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缘三度——viburnum
viburnum  发于:2014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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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真听冯临川讲故事一般说完那些话,好一会儿就只是沉默不语。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世道险恶,他知道,他懂,他见过,可他不明白,一个匪首,要跟他讲这些。

“回去之后……”又犹疑了片刻,念真才终于试着开口,“我想把师父和师兄的遗骨火化。”

“和尚都火化吗?”知道对方只是在想办法转移话题,冯临川淡淡扯动嘴角,干脆顺着往下说。

“师父和师兄并非圆寂,至少……在法天寺,有火化的规矩。”

“那好,随你。”简简单单应了一声,冯临川又抖了一下缰绳,白马抬了抬头,脚下加快了步伐。

第二十二章

返程,比去时短。走顺了的路,再加上心里没了挂碍,冯临川觉得挺轻松。

念真照例是一脸他看惯了的沉郁,透着点儿僧侣悲天悯人的深邃,和让人忍不住去破坏掉的宁静。

不过,那都是表面。

念真心里可一点都不宁静。

他在脑子里横冲直撞的想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直到身后那男人格外突然的一手搂住他的腰。

“今儿晚上,再跟我好好找点儿乐子吧。”冯临川低沉浑厚的嗓音就那么灌进了念真耳朵,让那腰身还在被疼痛折磨的和尚下意识挣扎起来。赶紧更加收紧了手臂,冯临川故作收敛的改了口,“别乱动,掉下去怎么办。我住口也就是了~”

确实没有再说什么过分的话,但很是满足的轻笑却传了过来,感觉自己真的毫无办法的念真只剩了无声叹息的本事。

一路平安,回到西山口时,天刚刚擦黑,冯临川很清楚,东山的人一定还在看着他们回来,而且这次消息肯定传得更快,半个月之内,口外的土匪就都会知道西山口冯老大跟一个和尚关系非同寻常。到时候,这和尚就是想跑,也跑不出江湖圈子的飞签火票。

两个各自怀揣着心思的人,骑着同一匹马,上了西山口。

但等到进了冯家寨,他们就都没心思琢磨自己那点事了。

大厅里点着灯。

从看见那灯火,冯临川就皱了眉头。如果不是有什么大事,大厅是绝不会在他冯老大不在家的情况下点灯的。寨子里弟兄分工值班巡山,女眷后厨闲杂人等天一黑就睡下了,可今天却不一样。

翻身下马,冯临川把念真也扶下来之后,告诉他现在大厅外头等等,自己就大步走了进去。

屋里的情况,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但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兆头。

冯溪蝶坐在他的太师椅里,照例还是一身男装,左边袖口高高卷着,露着刚刚包扎过的伤口上,那白得刺眼的绷带。

旁边,站着何敬山与夏晚荷,前者正在收拾药箱,后者正在帮冯二小姐把袖口一点点放下来。

如果说见到那一幕,冯临川没一下子急火攻心,那是胡说。

他当即就急火攻心了。

那是他亲妹妹,那是他娘想当年冒着高龄产妇的危险拼了命生下来的冯家千金。那是让他这个当大哥的时常毫无对策,却发自内心用性命来疼爱的至宝。冯临川最见不得妹妹受伤,或是流泪。他早就告诉过冯溪蝶,丫头,谁欺负你了,只要你手里头有枪,就直接崩了他,你是冯家的人,冯家人不怕杀人,唯独绝不受欺负!

这句话,冯溪蝶始终记得,她也的确这么做过。曾经女装下山逛庙会时遇到过居心叵测的流氓,她二话不说掏出枪来就在对方脸上开了个窟窿。那一年冯溪蝶才十四岁,那一次是她头一回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她有世间女子想都不敢想的胆识和刚烈,然后,这比男人更胜一筹的冯二小姐,带着伤,被她那最看不得这等场景的大哥撞了个正着。

“哥……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得好几天……”冯溪蝶有点紧张,她本想做做解释,可冯临川已经带着拦不住的杀气走到了他面前。

“谁干的。”强压着恼怒,那匪首脸色阴沉的问。

“大哥,你先别生气。”旁边的何敬山感到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赶紧拽了一下冯临川的衣袖,“二小姐并非与人发生冲突。”

“那这么说你知道实情了?”扭过脸,视线冰冷的看着对方,冯临川问得咄咄逼人,“好,你知道,你说。”

“大哥,你先别为难敬山,你也知道他肯定不会说。”从来最护着自己男人的夏晚荷开了口,“溪蝶妹妹只是被误伤了而已。”

“误伤?”眯起眼来,冯临川又把视线投向冯溪蝶,“怎么误伤的,谁误伤的,在哪儿误伤的,你自己说。”

看实在是躲不过去了,冯溪蝶叹了口气,最终吐露了实情。

误伤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东山头的二寨主,穆绍瑜。

十八岁的穆绍瑜,是大当家穆绍勋的弟弟。那个冯临川只见过一两面的孩子,生得白净细嫩,然而骨子里透着藏不住的英气。他喜欢那孩子,他甚至一心想把妹妹嫁过去,成就一段好姻缘。可现在,穆绍瑜竟然成了误伤他妹妹的人?!

