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胤禩自康熙三十四年秋天离开京城之后,第一次急切地想回去。他想去看看自己的儿子,也想去送送那个可怜的小姑娘。胤禩已经快一年没有见过纳木,那时候只同睡过十几天,她的模样,胤禩甚至都有些记不清了,原本想着等她把孩子生下,再给她提提位分,为她阿玛谋个实缺。总归是跟了他的女人,胤禩想着不能太亏着她了。可谁想到,这孩子,竟然就这样走了。胤禩拼命地回想她的脸是什么样子,也只依稀回忆起她是个柔弱又有些莽撞的小姑娘,胤禩甚至不知道,日后孩子长大了,他要怎么跟儿子形容额娘。
还未成婚就有了庶子,菀宁恐怕已经气疯了。此时的菀宁年纪还小,还没有胤禩惯出来的坏脾气,虽然性子直爽一些,但这么些年来按照皇子福晋的规矩教养,总还不至于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儿来。遇上这样不顺心的事,也只能将心酸都咽到肚子里,嫁进来做弘昶的额娘。菀宁心不坏,弘昶额娘走了,就算心里再委屈,她也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胤禩一个人在营地外面的树林里闲逛着。打了胜仗,却并没抓到噶尔丹,胤禩的心情一直很复杂,他期待着在杭爱山的埋伏能发挥奇效,却又害怕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是以这些日子心里有事的时候,总是爱在这林子里逛一逛。各种军务有费扬古和孙思克,也不需要他太过操心。胤禩觉得,在这片密林之中,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可是有时候,就连这安宁都是那么奢侈。
胤禛骑了马,带了四袋子马奶酒,来找胤禩。远远地看到了,胤禩想躲开,却已经被胤禛看到了。不好真的不理,就只能在树下靠着等他。胤禛一转眼便骑到,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就冲过来,手里拎着两个酒囊。扬手扔了一个给胤禩,才道:“咱们打了胜仗,八弟可还欠着四哥一顿酒呢。如今你得了个儿子,咱们总得喝点儿庆祝一下。”
“四哥客气了。我只怕孩子福薄,禁不起咱们庆祝。”胤禩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并没怎么给胤禛好脸色。
“你这又是怎么了,那两天不是好好的嘛。”胤禛略一沉吟,却想到孩子的额娘当天就没了,又想起宫里去年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心下不禁有了盘算,道:“你是为弘昶的额娘伤心了?莫不是宫里传言不止是奴才们嚼舌根子,你确实对那瓜尔佳氏有着几分情义?你们不过也就见了二十几天!”
胤禩抬头看看胤禛已经开始阴沉的脸,不禁笑这四哥比菀宁还要小性儿,菀宁知道也无非就是光明正大地来争,胤禛却语带酸意,醋劲儿比女人还大。若是胤禩心里不惦记着那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儿,也许还能有兴致逗逗胤禛,装出一副情深难忘的样子让胤禛吃瘪。可此时胤禩只想着快些应付过去,只是道:“也不是,如今我连纳木的样子都不大想得起来了。宫里孩子多易夭折,四哥也不是不知道,我不在身边,平白担心罢了。”
胤禛听得此话,想到自己夭折的女儿,也不禁神色戚戚,过来揽着胤禩的肩膀,道:“不会有事儿的,弘昶生在昭莫多大捷当日,该是个有福的。”说完拉了胤禩在一棵躺倒的树干上坐了,拔了酒囊的盖子,仰头灌了一大口。
胤禛拿来的是从厄鲁特军缴获的马奶酒,最是浓烈辛辣,一口灌下去,至呛得胤禛连咳了数声,像是喉咙里插了刀子一样难受。
胤禩连忙帮胤禛顺了顺气,道:“四哥快别喝了,这酒太烈,小心喝醉了。”
“好酒!”胤禛却好像被呛到的不是自己,拿起酒囊,又灌了一大口,“八弟也喝!咱们说好了要喝酒,你便陪我这一回吧。”
胤禛明显是在借酒消愁。胤禩本能地想要问他究竟所为何事,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改了主意。胤禛的烦恼,胤禩其实早已明白,听他絮叨,倒不如索性陪他喝酒简单,左右不可能扔下他一个人在林子里自己回去。胤禩也提起酒囊,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大口。
“八弟真痛快!”胤禛的脸已经有些红了,举了酒囊道:“为了昭莫多大捷!”
