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心中一凛。翻开孙思克的折子,再比对着胤禩请罪的折子,突然心下了然。眉心锁得更深了一些:“这个小子,心机深啊。”
两份折子粗看之下,确实措辞语句俱有不同,但细细比对,就能发现,两份奏折其实都是出自胤禩手笔,语言可以模仿,但胤禩行文之中那种严谨缜密,事件之中那种内在的联系,虽隐藏的深,却还是让康熙发现了。
老八这是要干什么?杀几个人而已,这样虽然有些不仁之名,但康熙想得明白,老八此举,实在无可厚非,犯不着如此上折子请罪,又找孙思克来弹劾,那便只剩一种解释。老八不想要这到手的功劳。至于为何不想要,康熙只想到了一种可能,胤禩这是在收敛锋芒。
胤禩自小就与太子亲厚,对太子的忠心,有时康熙都觉得嫉妒。明明儿子该效忠自己这个做阿玛的,但偏偏对哥哥亲近得紧。此时放了出去,大好的机会,胤禩该是为太子在军中加分数的,可他偏偏给自己捅了这么个篓子。
康熙仔细考虑,更觉得胤禩这是故意再给自己找不痛快。以胤禩的才智,若要真心想把人都杀了,根本不用等到这些人投了降,做了俘虏,再围起来射死,打仗的时候直接下命令不留活口就是。到时候朝中那些人就算听说了,也不至于弹劾他,毕竟是为了战事。杀俘就完全不同了。杀俘不详,自古有之,胤禩如此做,是故意不要朕给他的立功机会?
他怕什么?怕太子在军中的势力坐大,朕心生忌惮?还是怕他将来羽翼丰满,遭了太子的猜忌?只怕都有。无论如何,胤禩这孩子绝不简单。康熙喜欢他的谨慎收敛,却不喜他这份精心算计。
康熙没理会胤禩革了差事回中路军接受讯问的请求,又把孙思克弹劾的奏章留中了,提了朱笔批复由四阿哥与八阿哥共同协力费扬古理西路军事,尽心作战,不必多想旁的,战时功过,来日得胜回朝,自有圣裁。老四去了,要他一直被老八压在下面也不合适,如此让两人共理,共襄军机,也好互补不足。批完了,叫了亲兵进来,即刻发出去。
刚办完,军报就送进来。康熙看过,又将送来的准噶尔俘虏问过一遍话,眉心锁得更深了。俄罗斯派了六万人来支援噶尔丹,有骑兵和火枪队,消息是从漠西传来的,康熙又问了一个人,再拿来他们的口供细看,众口一辞,难辨真假。
康熙立刻传来随驾的皇子、大学士、内大臣、八旗各都统前来议事。又传旨给费扬古和胤禛、胤禩,密切注意接战部的动态,多派斥候探听此讯息是否属实。康熙本能地觉得这消息有水分,却又不能心安。他自己离着大漠有些距离,可胤禩那边已经和敌军交战上了,两个儿子在前线,都还是孩子,要真是遇上了,能不能撑起战局,能不能全身而退。两个孩子都是能堪大用的,康熙对他们有期待,有希望,因而也有担忧。
这是紧急军情,耽误不得。不到一刻钟,奉旨来的人就在帐殿之中聚齐了。康熙简要地说了说,便将这难题抛给众人议一议。消息是真是假,如何应对,饶是经过大风浪的康熙,此时也有些犹豫。
帐殿之中,却无人开口。明珠抬眼看看康熙神色,他惯常是不会先站出来说话的,这也是他的为臣之道,先察言观色,揣摩上意。什么都比不上合皇上的心意强,明珠能在朝中多年,起起伏伏,却依然能撑起明党这大片势力,能力出众固然要紧,但最关键的,还是明珠能猜中康熙的心思。
第一个说话的是索额图。《尼布楚条约》是他签的,此事事关俄罗斯,他自然要站出来说话。时隔八年,喀尔喀蒙古已经全部收入大清版图,当时大清在议定边界之时,做了不少让步【1】,就是为了稳定东北边陲,好腾出手来对付噶尔丹。中俄依然签约友好,按理说俄罗斯人不该再出兵帮助噶尔丹,争取俄罗斯在大清与噶尔丹之间的中立态度,也是康熙当时能做出重大让步的原因。