“今儿下午,我进城玩儿去了,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巧,又碰见穆绍瑜也在城里晃悠。还是一身女装。”小心把袖口整理好,冯溪蝶叹了口气,“然后,我就偷偷跟着他,发现他进了戏园子。看样子他是专门给一个唱老生的捧场去的,手绢儿包着现大洋哗啦啦往台上扔。散戏之后,我还看他进了后台。等了一会儿,他出来了,我看他是要出城,就跟在后头。走到快进山时候,我钻进小树林,图好玩儿吹了个口哨。结果谁知道他回过头来抬手就给了我一枪。倒是没直接打着我,可把我头顶的树杈打断了,我一躲,胳膊剐在旁边尖石头上,就这样了。”

有点垂头丧气的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伤,冯溪蝶结束了讲述。

然后,就在冯临川皱着的眉头还没松开半点时,一个匪兵就急匆匆冲进了大厅。

“大、大哥!东山头来人了!!”

“什么?”冯临川回过头,“谁来了?”

“独穆狼……啊不,是穆当家的!”

听说穆绍勋上了西山口,冯临川刹那间就警觉起来。但他没有让手下弟兄阻拦,以极短的时间衡量了一下,他先对夏晚荷低语了一句“你去让门外那和尚先躲躲”,而后告诉报信的弟兄:“请!”

匪兵得了命令,赶忙出了大厅,不多时,就听见外头有嘈杂的人声,打着灯笼举着火把的匪兵开路,带进来两个人。

走在前头的,是个子不算太高,然而通身山狼气质的穆绍勋。没遮着眼罩的那只眼凝结着狼的杀机和残忍。他也许没有冯临川骨子里的霸气与不可一世,但那种遇事不择手段的狠毒,还是隐约可见。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比他稍矮的年轻男人,那便是穆绍瑜。

和兄长不同,穆老三身上没有杀人不眨眼的毒辣,相比之下,更多了几分被宠大的孩子独有的骄纵与率真。一身干净利落的青布衣衫显得又平添了些许成熟气质。

冯临川看了看穆绍瑜,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冯溪蝶,似乎在暗示“这就是你说的‘二倚子穆老三’?”。

而后,他在小妹的白眼中回过头来,冲着穆家两兄弟走了过去。

带着江湖人的笑,他拱了拱手,开口招呼。

“原来是穆当家的来访,贵足踏贱地,我冯临川有失远迎,还请穆当家多多包涵!”

穆绍勋听他说完,格外愉快的回应:“冯老大,我姓穆的没怎么念过书,你就别跟我拽文了吧。”

话音落下,两个山头老大几乎是同时的张开手,来了个弟兄间一般的拥抱。

周围的匪兵看着,都格外亢奋。

这样的场景,太百年不遇了。西山虎,东山狼,两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江湖老大,就这么面对面凑到了一起,见到这一幕,鬼才不激动!

“我说兄弟,你空身儿上我这西山口,看来是真信得过我姓冯的啊。”就在彼此距离最短的刹那,冯临川在穆绍勋耳根低语。

“哪儿的话,我还指望着将来跟冯大哥结个儿女亲家呢,还能信不过你?”同时回应了一句,穆绍勋拍了拍冯临川的后背,然后在彼此又拉开距离时,和对方一起笑得畅快,笑得心照不宣。

“兄弟,这天都黑了,你突然上我这儿来,怕是有什么大事儿吧。”

“瞒不过大哥,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实话实说,绍瑜刚才把冲着冯二小姐开枪的事儿告诉我了。我骂了他一顿,然后就赶紧带着他过来,好给冯大哥赔个罪。这孩子让我宠坏了,开玩笑没轻没重,要是伤着二小姐了,轻的,大哥你赏他几鞭子消消气,重了,就干脆让他把脑袋留在冯家寨,我也就省了心了。”

穆绍勋一席话,说得江湖气十足,但对于冯临川来说,这江湖气还算受用。

笑着摆了摆手,冯临川又用“我就知道你得让人家认出来!”的目光扫了一眼有点脸红的冯溪蝶,而后在穆绍瑜低着头躬身施礼赔不是时赶紧一把将之拦住。

“得了,是溪蝶先生事端,不能怪你。我冯临川还是分得清是非对错的。你们俩都是孩子,难免互相开玩笑出了圈儿。区区小事,犯不上这么大张旗鼓请罪。”

那些话,并非江湖上的逢场作戏。冯临川对于穆家兄弟及时前来的举动还是颇有几分赞许的,再加上眼前的穆绍瑜又生得俊雅中很有几分英气,就更让他动了赶快把那个没人敢要的妹妹嫁过去的心思。

相对的,带着弟弟过来请罪的穆绍勋也有类似的想法。他并不想给弟弟弄个温文尔雅唯唯诺诺的受气包老婆,冯溪蝶那男人都比不上的飒爽性子让他很是喜欢。不如赶快娶回来管管自己这个闲的没事儿老去城里听什么戏捧什么戏子的没出息弟弟。