胤禩也应和,“为了死去的将士们。”两人酒囊相碰,各自喝了一口。
辛辣的马奶酒从嘴唇一直烧到了肠子,胤禩觉得腹中火热,寒冷驱散,只余下酒香萦绕。
“为了汗阿玛身体康健!”胤禛再次举起了酒囊。
“为了大清国运昌隆。”胤禩再次与胤禛相对。
胤禛不多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断地找着喝酒的理由。两人近乎沉默地一口接着一口喝着,几轮过去,酒囊已经空了一半了。
胤禛有些微醺,脸上染上一层酡红,眼睛眯起来,显得愈发迷离,他终于放下手中的酒囊,过来抓住胤禩的手,道:“为了我们能在一起喝酒,干了!”
胤禩一瞬间愣了一下。曾经在前世里,他和胤禛其实也算常在一起喝酒的。都年轻的时候,年长的几个皇子间,老四私下里确实算是和自己亲近的。相比而言,此生这种若即若离,亲疏难辨的情形,反倒比前世里疏远得多了。这一世的胤禛,有时候让胤禩觉得迷茫,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分明还是不一样。这个胤禛,有时候聪明得过分,有时候却又傻得可爱。比起曾经的那个可怕的一直藏在暗中的对手,这个胤禛还是太过稚嫩了,竟然稚嫩到动了情。
胤禩举起酒囊,毫不犹豫地跟胤禛对饮,烈酒灌进去,几乎烧穿了肠子。胤禩从来没想过,经历过前世的种种之后还能有一天再跟老四一起坐下来喝酒。但看看胤禛脸上染上的红润,听听胤禛说出来的近乎绝望的祝酒词,胤禩觉得,能如此痛饮,也好。
酒囊很快就见了底,胤禛又一次呛住,拼命地咳嗽,却还在咳嗽的间隙说着:“痛快,咱们再喝。我还有好几袋子呢。”
胤禩也有些醉了,眼前一晃一晃仿佛有很多影子。帮胤禛顺着气,胤禩道:“四哥醉了,别喝了。”
“胡说,我没醉,你才醉了!”胤禛咳了一会儿,顺过气来,反驳着胤禩。
“好好,是我醉了,四哥就当照顾我,别喝了,可以了吧。”胤禩神智还清醒,但是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的,坐着都有些晃悠。
“不成。你答应打了胜仗陪我喝酒的。我平时也不怎么喝,今日好不容易想喝了,你都不愿意陪我。”胤禛埋怨道。还没等胤禩回答,胤禛就像是打开了抱怨的匣子,各种牢骚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明明咱们小时候最好的,可你到了慈宁宫,就跑到太子那边去了。太子再怎么关心你,也就只是利用你而已,九弟都看出来了。你看看他平时怎么对你的,能有几分兄长的样子?你办了的事儿,他分毫不提你的功劳,在汗阿玛面前邀功起来一点儿也不含糊。你惹了他,他连脸面都不给你,根本不把你当成兄弟。只有你心眼儿实,真把他当哥哥。你跟大哥关系近些,我就不说什么了,小时候毕竟一个额娘养过。太子已经有汗阿玛了,凭什么还要有你真心相待。
“还有老五。老五闷闷的连满语都说得不太利落,你却巴巴地凑上去教他,陪他去请安。在朝上你也处处照应着他。他到底哪里好,能让你这般上赶着亲近?他平日里不也只是关照着他自己的弟弟?
“弟弟们就更不用说了。老九老十也就算了,我能理解。可十四弟跟你差了七年,又没有显赫的母家,还是个小娃娃,你为何对他那么好?我有什么不如十四?都是一个额娘生的,我们自小处出来的情谊,竟还没有他一个娃娃深厚!
