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是霸道的笑,口中是霸道的言辞,冯临川松了手,放开了已经无话可说的念真,然后在对方逃离他怀抱之后跟着从椅子里站起来。
整了整领口袖口和衣襟,那男人脸上的笑终于消失了。
“总之,你得跟我走。独穆狼那头,等我有闲心的时候跟他慢慢儿说。你要是不想让他知道,我可以让冯家寨上上下下帮你保守秘密。”
念真无话可说了。
他是想重复那句“就不能放过我?”的,但他知道,答案只可能是不行。
以死相拼?他做不到,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活着,比摆脱屈辱对他更重要。
可他真的不想去西山口……
他不想和一个匪类为伍,他不想成为世人所侧目的“男色”。
他只求清净,不管是心里,还是身上。
但目前的情况,法天寺是护不住他了,北京城也在冯家寨的眼目之下,难道……
他只有逃得更远?
偷了庙里香火钱,一口气逃到没人认识他的地方?
莫非……真的要这么做才行?
“我去让江老四给你备车,直接送你回去,你收拾点必要的东西,和师兄师弟师叔师侄什么的道个别,然后出发。”
冯临川那么说着,不等念真答应或是否决,就直接开门走出去了。
方正的院子里,江一凡正背对着堂屋门,坐在藤椅上扇着扇子喝着茶。听见响动,他回过头来。
“大哥,都解决了?”
“老四,再把车和司机借我用用。”
“啊?”
“送念真回法天寺拿点东西。”
“大哥,不瞒你说,那车和司机都是厅长的,我这是面子大,借出来使使,刚才都已经开回去了。”脸上有几分为难,江一凡放下茶杯,“要不,您多等等,我去叫辆洋车过来?”
“哦,不用了,我自己去,你看好了念真,别让他跑出去。”
“那还是您自己看着吧,谁知道您这位高僧是不是武林混过的。”说着玩笑话,江一凡留住冯临川,自己往门口走去了。
然后,就在他刚刚拉开院门时,就看见门口有个人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江一凡一愣,仔细看,发现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和尚,神色有点慌张,呼吸有点急促,满头是汗,像是大老远跑来的。
“你……”
“施主,您见过我!我是法天寺的念恒!念真是我师兄!”看来确实是很着急,那小和尚上前一步,抓住江一凡的袖口,“我师兄是在您家对吧?我去警察厅问过了,说您家在这儿,我一路跑过来……”
“等会儿等会儿。”止住对方的话,江一凡回头看了一眼走过来的冯临川,而后问念恒,“你别急,先说说找你师兄什么事?”
“我……我……”
“念恒?”听见外头熟悉的声音,念真迈着疲惫的步子走出堂屋。而就在师兄弟四目相对时,那小和尚就直接闯进院子,跑到念真面前去了,“师兄,你今天可千万别回法天寺啊!”
“什么?”
“从昨天开始,念远师兄他们就在背后嘀嘀咕咕,说你走了一趟口外,师父和念空师兄都送了命,唯独你活着回来,事情必有蹊跷!还说那金刚经到底有没有送到净云寺也值得推敲。总之……总之他们打算联合起来逼问你!我是偷偷跑出来给你报信的,你现在,无论如何,可千万先别回去啊!”
第二十九章
那天,念真并没有听小师弟的劝告。
他要回去。
突然间有个疯狂的想法在他脑子里出现,他想借回法天寺的机会,干脆拿了香火钱之后换了衣裳,直接逃往火车站,到时候不管是去哪儿的车有票,他都要义无反顾上车逃走。
越远越好,只要不去西山口……
想到这儿,觉得自己心都快不跳了,念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后对念恒摇了摇头。
“我还是先回去一趟吧。”他这么说。
一旁的冯临川和江一凡交换了一个眼神。
“师兄!你现在回去,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嘛!”
“不会的,多年师兄弟一场,不至于的。”
“可……”
“念恒,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不行啊师兄……”
“放心好了,没什么不行的。”
“怎么……”
“听话!”突然之间被逼出了火气,念真抬高音量喝令了一声。
从没见过师兄发脾气的小和尚愣了,转而就红了眼圈。他当然不知道念真此时此刻有多焦虑,内心的狂乱想法,身体的酸痛疲惫,情绪完全失衡的念真当然失去了平素的温和俊雅。
而看到自己最喜欢的小师弟快要哭出来的委屈模样,意识到自己竟然乱发了脾气的念真,一下子后悔不已了。
“念恒,我……”
“行了,都别争了。”突然发话的,是冯临川,那看似淡然的男人走过来,摸了摸小和尚光溜溜的头顶,“你师兄要回去,就让他回去吧,快三十岁的人,还能有什么争端不能解决?”
