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策妄也没有来,臣以为倒不如寻他个错处,将他与噶尔丹划做一类,草原上有能力去打的就去打,便去抢他的牲畜奴隶女人,大清派兵甚至不必派兵支持,只作壁上观即可。断了往来准噶尔的商路,不消两年,策妄阿拉布坦就吃不消了。到时候在提出如漠南漠北一般编旗治化,他就是不答应,下面也会有人逼他答应的。”
胤禩这条计策忒毒,实际上在对噶尔丹的问题上,策妄阿拉布坦一直是与他们站在一个阵营里的,噶尔丹发兵东进时,正是策妄趁势带领部下占据了噶尔丹的老家,将噶尔丹困在可不多,让他有家也不能回。此时这般作为,难免有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之嫌。胤禩其实不指望康熙能同意,他若是康熙,只怕也不会这么办。他能想出这样的毒计,完全是因为他知道策妄阿拉布坦才是真正养不熟的恶狼。
策妄阿拉布坦自从成为了准噶尔大汗之后,表面上对清廷是和平、恭顺、称臣,实际暗中积蓄势力。康熙五十四年,策妄派兵袭击清朝统治的哈密,后来先后对西藏青海用兵,占领了西藏。康熙发兵征讨,准噶尔军先是将清兵围困在喀喇河口,使六万清军全军覆没。后来胤祯和年羹尧先后与其部作战,虽说面上是胜的,可到底还是没有将失地收复回来。雍正即位之后还是与策妄议和了,互市通商,划定疆界,胤禩当时还是理藩院尚书,深以此为大清之耻。
因为知道策妄的野心和能力,所以不敢小看。因为忌惮策妄如前世一般,所以不择手段。
康熙果然只是笑笑:“到底还是年轻。你先想想,留着策妄,有什么好处?”
胤禩想都不想,就接口道:“准噶尔可为我大清西方北据俄罗斯的屏障。”
康熙却还是甚有耐心:“你倒是看得明白,那再说说,如你这样做,有什么坏处?”
胤禩倒是笑得坦然,说:“坏处甚多,不胜枚举。”
康熙略有些意外,笑了笑,问道:“既然坏处甚多,为何出此谋划?”
胤禩只是淡淡笑笑,说:“好处也甚多啊。臣只不过是有个想法,请教汗阿玛罢了。难道说得不好,汗阿玛还要罚不成?臣一个光头阿哥,也没什么可罚的吧。”
“朕整治人的法子可多着呢,你以为没封爵没俸禄,朕就连个儿子都罚不了?”康熙笑着用食指狠狠戳了一下胤禩的额头,“朕知道你,这话既然敢跟朕说,就是深思熟虑想过很久的,有什么好处,一一说来听听。你要是说得在理,朕有赏赐。要是没说服朕,咱们回京之前,你晚上都得在朕的金帐外面给朕站岗。”
胤禩一听,便知道康熙这话里有关窍。胤禩也并不顾虑这些,因为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条分缕析说了很多,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他这一年都在思索漠西的局势,思索胜了噶尔丹之后大清该如何施为。因此胤禩不仅说了鼓励分化策妄阿拉布坦的好处,也说了该如何做,怎么把握分化的尺度,漠南、漠北蒙古在此事上如何起作用。甚至谈到了漠西已经安定,将漠西划归大清疆土,日后若是俄军来袭,便是他们违背了尼布楚条约,大清也就有理由再次与俄罗斯谈判,重新划定疆界。
康熙也只是耐心的听着,并没反驳,只是神情越来越严肃。待到胤禩讲完,康熙才板着脸吩咐了句:“说完了就到门口站着吧。”