“胤禩,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和他们不同,你就从没将我当成哥哥,今日我们有什么说什么,我不藏着,你也别掖着,你说,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胤禛连着说了很多话,平时心里想说却说不出口的,几乎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
胤禩只是安静地听着,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烈酒穿肠而过的灼烧感让他觉得轻松,全身好像飘起来一样,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快活。胤禩也醉了,所以他笑着,眯着眼睛,指着胤禛道:“我把你当成对手。”
“对手?”胤禛沉吟一下,突然大笑起来:“对手好,对手好,比当我是哥哥还好。我也把你当对手。我说实话,这么多阿哥里,没有一个人有你的胸襟见识,太子骄奢,老大憨直,老三迂腐,老五老七都流于平庸,老九阴狠,老十鲁钝,剩下的都还小,十三十四看着有几分聪明,其实都被宠坏了,成不了事。只有你,小小年纪八面玲珑,为人面面俱到,办差滴水不漏。在理藩院才半年,理藩院一干官员无不唯你马首是瞻,到军中也时日不久,连费扬古都不愿驳你的面子。这么多阿哥里,我最怕你。有你做对手,此生之幸也。”
“四哥谬赞。八面玲珑有什么好,汗阿玛要是不喜欢,一句寻常考语就能将我打进地狱里。”胤禩说着,神色有些悲伤,那些远去的往事,不断地折磨着他。胤禩不是不知道,自己现在所作所为依然危险至极,原本想着不涉党争,不结党羽,不收门下奴才,可他本性就是如此,一涉及政事,着意收敛还是锋芒毕露。
胤禛的脑中一下子反应过来,这可能是胤禩唯一的弱点。什么事情,只要扯上了皇权,父子之情,兄弟之义,都没有任何意义。胤禩要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无论是谁当皇帝,都不可能放过他。奴才结党,尚可操控,皇子结党,流弊无穷。
胤禛入朝已久,自然知道朝中明党和索党明争暗斗,明珠说黑,索额图就一定说白,不管什么缺,票拟的人选都差得十万八千里,两人从没什么意见一致的时候。党同伐异之风在朝中积弊日久,康熙心里早就厌烦了,尤其如今二人又一个搭上大阿哥,一个带上太子,两边斗得不亦乐乎。原本没什么仇隙的兄弟两个,硬是让党争斗得彼此再也看不顺眼了。康熙心里有多恨臣子结党,可想而知。
胤禛醉得狠了,心里也就不太计较利弊得失,看着胤禩悲伤的眼神,心里难过地都快喘不过气来,一时只顾得上安慰他:“你也别太过忧虑这些。如今不也挺好的,汗阿玛正是倚重你的时候。你跟太子关系也别太近了,尤其别跟索额图他们缴在一起,不关自己的事儿,少插手去管,办上几件差便休息一段,少跟官员私下里走动,任谁也不能说你的不是的。”
胤禛这样的忠告让胤禩呆住了。他从没想过,这样的话,能从胤禛的口中说出,酒醉的混沌让他觉得一切都是错觉。
胤禛看胤禩没有反应,又接着说:“我知道你心气高,想往上争。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其实我也一样。良嫔母出身是不好,我永和宫的额娘也没好到哪里去,现在虽说都是一宫主位,可宫里多少奴才在背后说三道四的。我心里难受,你大概也没好过多少吧。就算养在额娘那儿又如何,额娘对我再好,也不能给我九弟那样的出身。如太子大哥、如老九老十,他们生来命好,我们羡慕不来,便只能去争一口气。你心里想的,我都明白,只是,无能遭弃,贤能遭忌。八弟太贤,不说别人,太子能容得下你?你真心待人,就不怕人人都负了你一片真心?”
“四哥不以真心待人,又如何能知道真心能换来什么?”