然而,索额图知道的俄国人,却是霸道的,态度强硬的,他此时已经是六旬的老人,站出来虽然不是老态龙钟,却也有些沧桑,嗓音颤颤巍巍地道:“启禀皇上,奴才以为,无论这消息是真是假,圣驾都该回京。俄罗斯若出兵六万,与噶尔丹的厄鲁特人马加起来,也有八万了,我大清此次也只出兵十万,劳师远征,胜负未可知也。圣上一身系天下安危,不该身居险地。”
康熙没有说话,冷冷扫一眼索额图,眼神之中的不悦并不甚深,却被明珠看了个分明。
索额图看康熙不开口,有些会错了意思,以为康熙有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接着说:“且此时皇太子染病,无力处理朝政。储副病重,皇上更要保重才是。”
索额图开了口,下面便有一片应和之声,几个内大臣纷纷表示,上次圣上生病回京,大清也一样大胜,区区噶尔丹,无需圣上御驾亲征云云。明明是一片消极避战之言,倒让他们说得好像是噶尔丹太过弱小,大清不屑与之公平一战一般。帐殿之中跪了一大片,倒都是劝皇上回京的。各种理由不一而足,有跟着索额图拿太子病重的事儿说的,有说西路遇上大雪是天生灾相的,更有甚者提到了三十四年平阳府的地震,倒是人人众口一辞,连个唱反调的都没有。连佟国维都只有大阿哥出来说了一句不惧俄军,愿为先锋之语,却也没反对圣驾回京。
康熙听得脑袋疼,抬眼看到站在后面的纳兰成德。成德是正蓝旗蒙古都统,此时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康熙看看不动声色的明珠,决定先问问明珠的儿子,当下问道:“成德,你年轻时也去过雅克萨【2】,你来说说。”
成德出列跪下,回道:“奴才位卑,不敢妄言。”
康熙终于起了点儿笑意,听成德如此说,只怕是与众人意见相左了。忙道:“但说无妨。”
“奴才以为,俄罗斯恐怕派不出六万人来帮噶尔丹打漠北。”
“此话怎讲,可有凭据?”一帮子老臣叫嚣着不管真假都赶紧跑之后,终于有个人开始说这消息是假的,康熙不禁觉得这议事还是议得有价值的。成德从进士及第之后,就入宫做侍卫,惯是谨小慎微,绝无信口开河之理。他既如此说,就是有七八分靠谱的。
“昔日雅克萨城乃俄罗斯在东部之重镇,修筑城堡,以图我大清之地。如此重地,驻军只五百,开战之后,俄罗斯又从都城派兵六百来援。己方边界之战,也只派兵六百,助敌而攻,能否得益尚且不知,就派兵六万,岂非儿戏?俄罗斯极北之地,幅员虽阔,却人口稀少,举国士兵也不见得有十万人。奴才听闻,俄罗斯东边还有其他国家与其不合,随时可能开战,是以奴才以为,俄罗斯派六万人援助噶尔丹,实乃噶尔丹故意放出的假消息。”成德说得不紧不慢,丝毫不受方才帐殿之中群臣适才所言的影响。
“这么说来,你觉得朕不该回京?”康熙问到了关键。
“一切全凭皇上圣裁。”成德不再多说。
康熙笑笑,心道成德还是太过谨慎。此先例一开,便开始有了议事的样子,有人赞成成德的观点,有人依然不放心,两方各陈己见。最后倒是鄂伦岱一句话说得有些道理:“老毛子撑死了就是给噶尔丹发些鸟枪,枪炮我们也有,惧他个鸟!”
明珠是最后说话的,从旁观察许久,明珠早已看出,康熙不想回去,想接着打,只是缺一有力的支持而已。当即说道:“圣上御驾亲征噶尔丹,意在毕其功于一役,活捉敌首,平定漠西。我大清举全国之力,若无功而反,实乃滑天下之大稽。此次西征,牵涉甚广,非圣上亲在前线不能统一调度,奴才请圣上勿受敌方宵小之扰,西征之事,万不可阻,臣等必效死力!”
