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齐二龙带了三十二、三十三两个师来，三十三师他亲自带过来救援江城，三十二师却是已经到了通辽城外。这次他竟带了现在口径最大的山炮过来，一排炮打过，通辽城外的蒙匪就炸了锅。

江城这边的战斗进行的也快，三十三师的骑兵人数本就超过对方，后来又有步兵冲上来，胜负不言而喻。

“小江，吓坏了吧！”齐二龙远远的飞马而来，正好看到江城慢慢从当做掩体的卧倒的马背后边站起来。几个月前，他把这个少年从奉天带出来的时候，他看起来白皙细致，现在却黑瘦得可怜，眼睛都眍进了眼眶，原本就不大的小脸瘦得比巴掌还小，显然最近没少吃苦头。

其实，他早就想带兵过来，但是却被孙庆麟阻止了，大帅的意思很明显，他很希望能够看到这个少年能用这一个营在完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支持多久。其实，派江城到这里来，孙庆麟的目的就是想让他真正面对鲜血和死亡。是非说过，在天津卫的时候，江城开枪之后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内心中的恐惧还是被他看了出来。这样的江城虽然已经是很难得的少年人了，但是真要以后成就大事，还是阅历不够的。孙庆麟自己就是从年轻时起打枪林弹雨里冲出来，然后一直走到现在，而跟在他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是害怕打仗死人的。

第 58 章

江城和马队营每天的近况都被密探飞鸽传回奉天，孙庆麟对江城的表现十二分的满意。面对百倍的敌人，这个少年竟然在完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苦苦支撑了二十三天，不仅仅没有伤亡，还用马背上架着的掷弹筒数次重创追兵。到后来他们险些被蒙匪包围，然后每天都有蒙匪在他们身后猛追，每天都有人死亡，孙庆麟才让他准备好军队，随时救援江城，千万别让蒙匪伤了他。

看到齐二龙的马冲过来，江城只觉得绷得紧紧的神经蓦地放松，断掉了一般，他硬撑着站起来，噏动了几下干裂的嘴唇，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就一头栽了下去。他终于可以倒下了，因为原本他撑起的天空，终于被更强者接手了。

江城太累了，他这一觉竟睡了一天一夜，当他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坐着的竟然是也瘦成了一把骨头的陆同远。

“小江……”陆同远看他睁眼，眼里竟然落了泪下来，“这两个月真的难为你了……”他握住江城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江城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眼神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却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大哥，崔旭呢？他怎么没来看我？”

听江城提到崔旭，陆同远的脸色越发难看。他看看江城此时孱弱的样子，衡量了一下，脸上挤出个笑容说：“崔旭看你太虚弱了，就说要给你做点好吃的。”他伸手从一边端过碗粥，“你先把这个喝了，然后再睡一下，就能看到他了。”

江城是个多聪明的人，陆同远的脸色一变，他就猜到崔旭一定是出了事情，现在又见这个很粗犷的男人说谎话，心里就更不安了。“崔旭出事了，对不对？”他反手拉住陆同远，急急的问，只希望能够听到这个男人回答说没事。

但是，他没有等到，等到的是无尽的沉默。

江城心里已经猜到了答案，他最后定了定心神，用一种极为平静的声音问：“崔旭死了，对吗？”

陆同远终于开始说话了：“城里粮食太少，军队五六千人还有城里的老百姓好几万人，只十几天就吃光了。其实，孟师长要是肯拼命一搏，也不见得真的冲不出去，但后来大家都饿得没力气了，就是真想拼命，也没办法拼了。”他讲起那段被困的时间，声音里全是无奈和疲倦。

