。略微放了点心,他定了定神,告诉对方自己没什么要紧。
“要紧与否,伤者自己有时并不了解。再说,你不让我诊察,回去了,大哥那一关,我就过不去。”
“说我没事就行了。”念真仍旧不想让那大夫靠近,但何敬山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脸上是淡然的笑,就像在安抚落入陷阱的羚羊。
“你是个出家人,应该比我们这些落草为寇的更懂得性命可贵,还是让我看看吧。”这么劝说着,何敬山回头冲着门口处略微抬高音量叫了一声,“晚荷,把药箱拿进来。”
应声而入的,是个女子。
念真格外的愣了一下。
他不曾见过如此美貌的女人,更不能想象这样的女人竟然会在土匪窝子里出现。
艳丽的脸,淡淡的妆,挽起的发髻,斜插的白玉簪。靛蓝的衣裙上是淡雅的青莲纹样,显然不曾缠过的脚踩着一双雅致的绣花鞋。
突然意识到自己竟违背出家人的教规,如此放肆打量一个女子,念真腾地红了脸,赶忙收回视线。
但是显然已经晚了。
“小和尚,亏你还是佛门弟子,怎么瞅见漂亮小媳妇儿,眼神和那些粗人如出一辙啊~?”女子边说,边吃吃笑起来,纤纤玉手提着药箱,放在何敬山脚边,“三哥,可有人惦记你结发的娇妻了,你都不管?”
“行了你。”无奈的笑着,何敬山推了推眼镜,看向仍旧满脸通红的念真,“你别介意,内人就是这么个性子,她只是拿你开心罢了,并无恶意。”
迟疑了一会儿才低垂着眼点了个头,念真下意识的去捏腕子上的佛珠,却只摸到了捆绑的绳索。
“来,让我看看你的伤。”何敬山说着,提起药箱走到念真面前,“趁现在屋里还有亮光,要不待会儿天黑下来,油灯底下可就看不清楚了。”
“我确实不要紧。”仍旧想抵抗,却又觉得这姓何的大夫一脸斯文对他客客气气,太过抵抗不大合适,念真格外矛盾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这儿,你不好意思啊?那成,我走就是了~”那掩着娇滴滴红唇笑个没完的女人说完,留了一句“三哥,那我先出去。”,便离开了屋子。
“行了,现在总可以了吧?你就别让我为难了,大哥的脾气你也见识了。”
再度提起冯临川的脾气,念真心里一冷。
是啊,他见识了……
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不忍心给这大夫惹来祸端,他答应了接受诊疗的要求。
何敬山给他解开了绳子,在他褪去僧袍之后小心查看他脸上身上的拳脚痕迹。
“嗯,骨头不碍事,只是皮肉伤,我这儿有外敷的药膏,给你留下一盒,自己擦了,大约两三天就能见好。”边说边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很薄的铁皮盒,放到念真手里,何敬山重新扣好药箱,提起来,准备往外走。
“施、施主且留步!”鼓起勇气叫住了对方,念真边忙着穿好衣裳,边努力冷静着试探,“可否告知……我师父和师兄的情况?”
“哦,已经下葬了。”
“下葬?”