“臣等必效死力!”一片应和之声响起。
索额图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康熙的上谕生生震了回去。“不知尔等视朕为何样人,我高祖皇帝,太宗文皇帝,亲自上阵,建我大清基业,朕岂能不效法先祖?我大军已然行至此处,与大将军费扬古约定夹击噶尔丹,朕若是回去了,如何告天地宗庙社稷?再有劝朕回京者,朕必诛之!”
第五十四章:表白
王化行、董大成所部与胤禩阴山之西回合。王化行毕竟是个将才,只两日就将骑兵重新整编好。胤禛和胤禩第三日就带骑兵辞别孙思克,与步兵和辎重营脱离,先行前去与费扬古部回合。
胤禛的脸一直是阴沉沉的,平日里一句话也不多说,成日价只跟在胤禩身边,一副生人勿近模样。说军机?四爷在一旁听着,毕竟胤禛得康熙钦命,与胤禩共理军务。谈私事?不好意思,你得能受得了四爷一双凤目的冷冷逼视,禁得起四爷持续释放的森森寒气。
胤禛虽然下定了决心要让胤禩同他有一般念头,可看着胤禩那张对每个人都笑得从容的脸,胤禛还是忍住冲动。他是凡事都要周密谋划之人,此事事关重大,不是一时冲动能够解决的,是以胤禛在想一个完全之策。他要精心设计一个局,他要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如同他做所有事情一样,要忍。
胤禛心里还在生着胤禩的气。具体气的什么,胤禛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希望胤禩真心说句软话,却连这点儿希冀都成了奢求。胤禩客气话说了不少,言笑晏晏,让人如沐春风,可胤禛就是知道,胤禩不是真心的。
胤禛自己不顺心,看着周围每个人都不顺眼,他们对胤禩多说一句话,胤禛都觉得心里不舒服。尤其是王化行,明明满身丘八之气,竟然抱着书来与胤禩探讨什么公安派【1】的文章。更有甚者,胤禩竟然欢天喜地,不顾一天行军的劳累,和王化行说了足有半个时辰。胤禛真是恨不得一箭将这老头射死。后来王化行被胤禛的瞪得狠了,识趣得遛了。从此再没私下里找过胤禩。
胤禛不让别人说话,自己却也不和胤禩说话,就只是粘着。胤禩赶了他几次,奈何四爷脸皮厚如城墙,胤禩也不好撕破脸,就只有让他赖着。一连十几日,只要没有战事,二人都是同吃同住,看着亲密,却好似冷战,都冷着脸,好像有深仇大恨一般。
胤禩其实也乐得清静。往日时时应酬这个,应酬那个,他是天生就有好人缘的人,身边人一多了,总忍不住去经营,此时胤禛往边上一站,各种大人小人全部滚得远远的,没了人在身边,也不必时时笑着,对着老四起初还做做兄友弟恭样子客套几句。后来看老四也没兴致聊天,干脆连样子也懒得摆,自顾自地想事儿,连给个笑容都吝啬了。
西北的春天来得晚,虽然已经到了三月,本该是莺飞草长的时节,可偏偏一片凄风苦雨。下过雪又下雨,湿湿冷冷,道路泥泞,就是骑兵也走不太快。虽然隔上三五日,总有些小股的敌人出没用来磨刀见血,但明显兵士们的心情都不太好,士气也并不十分高涨。胤禩打趣说,这都怪四阿哥得天眷顾,连老天都看他脸色。远处一干人等憋笑憋得内伤,胤禛却依然冷冷地回,八弟,话不能乱说。
胤禩对于连日来的雨却抱着乐观的态度。他们快要到沙漠了,储水绝对是件大事。此次骑兵轻装上阵,带的东西不多,连胤禩胤禛休息的帐篷都简易得很,但大水囊是胤禩特意交代要准备的,眼看着离沙漠越来越近,胤禩下了命令将水囊都装满,谁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场雨。
绕过阴山之前,胤禩和费扬古所部取得了联系,两军相约在阴山最西边的呼和巴什格山下汇合。费扬古大军走得亦不快,也是一路阴雨,纵然备好了雨具,油布,还是有些枪炮淋湿之后生锈,各种麻烦事儿,也让费扬古有些头疼。上元节过了就开始进军,到了三月初,才将将走到阴山最西面。
胤禛和胤禩在乌拉特后旗驻扎,等了三天,终于等来了费扬古。从费扬古的口中,胤禩第一次知道,太子病了。
胤禩眉毛拧了起来,垂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又向费扬古确认了一遍,才转向一直在边上却丝毫没有意外之感的胤禛,问道:“四哥早就知道?”
