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松开胤禩,却还是用手臂环住他的腰,在胤禩唇上轻轻一吻。两人的护心甲和头盔相撞,发出“叮、叮”两声脆响。胤禩依然没有将胤禛推开,只是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伸手正了正头盔,才道:“军中有不少明珠的人。”
胤禛立刻会意,也放开胤禩,道:“以后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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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和巴什格几乎是阴山山脉的最西边,向西行一日,便是戈壁的边缘了。孙思克带的绿营步军,要赶到此处,还得半月有余,可此时距离到达翁金河的时限,只有二十五天了。茫茫戈壁,变数无穷,费扬古与胤禩商量,决定不等孙思克的人前来,送几个向导过去,令孙思克的步军往阿尔泰山和杭爱山之间与沙漠交接的谷口处驻扎埋伏。
噶尔丹老巢在西边,但早于策妄阿拉布坦生隙,不可能回到哈密以西去,至于西藏,前世康熙倒是以为他逃去了西藏,可终究没在那儿找到。胤禩反复地看地图,觉得噶尔丹战败之后若要逃脱,最好的藏身之处莫过于阿尔泰山和杭爱山之间的山谷地带。东有沙漠,其余三面都是崇山峻岭,其间又有水源,只怕噶尔丹还在其中屯了不少粮食,山谷绵延近千里,其中藏个几千人,肯定是绝难找到的。胤禩有八成把握,噶尔丹最后,肯定是逃到这里来了。
费扬古和胤禛也赞同,步军先行埋伏好,骑兵再从后策应,就算噶尔丹侥幸逃出了三路夹击,机关算尽也绝想不到这里还有一处伏兵。
部署好一切,胤禩并不觉得轻松,因为还有八百里的戈壁大漠,还有胤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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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公安派公安派是明代后期出现的一个文学流派,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是反理学的代表。
我感冒了,所以脑子很不清楚,因而一时冲动,酿成苦果。四哥也因为我的冲动而一不小心冲动了,汗。
第五十五章:合围
胤禩前世曾经一来一回两次横穿戈壁。旧地重游,却还是会被瀚海的辽阔和荒凉震撼。胤禩十分喜欢这里的景色。没有皇宫之中等级森严的逼仄,头顶上就是苍天,脚底下就是沙石,简单明了,坦荡得很。大概平日里处处谨慎,时时算计,到了这种简单的地方,就愈发觉得心胸都开阔了不少。
前世过沙漠的时候,他多半时间都在车里,陪在康熙身边。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却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仿佛天底下就没什么能难倒自己的事儿,此时虽还是一般年纪,却再无那时候的性子了。骑在马上,看着两世都如此荒凉的大漠,胤禩不禁有些怅然。
春天正是风沙最大的时候。大风席卷着地上细碎的砂砾,将天都蒙上一层黄色迷蒙的纱,阳光透过层层沙尘,显得有些清冷。戈壁之上也并非寸草不生,隔着几丈远有上一两棵草,干枯得几乎不带绿色,驼马会间或停下来啃上两口,吐上几口沙子,再继续上路。
胤禩觉得脸被吹得生疼,时不时有小粒的石子打在脸上,胤禩皱皱眉,没有用手挡,却轻轻测过脸去。这里不是北京,纵然到了春天,也依然挂着北风,迎风而上,最是艰难。
胤禛本是和胤禩并辔而行,忽然不动声色地策马向前,堵在胤禩的前面。身后大红色的披风在强风之中张开,在苍茫大地之上显得格外耀眼。
胤禩毫无顾忌地接下了胤禛的好意,其实他走在前面,根本挡不了多少风沙,但胤禩还是迎风喊了句:“谢过四哥。”然后灌了满嘴的沙子。