胤禩心底笑笑,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康熙并非觉得胤禩所言都是无稽之谈,反而是已经被说动了。若是随便给了他个小物件奖赏,大约这事儿就真的没戏了,如此这般发落他,倒是有眉目了。康熙也不过就是挫锐气磨性子,胤禩的性子早就被前世的坎坷磨平了。当下也没有委屈没有愤愤不平,只是打了个千,声音洪亮地应了句:“嗻,臣告退。”
弓着身子退了几步,正要出去,却还是被康熙叫住。康熙神色稍缓,吩咐道:“你还是先去给四阿哥换药吧。不是赌棋输给他了嘛。顺便回去多穿点儿衣服,夜里风凉,别受了寒。”
胤禩面上不自觉有些挂不住,脸色微红,嘴唇抿得紧紧的。心里虽暖了一下,却到底还是羞恼多些,匆匆应了声“是”,急忙告退了。
第六十七章:枭首
侍卫们晚上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换岗,胤禩却要站一整晚,只有早晨康熙理政的时候可以睡上一个来时辰,吃过饭后又要陪康熙一起见蒙古的王爷们。第一天胤禩就有些睡眠不足,看上去极没有精神。胤禛担心极了,却也没有自找麻烦给胤禩求情。谁知道,求情的人,偏偏这就来了。
胤礽的病早就好了,将朝政都接了过去,胤祉成了副手,倒也并不是很忙。好不容易有个杀噶尔丹的盛会,要祭天地,演战阵,彰显大清国威的,胤祉这个没赶上打仗的自然也有些眼热。加上胤禟和胤俄这几天像是牛皮糖一样粘着他,缠着要去塞外,要见汗阿玛,要看杀噶尔丹。两个小阿哥其实已经不小了,但装起小孩子来倒真是毫不脸红,撒娇耍赖一口一个三哥叫得要多亲热有多亲热,胤祉架不住他们痴缠,早就上了折子,康熙一时高兴,大笔一挥,就准了老三带着几个小的一起来。
多伦淖尔离北京只八百里,疾驰几日便到,胤祉、胤禟、胤俄、胤禌、胤裪都跟着来了。胤禌和胤裪都是没出过京的,这回是头一遭。饶是两人平日里乖觉的两个小的,都撒开了欢儿地跑,反而显得老九老十两个稳重了不少。一路快得很,却也将胤祉折腾得狠了,到了地方,还没等见驾,便拉着胤禩开始抱怨。
胤禩是惯常带着小阿哥们玩儿的,宫里头公认的孩子头。比他小的阿哥,几乎都是胤禩带着玩儿的。胤禩在站班上朝之前,并不甚忙,功课是学过的,只温习一遍也就罢了,平时也就是练练骑射练练书法,剩下的功夫总能挤出来陪几个小的玩耍。在宫里闹得无法无天无人敢惹的九阎罗十霸王,除了康熙,也就是一个八阿哥能镇得住,就是胤禛冷脸耷拉下来,也只能安生个一刻钟。十三十四这两年大了,也顽劣得紧,尤其是十四,额娘宠爱得过了,胤禩也惯着他,场面话一套一套,可脾气却是倔强至极。
胤祉先抱怨的就是十四。十四说自己年纪也不小,骑术可比十二哥强,怎么就不能带着他一起去。接着十三阿哥也就跟着一起起哄,十三从小就跟十四较着劲儿,这正是能在汗阿玛跟前露脸的时候,当然不能让十四专美于前。接着就开始抱怨路上几个小的不听调遣,总之最后落到实处,便是让胤禩想个办法一定要治治这几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
胤禩精神不济,却也只是应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胤祉自顾自地说完,心情倒是好了不少,也觉得几个淘气包没有那么厌烦了。反倒是老九细心,发现胤禩眼底带着黑影,眼神也不似平时那般清亮,好像没什么精神。胤禟倒是不怕,不耐烦地说:“三哥只怕就等着这时候对八哥抱怨了。三哥放心,老九我承您的情,日后定报偿的,您就别烦着八哥了,没看见八哥不舒服嘛。”说着又拉着胤禩的手撒娇,问道:“八哥晚上没休息好?”