胤禛心中不禁起了酸意,第一次对太子有些嫉妒。并非嫉妒他合法的继承人身份,而是嫉妒他竟然能如此轻易地牵动眼前这个人的愁思。语气之中却隐藏了心事,一贯的冷硬刻板:“我从中军赶过来的时候,太子就已经病重不能理事了。三哥回了京城,我来了这儿。汗阿玛交代,你跟太子自小亲厚,太子的病情不要告诉你,免得你过度担忧。”
胤禩心里不禁有些疑惑,太子怎么又病了?前世这时候,太子明明康健得很,还有心思和哈哈珠子胡闹呢。怎么这辈子倒像是弱不禁风了。早不病晚不病,却偏偏挑了皇父亲征的时候一病不起。上次也是康熙亲征,太子生病,这回又生病了,倒让胤禩开始怀疑,这之中,是否有人成心做鬼了。心里头担忧着,胤禩一大堆的问题连珠炮似的砸向胤禛:“病情如何?只是受寒了?如何都已经不能理事了?没来信儿说病好了,那是不是这一个月都病着?”
胤禛愣了愣,才道:“我也只知道太子病了。那时候知道你陷在大雪里,消息都送不出来,光顾着担心你了。太子无非就受点儿风寒,宫里面有最好的太医诊治,最好的药材调理,能有什么大碍。”
胤禛本是无意之语,却无形中流露几分真情,胤禩是细心之人,自然听出了话外之意。
胤禩忽然想起胤禛几日间疾驰千里来寻他,累得在塌上一歪就睡着了;想起他将那一纸回信一直贴身收着,还拿出来质问自己为何不写得长些;想起他在军帐之中据理力争,丝毫不落气势,比刚开始办差的时候,不知强了多少。胤禩对胤禛本就十分熟悉,这些日子又与他起居都在一处,胤禛心里想什么,胤禩也能猜个八九分。胤禛那有些失落的神情落在胤禩眼中,胤禩竟一刹那之间有些不忍,轻声说了一句:“四哥担心我,我心里都知道。”
胤禛呆住了。蓦地觉得鼻子酸酸的,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透不过气来。胤禛不知自己是怎么拉着胤禩辞别费扬古,怎么拽着胤禩的手一路跑出营外,怎么在荒原新月之下,对着他面前一同长大的弟弟,毫无顾忌地说出那几个字的,但他就是说了。一切的计划都在冲动之中土崩瓦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颤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声音,却异常坚定,他说:“胤禩,我心里有你。”
胤禩注视着胤禛。审视,疑惑。
胤禩不了解这样的胤禛,冲动,盲目,热切,带着一种少年人的炙热和青涩。皇宫中长大的他们,几乎都无可避免地缺失了少年时代,从嬷嬷们捧在手心里的小阿哥,一下子就变成了沉稳干练的皇子。他们不该冲动,他们凡事都要考虑后果,他们要步步算计,处处留心,每句话可能都是别人设好的圈套,每一次的成长都可能要付出血的代价。胤禛此时的神情,不是他该有的,这样的真诚,太过脆弱,这样的胤禛,简直不堪一击。
胤禛也注视着胤禩。真挚,专注。
胤禛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他太久,久到自己都不记得,到底从何时开始动心,从何时开始起意,何时开始泥足深陷无法自拔。胤禛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何这样一心一意地喜欢着胤禩了。最初,大概只是觉得同病相怜,只是觉得心灵相通,只是对他的才干欣赏歆慕,对他的救命之恩感念于心。可此时,胤禛只觉得胤禩处处都是好的,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一身戎装英武的模样……胤禛中了他的毒,无药可救。
两人相对站了很久,胤禩从容地笑了,说了句:“我知道。”
胤禛伸手将胤禩拉进怀里抱紧,下巴轻轻蹭过胤禩的肩甲,别过脸,低声地说:“知道就好。”
风很大,席卷在沙尘,在旷野之中呼呼作响。胤禛说了什么,胤禩并没听清。胤禩没有推开胤禛,也没有回抱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风中,轻声出口的句子,同样消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