胤禛从后面抱住胤禩,两人都是便装,未穿甲胄,胤禛将下巴搁在胤禩的肩膀上,轻轻地对着他的脖颈哈着气,凑近胤禩的耳边道:“四哥只有对你是真心的,你要是负了我,我从此以后,再不信真心。”
说完,胤禛身子前探,偏过头,轻轻地吻上了胤禩的唇角。
第六十一章:知己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马奶酒的香气,在松木林中飘香四溢。胤禛的唇很薄很凉,像足了他的性子。胤禩唇角还带着轻笑,并没将胤禛推开,潜意识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但并没真正抗拒胤禛如此大胆的行为。浅浅一吻,一触即离。
胤禛扶住胤禩的肩膀,轻轻将胤禩转过来面对着他搂住。那眼神里的深情,让胤禩有些恍惚。胤禛笑了,身子前倾,两人的额头轻轻抵住,目光相对,却是复杂至极。胤禩一瞬间反应过来,向后撤了一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四哥醉了。”
胤禛低声说:“我是醉了。有些话我平时一定问不出来,可我喝醉了,总想问清楚。若是有一天,胤禟有了心思,你会不会帮他?”
胤禩道:“四哥呢?九弟是你自小带着长大的,你对他比对六哥和十四弟都好。你会不会帮他?”
胤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回答道:“我有时候也说不清楚。你最懂得我,你觉得呢?”
“你会暗中支持,旗帜虽然不鲜明,却让他感念于心,你也求个心里安宁。可最后到底是为谁争的,就不一定了。”胤禩也醉得厉害,毫不掩饰心里真实的想法,也无心去顾忌胤禛小心眼记仇的性子:“老四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自以为对谁都是仁至义尽,却把每个人都利用个通透,吃人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啊。这么多皇子,没有一个比你狠的,再没有了。”
胤禛愣了一下,却哈哈大笑起来:“对,八弟果然了解我。听着像是我能干出来的事儿,话虽然难听点儿,但说得也算准。既然你说了我,那我也说说你。我猜,就算九弟有心思争位,你也不会帮他的。你根本不会助长这种兄弟之间的争斗,大哥那边你在想法子化解,九弟这里你根本就是想从根上断绝。
“这么些年了,我也看出来了,你对太子,不是因为兄弟情义,也不是君臣本分,更不是真觉得太子能一直坐稳他的位子好让他日后给你封个亲王的,定是有人逼你,逼你夹在汗阿玛和太子之间,夹在大哥和太子之间,夹在所有想要夺位的皇子之间。
“我不知道交代你的是汗阿玛还是乌库妈妈,但这一招真是太狠了。八弟心软,在皇子之中只怕是独一份的,整个紫禁城里,只有你想着最好大家都好,不要有兄弟相争,不要有骨肉相残,大家不争不斗,熬到人人平安老死。只有你一人觉得,我们这些兄弟,真的是亲兄弟。因了这份心软,你竟能放下自己的抱负,可惜。这大概就是汗阿玛所期盼的,一个出身不高却贤名在外的皇子,不争不求,只安分地站在太子身后,为太子弥合与汗阿玛、与诸阿哥、与群臣的矛盾。虽然是对手,我却为你可惜,胤禩,你所求的,不该只是如此。”
胤禩却道:“我该去求什么呢?太子已立,论出身,论能力,论圣宠,都无可挑剔。就算是费劲心机将二哥从储位上拉下来,那储位谁来坐?谁坐上去能坐安心做稳当?要是二哥那样的人都能被人拉下来,被汗阿玛厌弃,那咱们这么多兄弟,有谁能真正得了汗阿玛的心意?咱们自小都是一同念书长大的,没一个是庸才,到时候争斗起来,兄弟结成死仇,父子如同末路,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大清,又要乱多少年。凡争必党,皇子人人结党,朝堂乱成一团,国事也成了党争的舞台。长此以往,家不家,国不国,这样的天下,就算争来了,也是个烂摊子。争他何益?四哥,我劝你一句,算了吧。”
胤禛并不想算了。他知道胤禩说这些话的目的并非十分纯粹,甚至知道胤禩还存着几分神智清明,在利用此时他酒醉灌输些让他动摇的念头,将未来还未发生的争斗扼杀在摇篮之中。可胤禛很坚定。这是一种不灭的信念,让他在最艰难的时候都可以熬过去。胤禛没有说话,起身从马鞍边上的背囊里又取了两囊马奶酒出来。
“不说这些败兴的话了,咱们接着喝酒。”胤禛帮胤禩把盖子拔开递过去,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好,接着喝!”胤禩喝酒的兴致上来,他酒量好,也不在乎多喝一些,总之先醉的一定是老四,不可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