胤禩自然不会瞒着胤禟,把晚上站岗的事儿说了,胤禟皱皱眉,倒是胤俄跳了起来,直说:“这怎么行?汗阿玛也不缺一个岗哨,罚什么不好,何苦来的呢。”
说完胤禟胤俄两个对视一眼,露出几分心照不宣的笑意。胤禩知道两个孩子恐怕要算计汗阿玛了,十有八九还是为他的事儿,心里觉得安慰,却也不说破。
两个小的觐见的时候果真提了这事儿,先是胤俄问诸位哥哥的身体,接着挑明了说八哥气色不好,然后胤禟又在一旁添油加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几乎要把八哥说成大病在即,身体马上就要垮了一样。
康熙看几眼胤禩,倒是觉得老八气色真的是不太好。这一年算是把老八忙坏了,出门在外连个休沐之日都没有,打仗更是时时神经紧绷的工作。好不容易养几天伤,这才刚好利索就被拉出来站岗,康熙看着都有些心疼了。关键是胤禩一点儿也没偷懒,毫无不平之意,甚至连怨怼也没有。
康熙问过侍卫,胤禩一整晚都是站得笔直,半个时辰才稍微松快一下,很快又恢复笔挺的姿势。这样乖觉,不免让康熙有些心疼了。虽说是怕他年轻轻浮,想磨他的性子,但看这孩子毫无自傲之意,本分得很,又听老九老十说得夸张,也开始担心胤禩的身体了。
胤俄一看康熙又说君无戏言,八哥可能撑过这一个月就好了,说不定能挨到回京再病。然后叹了口气,说道太子就是累病的,八哥大概马上要步后尘了。胤禟暗暗推了一把,低声说句怎么能这么咒八哥,却恰好让康熙听见。两人如同演戏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只说着自家八哥如何惨,不过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八哥也只好认命了。诸位阿哥都在,看着倒也有趣。
胤禩见二人说得差不多了,刚要出言制止,却听康熙开口说:“朕只说让老八给朕站岗,又没说过要站一整晚,老八是个心眼儿实的,倒真是自觉。以后每天亥时站上一个时辰就好。”
话音一落,胤禩还没跪下谢恩,胤禟胤俄两个倒是齐齐拱手,声音清脆洪亮:“汗阿玛万岁!”
康熙被逗得哈哈大笑,大手一挥,道:“免了吧,不必这么多礼。”
阿哥们来的第二天,就是安排已久的盛会。康熙祭天地,告宗庙,皇子、王公大臣随后,架势拉开,气派至极。噶尔丹被九条铁索绑缚着拉出来,一出来就是骂声一片,众人也顾不得御前失仪,康熙却也没有太在意,让蒙古的王公们尽情地发泄着情绪。
噶尔丹显得有些苍老,看上去是受过刑的,显出几分病态的消瘦。他的神情是轻蔑的,一句话都没有说,目光只盯着一处,仿佛带着看透一切本质的犀利。不知道为什么,胤禩觉得噶尔丹在看他。那目光不像他曾经见过的那个会伪装成噶尔丹汉子,眼前这个人,眉宇之间就带着一种难言的气势。噶尔丹很快将目光移开,冷眼一扫,前面几个骂得狠的,都收了声。胤禩觉得这个人倒是跟那阿奴相配得紧,有种纵使落魄也不堕凡尘的高傲,那是王者的气度,曾经,那也是胤禩所坚持的。
胤禩不自觉地对这个对手起了同病相怜之感。噶尔丹输得不冤枉,他遇上了大清,遇上了康熙,遇上了重生的胤禩,他从乌兰布通之战开始,其实就已经埋下了自己溃败的种子。可是噶尔丹不屈服,他始终以一国大汗自居,他是西藏圣僧转世,是达赖亲封的博硕克图汗,他有着一统蒙古,恢复成吉思汗霸业的理想,在他生命终结的顷刻,他也是高高昂着头的。他是草原上飞得最高的鹰,输了命,也决不能输了尊严。
胤禩在这一刻才确定,这个噶尔丹货真价实。假的也许能装出模样,装出慷慨赴死,却装不出那与生俱来的傲骨。杂乱的唾骂声终于消匿于无形,年迈的噶尔丹用他沉默的高傲压倒了在场的无数王公贵族。
一切似乎早就安排好一样。胤褆将腰间的长剑抽出,指向天际,满洲火枪队的士兵同时举枪向天开枪。所有的兵士以此为号,齐声喊道:“杀!杀!杀!”几万人同时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响彻云霄,大地都连带着颤了三颤。噶尔丹也好像怯了,愣了一下,神色黯了黯,略向后退了半步。
康熙满意地笑了笑,也并不说话,对佟国维点了点头。
主持仪式的是佟国维。佟国维长篇大论地宣讲了一遍噶尔丹的种种罪行的上谕,他年纪也已经不小了,却难得声音洪亮,众人都听得清晰。
噶尔丹在佟国维念上谕的时候,始终闭着眼,嘴角勾出一缕不屑地笑。只在最后一刻,佟国维宣布当众斩首的时候,噶尔丹才猛地睁眼,看的仍是皇子的方向。
