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进行得超乎想象的顺利。孙思克的骑兵在酉时之前赶到,厄鲁特蒙古人还在等待着做饭取暖的柴火,没有任何征兆的,两队骑兵突然从雪里杀出,仿佛从天而降的天神,降临这个孤立无援的部族。骑兵将临时搭建起来的栅栏、帐篷冲得七零八落,人们还没来得及再披一件衣服,没来得及拿上一样趁手的兵器,就被骑兵的马刀砍瓜切菜一样,斩下了头颅。
厄鲁特人在绝望之中,放弃了抵抗。首领被杀,全族无一人逃脱。一战斩首一百余人,俘虏三百三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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俘虏被就地控制起来。第二日,大军继续前进,在交战的战场驻扎下来。
孙思克看看胤禩,问道:“八阿哥,这些战俘,要如何处理?”
胤禩的眼神一沉,道:“杀了,一个不留。”
孙思克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说道:“这恐怕与有违圣意。”
胤禩神情淡漠,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命令是我下的,汗阿玛要责问,也到不了将军头上。如今天逢大雪,我们行军已经不易,要是看管不当,跑去给其他散落在阴山的厄鲁特人报信,很可能让噶尔丹提前知道我们的行踪,那此次出征岂不就坏在我们手里?”
孙思克叹了口气,道:“养他们是不易,不如送到御前去,由圣上处理。”
“将军以为,把事情都交给汗阿玛,汗阿玛就能高兴?送个能说话的回去给汗阿玛问问话就行了。彰显大清威仪也得等打赢了再说。汗阿玛心里,也是希望他们死的,不过给世人做个样子罢了,如今杀了他们,恶名是我担下,也算是体察上意了。”胤禩闭了眼,却还是有些艰难的下了决定:“杀,前中后队并作一处,将人围起来,全部射死,敌人越来越近,宝剑,也该出鞘了。”
“八阿哥可还记得昨日下棋之时,末将所说的话?”孙思克没有正面劝阻,反而提起了那个棋局。
胤禩却苦笑:“将军箴言,胤禩自然记得。于胤禩,这一步,算是退守了。”
孙思克看着胤禩与平时不同的阴沉面容,心里不自觉地想,这个八阿哥,实在不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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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多人被围在上千人的队伍中间,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双手被缚,嘴都被堵上,如同围猎中的猎物。他们拼命的挣扎着,想要逃脱。一个男人看了看自己拼命啼哭的孩子,点了点头,奋力往胤禩的方向跑,他能看出,那个骑在马上穿着黄色衣甲的少年是他们的头儿。他的双手牛筋被绑在身后,根本挣脱不开,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奔向那个年轻的将领,可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胤禩没有任何犹豫,抽出一支箭,稳稳搭在弓上,拉满,放箭。动作缓慢而镇定,却透着万钧之力。箭破空而出“嗖”地一声,仿佛在寒风之中擦出了火花,从那冲上来的壮汉身体里穿过。那高壮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然后仿佛棉絮一般,软软地倒下,深红的血如同溪流,缓缓地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痕迹。
“放箭。”胤禩收弓,声音冷硬地下了命令。