“施主……”眼睛湿润润的看着陌生的男人,念恒感觉自己被某种强势的力量压迫得不知该如何辩解了。
不过对于念真来说,他突然间看到了希望。
冯临川没有阻拦他,太好了……
只要能顺利独自回到法天寺……
“老四,麻烦你去给叫辆洋车来。”冯临川示意了一下江一凡。
“不用了。”念真在江一凡答应之前就赶忙否决,“出家人,坐着洋车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那你就自己‘走’回去?”故意强调了一下那个走字,冯临川看着对方突然红了脸,嘴角就又挑起来了,又扫了一眼江一凡,他转身边往堂屋走,边抬起手来看似很是洒脱的摆了摆,“得,那既然念真师父说要自己走,就让他自己走吧,不送了啊。”
那天,念真就那么离开了江宅。
他心里固然是有疑惑的,身体固然还是别扭的,可脚步并没有放慢。
告诉念恒先在城里化缘晚点再回去,他自己低头迈步,尽可能平稳快速的往法天寺走。
果然,他不能做匪类的……“男宠”,果然不能!心里莫名的排斥让他头疼不已,再想到自己那两个自甘堕落当了匪的弟弟,就更是令他心浮气躁。他并不清高,并不纯粹,可若说就此生活在“山上”,他又如何做得到?!
想想都觉得可怕了吧……
边筹划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边悲哀着自己沦落至此的境况,念真低着头,忍着腿脚的酸软,急匆匆前行。
然而,就在他刚走过西四牌楼时,就听见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了马蹄声。
想着应该是过路的马车而已,念真没有回头,或许,他错就错在没有回头。
马蹄声已经近在咫尺时,意识到格外浓重的危险气息,念真才不安中抬头去看。
他看见的,是一匹高大的黄骠马。
马背上坐着的,是个同样高大的男人。
逆着正午时分刺眼的光线,念真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下一刻,他已经被一只手猛的拽住了僧袍,继而硬生生扯上了马背。
被扯上马背的经历,这不是第一次了。
真的不是第一次了。
“放我下去!!”惊慌失措中下意识死死抱着马鞍,念真连他自己都意外的大声喊了出来。
但回答他的低沉声音,却相当从容。
“放下好办,摔坏了算你的算我的?”隐约带了笑意,那劫掠者牢牢搂住念真的腰,继而拉紧马缰,调转马头,往城北走去。
北,北不是好兆头。
他又要被带往口外那是非之地了!
“我只是回法天寺而已!你……你让我回去的!”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量这么说的念真想扯开紧紧搂着他的那只手,却又怕自己真的掉下马去摔死,左右为难的和尚觉得脑子快要裂开了。
“是我让你回去的,可我现在反悔了。”言语里透着几分高兴,那霸道的声音霸道的说着,而后,骑在马背上的霸道男人一夹马肚子,一抖马缰绳,健壮魁梧的黄骠马就加快脚步,冲着城北跑了出去。
念真紧咬着牙关,他知道,完了,什么都完了。回寺的目的,逃跑的计划,消失在这匪首的势力范围之内的打算,全都完了。
他再也别想回法天寺,再也别想回北京城,甚至再也别想下西山口出冯家寨!
他要把后半辈子砸在这土匪窝子里了,他要和杀人越货的土匪为伍了,他要……
心里脑子里都乱作一团,念真几乎来不及反抗,就被一路带出了城。
出了德胜门,便赫然没有了城里的嘈杂,冯临川扶着念真坐稳当,而后像是讲故事一般开了口。
“幸亏江老四还留着养马的喜好,这匹黄骠,不比我的白娘娘差多少。哦,对了,江老四原来就是冯家寨的,他有脑子,有本事,我是觉着他一辈子当个土匪太屈才了,才让他下山找条更适合他的道儿走。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当了警察,还一路混进了北京城。”冯临川说着,就好像炫耀自家资财一般,“其实,你太小瞧冯家寨了。山上有菜地,养鸡养鸭养猪的,就算不经常下山‘做买卖’,我们也活得下去。几十年来打下的底子,够活的了。你要是不愿意知道弟兄们怎么做买卖,平时可以不去前山,就在后宅呆着,或者在后山溜达溜达。后山比前山凉快,风景也好。其实,你在我那儿,比在乱哄哄的北京城更适合修道参禅。”
听着那样的话,念真紧紧闭着嘴,不打算回应半声。
但冯临川根本不在意他的沉默,对他来说,只要这和尚的人被他二度劫回去了,看严了,守住了,早晚,心也好,情也罢,就都会一点儿不剩,全都交给他。
第三十章
念真就这么被带回去了。
一路上,他几乎一语不发,就算途中住店吃饭起床赶路无数的地方需要交谈,他始终用沉默抗争。
也许沉默对他来说就是麻醉药和挡箭牌。
谈不上完全绝望,又真的看不到希望时候,人总是容易选择沉默。他觉得自己颇像个赶考的举子,榜单就在墙上贴着却不敢去看,因为心里每一根弦都在唱著名落孙山的调子。
马匹没有火车快,这是必定的,偏偏冯临川又格外心疼这匹看似跑个一天一夜也不会累的黄骠,于是,原本就不短的路途,更被拉长了,于是,原本沉默的煎熬,就更加煎熬到让人心浮气躁。
沉默并不是念真的喜好,原来在法天寺,他也是常和师兄弟们说笑谈天的,尤其是那最可爱的小师弟念恒……
他走了,念恒可怎么办?