各自抱着各自的想法,关系表现得格外融洽的两个匪首继续着让这融洽得以保持延续的交谈,而就在大厅墙外,窗根底下,借着夜色隐藏了身形,亲眼看见穆家兄弟走上山来的念真,却靠在墙上,全身发抖。

他用手使劲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但眼眶,却早就不争气的红了个彻底。

第二十三章

那天晚上,穆绍勋兄弟俩和冯临川喝了杯茶,聊了会儿天之后,离开了。

那天晚上,念真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要离开。

冯临川送走了穆家兄弟,让冯溪蝶早点去睡之后,从大厅侧面的窗边找到了念真,此时,那和尚已然收敛了眼泪,肩头也不再颤抖。

“行了,回屋吧,他们走了。”摸了摸对方被山间夜晚的水露沁得有点发凉的脸颊,冯临川拉着念真的手,往后宅走去。

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段时间,那段他忙着和穆绍勋江湖来往的时间,这个他看入了眼,想上了心的出家人,到底都沉浸在怎么样的情感地狱之中。

说不定,情的地狱,要比欲的深渊更深不见底……

这是念真那一刻的想法。

当天晚上,两个人是在同一张床上睡的。

冯临川照例搂着念真,嘴唇就挨着他耳侧。

“给我讲讲你的事。”既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那低沉的声音如是说。

“……我的什么事?”念真试探着拖延。

“你为什么出家。”

“兵荒马乱,饥寒交迫。”

“得了,受兵荒马乱之苦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都去当和尚。饥寒交迫的人更多,多少人宁可要饭也不出家。”

“……”

“要我看,被逼无奈‘剃了头发’的,就两种人。”在那柔软的耳垂上缓缓捏搓着,冯临川说着自己的推断,“一类,是犯了案子,无处可逃,干脆躲进空门。另一类,就是经历了变故,万念俱灰,才号称已经看破红尘。”

简单明了的几句话,让本来还想拒绝那耳垂上的逗弄的念真僵住了身体。但冯临川的话,还没说完。

“我觉得,你是第二类。”他这么做了结语。

念真没给他任何回答。

唯有一些本以为已经可以淡忘了的片段又滚上心头。

为何他偏偏要生逢乱世,凭什么要让他承受至亲分离之痛?如果非要给他落入空门一个解释的话,怕是只能说因为他信命了吧。

他信命了,他前世造孽太深重,今世就要被罪孽折磨。这就是命。

命,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老家在哪儿?”又是一声询问。

念真想了想,答了句“张北”。

“嗯,我想也是,听你口音不是京城的人。”

“……”

“家里还有父母吗?”

念真不语,摇了摇头。

“兄弟姐妹呢?”

念真照例不语,却未曾摇头。

好半天之后,他才暗暗苦涩笑着,答了句:“失散了。”

冯临川一时并未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很是突然的,换了话题。

“告诉我你俗家姓名。”

“出了家,就……”

“那都是屁话。告诉我你原本姓什么叫什么。”

这次,念真是完全沉默了。

那是一种抗争,俗家姓名,他绝不会让冯临川知道。

谁也别想知道。

没有问出结果来的男人,并没有继续强迫,看似无所谓的挑了一下眉梢,冯临川惩罚一样略用了点力气,咬了一口念真的耳垂。他听着对方吃痛的吸气声,看着那留在柔软皮肤上明显的齿痕,默默扬起了嘴角。

“明天一早,给你师父师兄火化。”

这是当天晚上,他对念真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第二天,他兑现了的承诺。

西山口,那一天涌起滚滚浓烟。

念真站在焚化师父和师兄的火堆前,低声吟诵着超度的经文。

他眼看着两人的遗骸最终化成两捧灰土,他把那灰土分别装在两个小坛子里,然后认认真真封好坛口。他对着那刚刚号令山上弟兄把烧成炭的木头扔进山沟的男人深深鞠了一躬,继而开口,道了声谢。

“谢什么。”冯临川带着无所谓的笑哼了一声。

“无憎无喜,心无量,成全,便是善举。”念真双手合十,再度施礼。

“不过就是烧了两个和尚而已。”被那样的礼节弄得有点焦虑,冯临川俯身抓起被念真规规矩矩放在脚边的两个骨灰坛,撇了撇嘴,“人死如灯灭,不过就是一把灰。”

“师父师兄一心向佛,有善因便有善果。”

“你是说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

“不如说,希望是太平盛世吧。”

“你还真信转世投胎啊。”忍不住笑出了声,冯临川把那两个小坛子塞给念真,“我不信鬼神,凡事但凭江湖道义和自己良心也就够了。”

“……”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半个字来,念真不再试图与对方理论什么,“今晚,我要为师父师兄诵经。”

“那就诵吧。”

“能否容我独处一晚?”

“独处?在哪儿?”

“就在此处。”

“念经,要念一晚上?”

“不用,但我想彻夜守灵。”

“你不怕山里有豺狼虎豹?”

“这里……并非深山……”略微有点慌张,念真抬头看去,却发现那男人正在浅笑。

意识到自己又被耍弄了,他赌气一样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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