箭雨淹没了围在中间的俘虏们。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血,那倒下的男人的面孔,在他的视线之中定格,他眼神中的仇恨,燃起胤禩心底的战意。所有人都仿佛被鲜血点燃了,他们的目光不再像从前那样呆滞,而带着一种士兵特有的疯狂。战争,就在这种疯狂之中,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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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厄鲁特,又称卫拉特,额鲁特,清代指漠西蒙古
第五十章:相见
大雪停了不到五天,胤禩和孙思克就以极小的伤亡代价,将阴山附近的四个厄鲁特部族全部扫荡。屠杀式的攻击让孙思克觉得有些看不透这个眼前的少年皇子。他在做的,是有可能将自己的政治生涯全盘断送的决定,激进、冒险、又有些凶残。但是他说,这于他,其实是退守。孙思克是一员武将,除了打仗,也就只是下下棋,皇子之间的争斗,他并不关心,也看不透。但他也听说八阿哥的名声不错。就是陕西绿营之中,也都盛传八阿哥的贤名。
以他看来,胤禩确实是能力出众,才华耀眼的。十几岁,就有如此精准的判断力,对战局的把握也是从大处着眼的。杀战俘并不符合孙思克打仗的一贯作风,但是他也看到了胤禩如此做的成效。陕西绿营军是一直训练有素的军队,但是,确实年久不战,很多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战心不足,对战场没有足够的认识。胤禩的做法,无疑激起了士兵心中的血性。军队没有战俘的拖累,行军速度并没有与往常打仗一样越来越慢,再加上几次小规模的战斗,战术安排都很合理,伤亡很少,行军反而因为士兵的振奋而愈发快了。与胤禩相交越深,他就越欣赏,也就越担心这个少年日后的命运。毕竟,大清有这样的皇子,是大清之福,若是因为这样的事儿明珠蒙尘,实在是可惜了。
胤禩却好像毫不在意。
阴山战场已经告一段落,要记功,要点人数,要打扫战场,要处理逃兵,孙思克忙得不可开交。胤禩进来,看孙思克正忙着,道声打搅,然后平静地给了孙思克一份折子,面上还是那常常带着的笑容:“孙将军,这是参我的折子,我草拟了一份,你看看改改。雪已经开始化了,派去清道的应该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发出去吧。”
“这如何使得?”孙思克打开看了看,措辞并不是很激烈,反而很中肯,提到胤禩年轻气盛,有失仁德,名实不符,损皇家威仪。行文甚至还很符合孙思克一贯的性格。孙思克看得皱了眉:“八阿哥,这是何意?试探末将?”
胤禩却没怎么解释,只摇摇头,说道:“我特意将言辞写成这般,并不激烈。若是措辞过于强硬了,汗阿玛反而不容易接受,还会觉得是将军不好。孙将军若要改,细处修一修,也不要显得我们真的不和。绿营之中传闻的那些所谓名声,还是稍提一句,再说我如今已经失德了便可。”
“末将,有些看不明白。虽然末将不赞成八阿哥的决定,但无可否认,八阿哥如此决断,于战局有利啊。况且,末将也绝无弹劾之意。八阿哥想来是误会了?”孙思克说完双手捧了奏折,便要还给胤禩。
胤禩也不接过,见孙思克神情坚决,才说:“此举,并非试探。我是真把将军当成了自己人,才劝将军,务必将这个折子递上去。汗阿玛护短,虽然命令是我下的,但汗阿玛极有可能当成是旁人挑唆的。只有这样,将军才能完全撇清干系。消息此时还没送出去,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将军也不必递密折,做出率先弹劾的样子来,汗阿玛就不会动将军的。到时候,我请罪的折子一并递上去,汗阿玛自然会处理。”
“这,不妥当吧?”
“没什么不妥当的。绿营军可以没有胤禩,却不能没有将军。”胤禩笑笑,将孙思克手中的折子又按了按,“我在归化承蒙费帅照顾,也颇有些私交,我给费帅写了封信,说明这边的情况。将军放心,费帅不会因为这事儿,对将军有成见的。”
孙思克与胤禩对视一眼,莫名地觉得有些安心。低头又看看那奏折,却听到胤禩继续说:“战场上,行军布阵,用计设伏,我信将军。朝堂上,弹劾上表,揣摩圣意,还请将军信我。”