沙漠之中,少有鸟兽,一切都是沉默的,多说一句话,就可能进一嘴沙子。胤禛回头看看胤禩,难得地露了个笑容。眉毛里都掺了细沙,泛着灰黄,面上也是灰突突,眼神却清亮,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胤禩无奈地啐一口,吐出嘴里的沙子,又向胤禛点了点头。胤禛笑着回过头去,似乎连恼人的风沙都变得有些可爱了。
时间,真是这世上最难以捉摸的东西。如果是十五年之前他遇上这样的事儿,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极尽羞辱之能,让胤禛在他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哪怕只是为心里头痛快,也决不能忍受老四对自己的这般作为。如是三年前他遇上这样的事儿,胤禩大概也会先忍下,然后精心设计,让胤禛这不为人知的心思暴露人前,让皇父知晓,如此,除非胤禛篡位,否则他此生大概与大位无缘了。可此时,胤禩竟能这样放任着他,任他脑中带着那些悖伦的荒唐想法。
胤禩依然恨着胤禛,那种恨太深,扎根在胤禩的心里,不可磨灭。胤禩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这个人并非那个他恨之入骨的雍正,可恨意就像是浸透在血液之中,灌注全身,无法剔除。然而,还是有些东西,在两人今生再遇的这十五年之中,悄然改变了。十五年里,两人交好过,疏远过,合作过,交锋过。胤禛的身影遍布在胤禩的回忆里。胤禛那青涩而隐晦的剖白让胤禩有些不忍。这让胤禩清醒地意识到,这个胤禛,还是个少年人。
胤禩不愿意破坏胤禛少年人的幻想。此时的胤禛,没有经历过佟佳氏的离去,没有被亲生的额娘拒绝,没有在十几岁的年纪一个人出宫开府,养成那冷僻的性子。他有关心他的额娘,有依赖他的九弟,甚至还有理解他的胤禩。从某种角度来说,胤禩还有些喜欢这样的老四,带着些天真而不切实际的幻想,时不时会露出真心的笑容。胤禩想着,就让胤禛如此误会下去也不错。至少,这样的胤禛,与胤禩恨之入骨的雍正天差地别。让这个四哥离那个皇帝样子远一些,其实也不坏。
虽然对手缺少磨砺,赢了也定然没什么征服的快意,但胤禩早就过了那种任性的年纪。他要的,是以退为进,稳重求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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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五年三月廿七,费扬古的西路军准时到达了翁金河畔。西路军虽然一路路途艰险,又遇风雨阻隔,但好在出发早,准备周全,补给线铺设得当,一路小麻烦虽然不断,却没什么大波折。全军在翁金河驻扎休整三日,再向东折往巴彦乌兰地方。
翁金河寒冷,枯草早已被噶尔丹燃尽,新草还未发芽长出,曾经困扰大军的粮草问题,又一次成了大军继续前进的包袱。胤禩有些懊悔自己的掉以轻心,既然阴山之南相隔千里之外,噶尔丹都派人过去烧了,没道理此时到了漠北,就能指望遇上一片草原。
胤禛宽慰着胤禩:“八弟别对自己太苛求了,你又不是神,如何能事事料在前头。不是已经早早下令归化城运送补给来前线了?等上三天,如果顺利,粮草补给也该到了。沙漠都过来了,何苦遇上没草的旱地,就如此愁眉苦脸。”
“就是后悔没多准备些,这是我的差事,我该想得更周全。”
“你呀,就是思虑过重了。费扬古都没想到的事儿,你何必如此自苦。你看,你最近瘦得都只剩下皮包骨头了,该多吃些。别到时候真遇上噶尔丹,反而羸弱得连弓都拉不开了。”
“多谢四哥。”胤禩说着这二十多天中最常说的句子,心里却希望胤禛赶紧恢复一个月前那种沉默不语的状态。
自打胤禛剖白了心迹,就从未掩饰过对胤禩的关心。胤禛是个细心的人,若真管起人来,的确让人有些招架不住。胤禩此时方能理解,为何胤禟总是抱怨为何四哥不去管管十四弟,好歹是一母同胞的,不比他亲近得多。胤禩却理解胤禛的心思,他是从小就寄养在承乾宫的,内心之中渴求额娘就是皇贵妃,而不是一直对他不咸不淡,与其他宫妃毫无差别的德妃。那时候胤禩总是宽慰胤禟,四哥也是为你好。可真到了自己也轮上了这份“兄长式”的无微不至,唠唠叨叨,胤禩才知道自己往日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胤禛果然开始了例行唠叨,沙漠中缺水,胤禛却仿佛一点儿也不畏惧口干舌燥,各种养生之道说个没完。胤禩腹诽老四果然是从小就注重享受,都一般是皇子,也没见旁人有这样穷讲究。