一代枭雄就这样在诸人的注视之下,枭首而亡。噶尔丹的人头滚落下来的时候,胤禩突然觉得一切都极不真实。他为这一刻筹划了太久,他在其中耗费的心力,恐怕与康熙不相上下。前世,噶尔丹的尸体是与策妄阿拉布坦多番交涉才得来的,康熙尚且将其当众挫骨扬灰。这让胤禩觉得,没能生擒噶尔丹,一直是康熙心中难以纾解的遗憾。
胤禩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只觉得长期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噶尔丹滚落在草地上头颅,将胤禩重生以来长期压抑紧绷的神经挑断,蓦然之间,胤禩觉得再也支持不住,还没等回到帐篷,就脚下一软,歪倒在了胤禛的怀里。正牵动了胤禛肩膀上的伤口。
胤禛顾不得疼痛,伸手摸上胤禩的额头,一片滚烫。
胤禛急忙喊住了胤禟,道:“九弟,快叫太医,胤禩发烧了。”说完拦腰抱起胤禩,进了自己的帐篷。
第六十八章:侍药
胤禩病得太突然,就像是绷紧的琴弦忽然崩断,再也接续不上。他一直在发烧,脸烧得通红,额上的冰巾不消一刻钟就要换一条,体温却仍退不下来。昏迷不醒,危险至极,太医却无法诊断出到底病因在何处。
胤禩已经很多年没有病过,胤禛印象里,上次胤禩生病还是孝庄文皇后驾崩的时候,胤禩在慈宁宫后面的佛堂里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就发烧晕了过去,整整三天才醒过来。当时胤禩在启祥宫修养那次是悲伤过度,佛堂阴冷,受风着凉,可这突然之间来的邪乎的病,几乎全无道理。既无风寒,亦无伤食,更无淤血内积,痘疹暗育。几个太医摸了几遍脉,只含含糊糊说了句心脉暗弱,许是心力虚劳发热,纵是诊断了,也不敢下断语。
胤禩平素在太医院也是极有人缘的,这是个要紧的地方,胤禩打理关系也精心一些。太医院的院判医正都与胤禩有交情,太医都是汉人,在宫中待遇也并不太高,动辄被人以性命相挟,难得有个人将他们当成人看,太医也是尽心医治,可胤禩这病太怪,十几岁的孩子,谁也不敢说,他是思虑过重,心力交瘁。
康熙来看过两次,给太医施加了不少压力,却也没见任何效果。一听是心虚发热,不禁也发起愁来。别人可能不知道胤禩想了多少事情,但康熙是知道的。一连几日和胤禩谈政事,康熙也惊讶于这个儿子竟然成长得这样迅速,康熙有些担心是自己迫得太紧了。
上次有关漠西日后的打算,胤禩提过的办法虽说详尽,却不算完美。康熙罚他,其实也是有心磨磨的心性,让他将事情想得更深、更远一些再回禀。站岗是个枯燥的活儿,却很安静,很适合思考。康熙原本想着,要是胤禩真能想出完全的法子来,这漠西的事儿,就全交给他办了。
胤禩之母出身不太好,尽管当时孝庄文皇后喜欢这个重孙子,养在了身边,也因为胤禩抬举了良嫔,可始终掩盖不了卫氏是出身辛者库的事实。康熙不是没有原则的人,胤禩出身太低,就算是他再偏爱,顶天了也就是个贝勒,但因功而封就大不相同了。这回胤禩在西路军的战功其实是落在实处的,就算是之前有点儿小过失,也是功大于过,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人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妄图借他人之手置胤禩于死地。要是能将漠西编旗收归,胤禩之功也就足够封个王了。
康熙伸手摸摸胤禩滚烫的脸颊,心里不禁有了一丝悔意。果然还是逼得太狠了。胤禩才十六岁,康熙想想自己十六岁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刚刚亲政不久,带着一腔热忱和抱负,想要给大清给万民一个更美好的未来。对胤礽康熙都没有这么逼迫过,是一步一步地扶着他走,教着他做,怎么到了胤禩这里,就忍不住想要考验他,想要历练他,想要看看,这孩子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胤禩一直昏迷了一天,直到深夜都没有醒过来。来看的人一拨接着一拨,最后只剩下胤禟、胤俄和就住在这个帐篷之中的胤禩。
胤禟想到了噶尔丹临死的时候那几个明显是看向八哥的眼神。他没有告诉太医,而是偷偷将胤俄拉在一旁,问道:“老十,你没发现么?那噶尔丹临死之时,好像格外注意八哥。往我们这里看了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