孙思克终于还是接过了奏折,点了点头,道:“我信八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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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带着五百轻骑,几乎是一日三四百里的速度,往阴山方向赶。胤禛虽然知道,那是胤禩,是无论发生何事,都处变不惊,淡然微笑的胤禩,可心里还是忍不住的担心。几个月没见到,可天天忙这忙那的,也没如何想,一接了驰援的命令,心里却再也压抑不住,一时溢满了思念,只想下一刻就赶紧见到胤禩。看看他好不好,会不会还存着怨气,是不是长高了,有没有惦念他的四哥……
只用了四天,胤禛就赶到了阴山,先在路上遇到了王化行所部,才知道胤禩他们虽然遇到大雪,可是准备得当,受灾并不严重,已经和外界恢复了联系。胤禛等不及要看到胤禩,并未与王化行同行,换了马就接着一路疾驰,第五天的傍晚,终于找到了孙思克的大营。
胤禩一身戎装到营外来迎接他,冰天雪地之中,胤禩的鼻尖冻得发红,脸在头盔里显得愈发小了。离开北京的时候就瘦,此时穿了甲胄,也不见健壮,倒是高了,眼里英气逼人,倒是成熟了一些,像个大人了。胤禛看到他在自己身前站定,微一颔首,道了声:“四哥。”
胤禛一瞬间百感交集,上前一步便将胤禩搂在了怀里,紧紧抱着,让胤禩动弹不得。胤禛身上也是一身戎装,衣甲上的钉饰撞在一起,发出几声“叮叮”的声音,便不再响了。隔着厚厚的盔甲,那怀抱没有任何温度,却让胤禩觉得有些暖意。大雪封路,不过是几日失去消息,汗阿玛就立时派了一个皇子来找他,消息来回也需要时日,胤禛如此快就到了,想来是路上赶得着急。有些东西,不期而至,反而显得更加珍贵了。
胤禩只是略微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也就不动了,任由胤禛抱着,轻轻说了句:“四哥,这还是在大营外头呢。”胤禛带来的轻骑和侍卫还未交接,大营外面有站岗的哨兵,众目睽睽之下,胤禛竟然就这么抱了,抱一下也就算了,只当是兄弟亲密,可若一直这般抱着不撒手,大抵也就只剩下丢人了。
胤禛不说自己的担忧,却将康熙推了出来,埋怨地说了一句:“你可知道,汗阿玛多担心你。”
胤禩轻轻应了一声,接口道:“是我不好。四哥辛苦了。”说完有些犹豫地伸了手,回抱了胤禛一下。
胤禛这才满意地放开胤禩,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番,才道:“还好,你没事。”顿了顿,才板着脸问:“为何那么多阿哥,唯独给我的信最短?”
第五十一章:分歧
胤禩一时愣在了当地,锁了眉,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回,还是没想起来胤禛说的信是怎么回事儿。胤禛本来没想着因为这个事儿跟胤禩闹个不痛快,可看着胤禩呆呆发愣的样子,心里不自觉地就上了火。自己为了他交代的事儿,忙前忙后的得罪人,为了赶来救他,一路疾驰,几个晚上睡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外。想起这些,胤禛心里头就有些憋屈,他把八弟放在了心尖上,想着他,念着他,总觉着就算心里头的隐晦心思难对人言,可毕竟还是能做知心之人的。谁成想,人家不是记他的仇,故意写了封短信来气他,胤禩压根就把这事儿忘了!
“四哥,您说的,是年前的时候,我给各位阿哥们的回信?”胤禩看着胤禛越来越黑的脸,总算从记忆之中翻出来这档子事儿,心里不禁暗讽,老四也真够记仇的,芝麻大点儿事儿,这都几个月了,忙还忙不过来,他倒有闲情记着这些。
胤禛也不回答,倒有些真怄上。胤禩看看胤禛小性儿的样,不自觉就起了气气他的意思:“四哥还真是计较小节之人。信长不长有什么打紧,又不以长短论亲疏。”
胤禛自然不会顺着胤禩的意思理解,一时只觉得,胤禩一开口就道出了长短论亲疏,说明他心里就是如此想的,只不过抹不开面子,不能只说罢了。在胤禩的心里,自己果然疏远了。胤禛看着眼前一身戎装,一身英气的胤禩,心里失落地想:“人长大了,都会变的么?他终于只要做他的太子党,不拿我当哥哥了?”