“崔旭才刚刚断粮就卧床不起，我看他浑身都水肿了起来，动一动，皮肤下似乎都有水在流动。直到他临死，他把一个包袱交给我，我才知道，他从最开始就把所有能留下的干粮都晾干了，他根本是自己把自己饿死的。他对我说，有这些干粮，我省着一点吃，应该能够等到援兵，与其两个人一起被饿死，还不如让我活下去……”当他说完这些的时候，这个铁铮铮的汉子终于捶着床榻痛哭出声。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简单。江城点点头，竟没有落一滴眼泪。原来人命可以如此的脆弱，一个瞬间的转身，就成为了永别。

“大哥，为什么蒙匪没有像我们分析的一样去抢四面城，而是围了通辽？而且还是围而不打？他们究竟在考虑什么？”江城冷淡的语声打断了陆同远的哭声，他问的竟不是崔旭，而是战事分析。

陆同远被他这样一问，也哭不出来了，看看江城的脸，确实上边只有淡淡的疲倦而看不出一丝哀伤，只好叹口气说：“他们其实就是一大群亡命之徒，我们从去年剿匪就杀了他们不少人，到今年又防着他们抢人抢粮抢东西，又死了很多人。这次，他们就是打算报仇而已。而且，冬春之交，没有粮食，他们也活不下去。”

“单纯的报仇，如此而已啊……”江城觉得很疲倦，如果所有的人都能吃饱肚子，那么就不会有什么蒙匪，也就不会有战争了吧。“我虽然不能把整个马队营还给你，但是至少一大半人都还活着……所以，不要责怪我，好吗？”

看着江城半阖起的眼睛，陆同远还是问了出来：“你不想知道崔旭最后说了什么吗？难道他死了，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江城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的说：“我是个没用的人，用我的命来换营长，其实还是很值得的。小江在外面，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营长将来见了他，要告诉他，能够发生过去那些事情，我真的不会怪他。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希望能够和现在一样。”

陆同远目瞪口呆，这果然就是崔旭当时跟他说的话，江城如何得知？

“我想，崔旭一定和其他被饿死病死的人一起被埋在城里的万人坑了吧？竟然连坟都没有……”江城说完这些，完全把眼睛闭了起来，呼吸平稳，就像睡着了一般。

陆同远忽然觉得面前的少年并不是不难过，平静的表象下面，是无比汹涌的情绪。他想，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他只会继续这样压抑，于是站起身走到门边，推开门以前，他抬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走出去的还是那个流血不流泪的震东洋。

江城听着关门声响起，才睁开眼睛，他把双手从被子中伸出来，举到眼前来细细的反复的看，最后他用右手去抚摸那些夜晚都与崔旭十指交缠的左手，眼中浮现出氤氲的水汽。“崔旭……为什么到最后你都不会恨我？如果当初我不让你们去学新戏，谭大叔就会把你们赶走，现在你就该还活在乡下的土戏台上。如果我肯和汪师傅解释清楚，那么现在你就该活在宏盛。其实，惹出事情的人是我，如果我不来到这个世界，是不是很多人都不会活得那么辛苦？”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只想好好的活下去，挣扎着活下去，难道不能简单一点？

“悲哀，感觉悲哀。感觉悲哀的悲哀，感觉不到悲哀。感觉不到悲哀的悲哀，非常悲哀……”当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江城觉得它过于繁琐了，但现在却咀嚼出了其中的滋味。“崔旭，你了解我的悲哀吧？崔旭，你是不是非常悲哀？”

第 59 章

江城第二天就被齐二龙派人护送回了奉天，和他一起被送走的还有踏雪。那匹黄色的战马却在通辽围城的时候被当做了军粮，现在连骨架在哪里都不知道，自然不能跟他回去了。

回奉天的路上，江城就昏昏沉沉的躺在马车上，让吃就吃，让睡就睡，非常的听话。但是车到奉天，也不知是一路劳累了，还是在通辽染上了什么病终于爆发，他睡倒了就怎样也叫不醒。懵懵懂懂，他好像听到寿萱一直在问：“小江这是怎么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意外的发现身边坐着的人竟然是孙庆麟。看到他睁开眼睛，孙庆麟自然的伸手摸上了他的额头：“没有发热，看来你就是太累了。”