“嗯。”想了想,似乎还是决定略微详细的做点说明,何敬山转过身来面对着念真,“大哥虽说脾气暴戾,但做人做事,都是有原则讲规矩的。凡是在‘做买卖’时候送命的人,他都一律给安葬,白皮棺材,深埋在山坡东面向阳的地方,有坟头,有写着何年何月何日葬于此地的牌子。”
“……那……”一时间几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念真怎么都没想到那粗野霸道的土匪头子竟然会给受害者收尸安葬,愣了一会儿,他才再度开口,“那,我师父和师兄身上带的东西……”
不敢说出金刚经三个字,只是再度试探一样的询问着,念真仔细想从对方眼神中找出什么线索。但面对他的,只是坦坦然。
“哦,路费盘缠原本就没几个钱,大哥随手就给弟兄们分了。纸伞衣服佛经,原封没动跟着下了葬。大哥还说,和尚愚钝,为了区区佛经送命。”
念真突然觉得,踏实了。
想来,这个人应该没有骗他吧,太好了,金刚经和师父葬在一起,不管什么愚钝不愚钝,佛门至宝没有让匪徒毁掉,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啊对了,大哥让我带点吃的给你。”说着,何敬山从药箱底层一个薄薄的抽屉里,端出一个盖着豆包布的盘子,揭开布,是几个摆放整齐的锅贴,“还热着呢,吃吧,放心,是素馅。”
在对方惊异的目光中把盘子放在还算干净的一个粗木墩上,何敬山提着药箱,离开了屋子。门口落了锁之后,一男一女交谈着走远。
念真带着复杂的心境靠在墙上,而后缓缓坐下。略微踏实下来之后,才发现身上的伤处确实都在用疼痛折磨他,而且肚子是真的已经空空荡荡了。
看了看手里装着解痛膏的药盒,又看了看旁边放着锅贴的盘子,念真带着苦笑嘲讽着自己,最终还是朝着饭食伸出了手。
而后,就在已经摸到盘子边沿的刹那,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手腕上的绳索,已经在刚才诊疗时被解开,对他再没有半点束缚之效了。
第五章
冯家寨,是口外最有名的匪帮。
它有名,不仅因为规模大,还因为有一段乱世传奇在里头。
冯临川的父亲冯若水曾经在军机大臣手下任职,算是个副手。因和军机大臣的三姨太有染,险些送了性命。一怒之下,冯若水干脆劫掠了美人,带着一帮铁杆弟兄,连夜逃到了口外。也是人算不如天算,原本来嚷嚷着不把他老冯家上上下下杀干净就誓不为人的军机大臣,还没找到冯若水的影踪,就被西太后革职查办了。于是,带着美娇娘,和誓死效忠的一伙兵,冯若水当上了土匪。
那年,是光绪八年。
两年后,冯临川出生。
说得不客气一点儿,他是在土匪窝子里长大的,他的匪气与生俱来。然而他毕竟有别于一般土匪,根源还在于他那个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当过朝廷命官的父亲。
未必是经纶满腹出口成章,但绝对不能算是个乡野之人,冯若水自长子刚会说话时起,就给他念诗文典籍,讲江湖规矩,通做人道理。冯临川十二岁那年,父亲带着他,骑在马上,指着漫山遍野的绿意葱茏告诉他说,小子,爹老了,以后咱冯家寨,每一棵树,每一根儿草,都是你的。天上有鸟飞过来,哪怕是云里凤凰,只要是一落在西山口的地界里,你就能开枪把它打死炖了吃肉。在这儿,你就是皇帝老子。可你给我记着,咱寨子里,也有不能破的规矩,要是我死之后,你乱了规矩,等到众叛亲离那天,可别指着爹的坟头骂街怪我当初没提醒你,听见没有?
十二岁的冯临川,听父亲说完,攥紧了马缰绳,只是淡淡一笑。
“爹,我不敢保证将来能把冯家寨经营到何等程度,可我就是死,也不会给您丢脸。”
就是那么一句话,让冯若水笑得格外畅快,也正是那么一句话,成就了今日的冯临川。
光绪二十八年,冯若水撒手人寰,还不到二十岁的冯临川接过了父亲手里的马鞭,独揽大权。
民国元年,冯临川的生母,也就是那当年宁可跟着心上人落草为寇做个压寨夫人,也不愿意留在高官府邸享受锦衣玉食的三姨太,随丈夫而去。
一对到死都没有名分的夫妻,合葬在冯家寨东侧山坡。
那之后,又过了将近十年,到如今。
烟雾缭绕。
冯临川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烟熄灭,端起桌上已经有点凉的茶水漱了漱口。
刚把水吐在桌边黄铜痰盂里,抬起头时,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大哥,是我。”
“哦,老三呐,进来。”听得出来是何敬山的声音,冯临川边放下茶杯边让对方进屋。
应声推开门走进来的,果然是何敬山,那看似斯文的男人一直走到冯临川近前。
“大哥,都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