真的,怎么办……
反复想着这件事,念真直到发现眼前的村子有点眼熟,才意识到这就是他连夜逃离西山口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村子。他就是在这个村子里抱着师父和师兄的骨灰,怀着忐忑的心情进了那间玄帝庙的。他接受了道士们的帮助,他穿了人家的衣裳,他还用人家馈赠的钱财买了车票,一路回京。可现在,他又回来了,被强制性的带回来了。像个俘虏,像个战利品,被带回来了。
“今晚住这儿,明天上山。”冯临川勒住马匹,指着村口简单的小旅店开口。
念真没有表态,他只求不要让他遇上见过的人。
口外的夏夜,从来比京城要凉爽,而更凉爽的,则是山里的夜,念真逼着自己不去想那凉爽带来的舒适感,因为背后总有个隐约传来,或者干脆紧贴的体温。
冯临川喜欢抱着他睡,就算住店也是一样。
“睡吧,明儿一早出发。”那低沉的嗓音如是说。
可念真怎么睡得着。
反复纠缠在自从被掳走这一路上想个没完的那几件事上,他半睡半醒迷迷糊糊浑浑噩噩中熬过了一个晚上。
然后在第二天,他们再度出发。
只是这次,念真换了衣裳。
冯临川前一天路过集镇的时候,买过一身衣裳,但是没让他穿,直到现在才拿出来递给他。
“换上。”
“……为什么。”
“你不想让独穆狼知道你在西山口吧,那就换上。”
理由简单明确,说得念真无法反驳,确实,比起不能从冯临川手里逃脱,他更担忧的是被二弟三弟认出来。他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兄弟重逢,绝对不想。他还记得当初二弟派人从京城硬是把他找到时,他说过什么样的话。
一朝入佛门,红尘天外事。亲与故,都可以抛却了。世道艰难,天下大乱,唯望施主好自为之,贫僧会为施主祈福的。
那是他亲口说的,他站在法天寺门前,看着前来寻他一同回口外的穆绍勋,一字一句,亲口说的。那一字一句,全都扎在二弟心里,他知道。
所以,他就是死,也不能让二弟得知他在冯临川手里,在另一个匪手里,而且还和这个匪……
“没睡醒?”面前的男人坐在小旅店最好的房间那唯一一张炕上,左手搭在炕桌边沿,看着对面的和尚。
念真没有回答,只是扣好了上身那件衣裳的最后一个盘扣。
“嗯,还行,穿着挺合身。”点了点头,冯临川流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
但这身让他满意的衣裳,却让念真不大舒服。
太久没穿俗家衣服了,难免令人有几分别扭,虽说土布的质感很温和,款式也还算保守,但毕竟没有了僧袍长长的前后襟,那种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的细微不适一直缭绕不绝。
“待会儿进了山,见了弟兄们,你想让我怎么说?”冯临川伸出手,拉住念真的腕子,将他拽到自己近前,“是让他们叫你念真师父呢,还是……干脆叫你大嫂?”
话说出口,念真当即就皱了眉头,冯临川却笑得开心,他揽住对方的腰,而后凑过去轻轻亲吻那清瘦的脸颊。
“跟我上山,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念真不敢信这句话,甚至不敢信这句话的说出动机。
一个男人,承诺另一个男人要什么就给什么,一个匪首,承诺一个和尚要什么就给什么,且不说他们才认识了几天,单说这件事本身,就太怪异了。
“老沉着脸。”冯临川与其说在抱怨,不如说根本就是在享受戳穿对方的乐趣,他抱着念真,一点点,细腻的揉那和尚敏感的耳垂,“你是受不了我是个匪,还是受不了我是个男的啊?”
听着那样的疑问,念真几乎苦笑出来了。
这次,他没有沉默抗争。
“你以为呢。”
这回答让冯临川愣了一下,而后紧跟着就把脸埋进念真肩窝的同时低声笑了出来。
“行,是个当压寨夫人的料儿,现在就敢拿话噎我了。”说着,冯临川略微用了点力气,伸手在念真屁股上捏了一把,看着对方吃痛和羞耻的表情,那男人收起笑容,眼神里透出了煞气,“我不在乎,等到回了寨子,进了后宅,看我怎么弄你。”
脸上瞬间红透了的念真被最后那几个字攻击得再度败下阵来。挣扎着推开对方,他呼吸有点紊乱。似乎为了平息这紊乱,又似乎只是干脆豁了出去,他在沉默过后有点突然的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