江城看着这个纵横东三省的男人对他流露出的关怀，微微一愣，眼神极为茫然。对着这个男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这真的是由衷的关怀吗？

看着江城露出的表情，孙庆麟觉得好像能够看到这个孩子真实的内里了。这个孩子聪明而坚强的外表下面，其实非常脆弱和无助，甚至单纯得不适应被人关心。一个很矛盾但是却很有潜力的孩子，因为当一个人装坚强装得成为习惯后，这个人就真的是坚强的了。

又伸手摸摸江城瘦得抠进去的脸颊，孙庆麟问：“这次是不是真的吓到你了？”

江城本能的点头，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孙庆麟却开始夸奖他：“这次你做得已经很不错了，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战场，我完全没想到你会在没有救援没有补给的情况下支持了那么久。其实很多人在面对同样情况的时候，一定会选择逃走。”

“是马队营的人不想丢下他们的大当家……”江城的声音有些沙哑，与之前那种轻柔中性的声音有了明显的区别。

孙庆麟笑了，“你以为我说的是你没带着马队营逃走吗？我说的是你没有自己逃走。而且你最初的安排非常好，尽可能多的带着粮食和弹药开始游击，同时派人去求援。之后，你在被蒙匪追得到处逃的时候，那种驮在马背上的掷弹筒非常不错。所以，你通过了我的测试。”

“原来我那里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啊……”原来一切都只是对他的考验而已。“那你该知道，那都是他们的主意，我根本什么都没做过。”说这些的时候，他心里一片冰冷，原来真的只是因为他，用多少条人命做的考验啊……崔旭，其实你原本是考验活下来的……

“好吧，就当你什么都没做吧。”看到江城坚持，孙庆麟也就不再说别的，只是再次摸摸他的脸，又捏了捏他的手臂，“比原来还瘦了，而且皮肤黑了也糙了，倒是比原来更有男孩子的样子了。”

“……”江城对这个评价实在不想做出反应，侧过头去不再看他。

孙庆麟收回手去，站起身拍拍身上并无丝毫褶皱的绸衫，“你好好养着吧，我让老五稍后来看你。过几天你身子好了，我带你去听戏、跑马。”说完也不等江城回应，施施然转身离去。

江城转头看着他的背影，无声的叹了口气，经过了过去几个月，现在又回到这个牢笼里，他几乎要产生逃跑的念头了。但是，这个人究竟想要他做什么呢？他真的没有玩弄他，甚至在培养他，这是为什么呢？

他的身体除了没力气，倒是没有太多的问题，撑着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才感觉僵硬的身体舒展了几分。寿萱倒是来得很快，被一大帮仆妇簇拥着进了鸽子楼，一个个仆妇手里或端或提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江城到底还是没有力气，就只撑站在桌边对寿萱问好。寿萱见他那样子，忙摇手说：“你还是坐着说话吧，其实人刚刚醒，还是躺着好些。”

见她这样说，江城也不用太过客气，坐在桌边整个身子都要瘫在桌面上一般，完全没有形象。“我都要睡得僵硬了。”然后看看寿萱身后的那些人，自然的问：“姐姐带了些什么来？”

寿萱听他问，忙叫了鸽子楼里原本服侍的那些老女人，吩咐说：“这里是给江少爷补身子的燕窝，还有一些顶级的茯苓、枸杞。你们每日拿到小厨房去做了，不许偷懒。”

然后又指点着几个仆妇把几个大包袱堆在了桌面和一边的椅子上。“这是一些给你准备的衣物，你不在这几个月，刚好做春夏的衣服，自然是连你的一起都做好了。”然后亲手打开一个包袱，里面竟是一件黑灰色相间的狐皮长大衣，在透过玻璃窗斜射进房间的阳光照射下，大衣上的每根纤毛尖上都闪着光芒。