正说着,孙思克遣人送信过来,称陕、甘、宁汉军绿营已经行至沙漠,将要到达阿尔泰山一带,问是否需要择精锐部前来与大军回合。胤禩这才得了个由头,让胤禛闭嘴,拉着胤禛往费扬古的帅帐去共商大计。
孙思克的部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胤禛和胤禩当时只带走了骑兵,留下的步军也有不少是精锐。此时的西路军,有满洲骑兵、察哈尔骑兵、右卫将军直属军、大同驻屯军、喀尔喀骑兵,骑兵明显与步兵炮兵的大约对半开,骑兵比例很大。西路没有火枪骁骑营,枪炮攻击全靠步军,而孙思克的后续辎重部队,还带着上百子母炮,三十余尊宣镇神功炮和十尊神威炮,三尊冲天炮。噶尔丹擅结驼阵,炮火支援不够,光靠骑兵,很难将阵冲开。
费扬古、胤禛、胤禩、彭春【1】、班迪等人在帅帐之中议事。胤禛和彭春主张孙思克带兵前来,埋伏在那么远的地方,与主战场相隔近千里,一旦有变,两部不能相顾。但胤禩坚持,杭爱山一代的伏兵不能撤,纵然布下了天罗地网,也难保噶尔丹逃脱不了。班迪是理藩院尚书,自然也是力挺胤禩的。胤禛和胤禩,似乎一谈起兵争之事,就总是不对盘。两人这次到没有吵起来,倒是彭春和班迪两个,闹了些不愉快。
费扬古是支持胤禩的。噶尔丹狡猾,若前路无伏兵,一旦从西边脱出包围圈,就是纵虎归山,难以追击。但绿营毋庸置疑,绝对是大清所有军队的翘楚。少了这支尖兵,费扬古的心里也有些不踏实。
两方权衡之下,费扬古令孙思克在余部之中,选两千精锐,由他亲自带领,赶往翁金河一带支援。火炮七成随辎重往前线,余部由肃州总兵潘育龙统领,埋伏在杭爱山塔米尔河谷。
三日之后,胤禩随西路军再次踏上征程,向东进发。比沙漠更加荒凉的草原,却因为有了胤禛的唠叨,显得不那么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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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五年四月廿五,西路军到达土拉河畔,中路军也已经越过沙漠,两军距离噶尔丹驻扎的克鲁伦河俱不到三百里,东路军兵行虽亦受天气所阻,却也遥遥封住了噶尔丹北上脱逃的方向。
至此,噶尔丹东北有萨布素,东南有康熙,西边还有费扬古。清军对噶尔丹的战术包围,终于在三路大军千里远征三个月之后形成。
然而,康熙的探马却在例行探营的时候扑了个空。本该在克鲁伦河驻扎的噶尔丹,就在三军重重围困之下,突然之间,人去楼空,不翼而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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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彭春姓董鄂氏,公爵,跟费扬古是亲戚,都统,也算是名将,就是老折在一些小节上。二十九年乌兰布通之战就立了功,结果因为贻误战机被发往西路军效力。这人挺倒霉的,三哥的福晋是他的女儿,小九的福晋还是他的侄女。家世应该算是挺显赫,本人也算是战功彪炳,却总是功过相抵,到死也没捞上什么大官。
第五十六章:扑朔
噶尔丹到底去哪儿了?他是否知道了康熙御驾亲征穿越大漠,所以吓跑了?他是否是有什么阴谋,所以故意引大军来此?所有的人都在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帐殿之中,各路军机大臣吵成了一窝蜂,吵得康熙脑仁疼。
对噶尔丹最初是十日一探,等中路军进了沙漠,就变成五日一探。后来又变成了三日一探。上次探马到了噶尔丹的营外,明明看到一切都是正常的,怎么三日之后,这两万多人就突然之间人间蒸发了!变戏法都没这么神奇。康熙觉得奇怪得很,觉得噶尔丹定然跑不远,就藏在这三军的包围圈里,却也不知道噶尔丹到底去了哪里。
方圆近千里的大包围圈,找个万把人,说难不难,说易也并不容易。
胤禩也迷惑了。这是他想都没想过的结果。
前世噶尔丹根本就没料到康熙会劳师远征,不图京城的安逸,反而到大漠上来忍受干旱风沙,是以只是烧了烧荒,做了些基础防卫,等着小股的清军来给他收拾。噶尔丹的轻敌导致了他的失败。上一世,噶尔丹其实只是败给了自己。那时候西路军到达土拉河的时间比约定的晚了一个月,东路军也没有按时到位,本来三路合围,变成了中路康熙自己孤军奋战。康熙无法,只得遣使往噶尔丹营中,告知噶尔丹自己亲自来了,以图噶尔丹大惊之下自己乱了阵脚。
噶尔丹所驻扎之地,其实天然就是极好的防御工事,满洲兵金贵,康熙其实十分担心要是要强攻噶尔丹的阵地,会伤亡惨重。所以才初次计策。当时噶尔丹确实是弃营逃跑了,不但逃了,还杀了一些病号和年老的妇女,留下佛龛、酿具、甲胄、衣服等无计。
然而,此时却是完全不一样的状况。西路和中路及时到位,粮草充足,虽然士兵千里远征,疲惫已甚,但休整几日,战力仍是极强。东路虽然慢了些,但遥控战场,地势有利,康熙此时的计划,绝对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包围圈缩小到十几里的范围内,然后趁敌不备,一举歼灭。可还没等包围圈开始收缩,敌人就没了,没得如此诡异而迅速,甚至能从留下来的营盘之中看出,噶尔丹绝不是仓惶逃走,而是提前打包好行李,做了充足的准备之后,不紧不慢地走了。
康熙怀疑,自己的军队内部,有人通敌。
这是很容易想到的。康熙御驾亲征,在关内虽然是声势浩大,可是消息应当极难传到关外来。胤禩虽然在之前做了不少战事的筹备,可是一来规模不大,二来都是打着商队和朝廷在漠南兴修驿站的名头做的,该不会惊动噶尔丹。就算是噶尔丹知道了,为何多日之前不提前采取军事行动?为何偏偏等到自己已经快成了瓮中之鳖了,再卷铺盖走人?就算噶尔丹是获得消息跑了,为何可以刚好错开探马探查的时间?种种一切的疑问都指向了一个结论,有人临时通知了噶尔丹,于是噶尔丹才能如此从容不迫的在大军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这个人到底是谁,是怎么把情报送到噶尔丹军营里的?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目的?
一切都是未知的,扑朔迷离,毫无头绪。
三路军虽说合围之势已成,可是三军之间的空档还是很大的。噶尔丹如果化整为零,从三路大军的空隙之中溜出去,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康熙开始着急了。
中路军在克鲁伦河畔驻扎,骑兵和鸟枪兵混编,千人为一队,八旗各派一队,往各个方向四散开来寻觅敌人的踪迹。一旦发现敌情,即刻回报大营,酌情开始交战,力图将噶尔丹引向已经收紧的口袋里。胤禩在理藩院期间画出的蒙古全境地图此时就挂在康熙的帐殿之中,康熙和自己军中剩下的三个儿子胤褆、胤祺、胤佑以及爱新觉罗宗亲围在地图前,想着噶尔丹到底能往哪里逃。
西路军却是按兵不动,原地休整。按照康熙的命令,西路军其实也该将骑兵四散,往各处寻觅敌踪的,但费扬古觉得这样做委实太过冒险。胤禛和胤禩也难得地在这个问题上态度一致,都不同意此时分兵。清军本来占据着人数优势,三路合围,悄无声息,占尽了战场的主动权。噶尔丹一丢,清军与厄鲁特军的明暗一时对调,原本一次毫无悬念的歼灭战,突然之间,变得让人再也看不清楚。
西路军的探马却没有闲着,各个都要去仔细查勘。雁过留痕,两万多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为了避免噶尔丹从中路军和西路军的空隙插过,往西退回准噶尔,费扬古下令还未赶上大队的孙思克部不必再向北移动,贴着大漠一路向东,堵上两军之间的口子,同时随时做好交战准备。每次安营都要选取有利地形,决不能掉以轻心。孙思克虽然没有骑兵,机动性不强,但是带着火炮,攻击力不弱,遇敌之后只要能支撑一天,西路的轻骑就能及时赶到。
五天,整整五天,没有人发现噶尔丹的踪迹,厄鲁特人真的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五月初一,一支出击的千人队在拖诺山附近失踪。领军的是满洲镶红旗副都统握赫。镶红旗小营是苏努统领【1】,消息就是他报上来的。这五日以来,规定每支外出队伍将所部情况隔四个时辰奏报一次,握赫领出去的这些人,已经有九个时辰和中军失去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