如此漂亮的皮毛，竟让江城想起了那次野外狩猎得到的狼皮。不由得伸手去轻轻抚摸起来。

“很漂亮吧？这可是有人辗转从俄罗斯带回来的，三太太看到就向大帅讨要，可大帅却执意要留了给你。可是把三太太气了个半死。”寿萱笑着说起这事，显然很高兴，脸上神采飞扬。

江城却全没注意到，只是摸着那柔软的皮毛沉浸在回忆中，最后咬了咬牙，对寿萱说：“姐姐，晚上帮我准备一桌大帅爱吃的饭菜吧，我想请大帅到楼里来。”

寿萱对江城这话感觉很意外，他原本就不亲近孙庆麟，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她看江城不像是开玩笑，就诧异着说：“怎么突然想请大帅过来？他不是刚才还在楼里吗？”

“原本我没打算好，但是现在我想好了，有些话还是正经和大帅说了，才是好事。”这时候的江城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也打定了主意要真正的做点什么了。

寿萱之前就很注意江城，但是这个少年流露出的多是顺从和退让，虽然有时候会有狡黠，但却不会直白白的袒露出来。可是现在面前的少年，虽然半趴在桌面上不停用手去抚摸那件狐皮大衣，但眼中的坚持却是全不遮掩。“你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寿萱的声音很轻。

江城听得很清楚，但是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有可能做点什么，那么就做吧。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被自己放在心上的人。

第 60 章

寿萱准备的晚饭倒是以清淡为主，几道肉菜也不很油腻，很适合这时候的江城来吃。孙庆麟坐到桌边的时候，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就笑了：“一看就是老五列的菜单，只想着弟弟身体不好，却不想着还有个无肉不欢的。”

站在桌子边的江城给他满了一小盅烫热了的黄酒，然后变魔术一样从一边的柜子里掏出个食盒，打开盖子里面竟然是只热乎乎的熏鸡。“这可是我刚刚让人从富贵楼买回来的，大帅也尝个新鲜吧。”

孙庆麟将那盅黄酒一口干了，伸手就去撕鸡腿。“你这酒可不对我胃口，要是弄点烧刀子，才够劲。”江城也不再说什么，只给他布菜添酒，照顾得竟然比寿萱还要殷勤些。

只一会儿功夫，孙庆麟也就吃了个酒足饭饱，示意江城要茶杯来漱口。等江城忙碌完了，孙庆麟点手让他坐下来吃饭，见他只是盛了半碗冬瓜火腿汤，那汤水也半凉了，他却不喝，只是用调羹在碗里来回的搅动。

“小江，你其实是有话想说吧？”孙庆麟在听寿萱说起晚饭的时候，就猜到了江城的意图。

江城本来就有话说，但是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见孙庆麟问起，也就不再犹豫。“大帅不觉得为了我一个，不管那么多人的死活，很不值得吗？”本来想无视这些的，但是江城在话出口前，还是做不到，依旧先问出了这句话。

依照孙庆麟对江城的了解，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想了想才说：“你觉得二十七师怎么样？”

“如果我说，除了陆同远的马队营，其他的都不合格，大帅您会怎么想？”这些话虽然难听，但却是江城认为的事实。

听江城这样评价，孙庆麟放下茶盏，点点头说：“二十七师是我起家的旧部，但是这几年却因为自大和懒散而废掉了。去年派孟浩恩去剿匪，就是想让这支部队活过来。你现在看到的是饿死了一点人，但是未来这支被洗礼过的部队在战场上，却可以活下来更多的人。如果让他们继续废下去，下次上战场，他们会全军覆没。”

“……”江城竟然能够接受这种解释，他缓缓的点了下头，然后抬头盯着孙庆麟。这个男人干瘦的脸上是对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这时候也正盯着他细看。“大帅，我希望您能为东三省的百姓做点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