看胤禛眼神里的热切地目光渐渐暗淡,胤禩也觉得有些不忍,何必如此强迫着他长大,让老四一直有那些天真的想法,岂不是更有利?然而想到了未必就能做到,胤禩也只是过去牵过胤禛的马,道:“四哥累了吧,到我的帐子里头歇歇,外面的事儿,交给我安排吧。”
胤禛此时赶来,带了正红旗下五百轻骑兵。这些骑兵名义上是只归胤禛调派的,但总归是要一起行军,统一指挥的。五百人就地安营,将领之间的熟悉一下也是必要的,再有,他们是最早跟敌人交战的队伍,这支轻骑兵,过几日可能就要上战场了,也需要他们做些准备,军官们熟悉一下战场形势。
胤禛却并不管这些,简单地办完交接手续,就自顾自地往胤禩帅帐里的软榻上一坐。这是下面人的事儿,就算是大事儿,也都能堆给胤禩,有个能干的弟弟,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就如同胤禩放心的使唤他给大军准备粮草,他此时也放心将自己的骑兵交给胤禩。胤禛坐在一边,看着胤禩和出出进进的军官们交代各种事务,他只是在胤禩在给他安排合身份的营帐的时候插了一句:“不必了,你们东西也不多,我们更是轻装简行,我晚上跟你睡一起便了。”
胤禩怔了一下,疑惑地看看胤禛,才规矩地应道:“这样恐怕怠慢了四哥。虽然没有四哥喜欢的精致物事,但一个帐篷还是搭得起来的。四哥若是不喜欢临时的军帐,这里让给四哥,我去别处凑合就行。四哥有什么要添置的,尽管我说。”
“不必了。你跟老九老十不也经常住在一处?自己兄弟,何必费这些事儿。我晚上和你住。我听说你们前几天已经跟噶尔丹的前哨人马打上了,怎么个打法,跟我说说。”胤禛有些累了,也不愿挪地方,借着这机会能跟胤禩抵足而眠一次,也是好的。
胤禩又推拒了一番,奈何胤禛是个固执性子。胤禩看看胤禛越来越不对劲儿的脸色,心想也不必和这人一般见识了,他长途跋涉而来,也是累了,一起睡一晚上,又不会少块肉。只是他睡着之后,总要忍着不要突然按捺不住恨意将他掐死才是。
胤禛累得狠了。办完了公事,将就着洗了个澡,换了身轻便衣服。还没怎么听胤禩讲这几天怎么打的,胤禛就靠着个软垫子睡着了。
胤禩看看胤禛黑了的眼圈儿,沉沉睡着的样子,也没有再叫醒他。和亲兵一道扶他躺下,把被子盖好,胤禩才转身要走。胤禛做了甩手掌柜的,把人带来了他就不管了,可胤禩却得考虑,这五百精锐骑兵,怎么用在刀刃上,这多出来的将近六百匹马,要怎么养活。噶尔丹的人把阴山附近的草场都烧了个精光,春天的新草还没长出来,马无草料,骑兵也就无所谓战力了。胤禩心里惦记着军情,却没想,一个分神,就被胤禛一把拽住了。胤禛睡得沉,也没说话,就是死死地攥着胤禩的手腕不撒手。胤禩皱皱眉,伸手去掰胤禛的手指,一根掰开,那指头就像有磁力一样,又被吸了回去,怎么也不放开。
胤禩对亲兵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去出去,这才伸手去推胤禛,心里头带了火,说话便含了三分冲劲儿:“四哥,你放手!”
胤禛恍惚中听到,手反而抓得更紧了,咕哝地说了一声什么,听起来似乎像是“别走”。
“我有军务要办,别抓着我。”胤禩看胤禛好像醒了,声音低了些,拍了拍胤禛的手。手指松动了一些,胤禩使劲要抽出来,却又被胤禛抓紧了。
“放开!”胤禩有些不耐烦,又去掰胤禛的手指。
胤禛似乎依然睡着,手却依然紧紧抓着胤禩。“不放。”这回胤禛的声音很清晰,带着那种坚定的语气。
胤禩皱了眉,明明醒了,就是不放手是什么意思?几番折腾早就让胤禩有些不耐烦,一时没压住心里的火,右手抬手就是一个手刀,狠狠劈在胤禛手肘关节的地方。
胤禛吃痛,手上的力量登时弱了,胤禩迅速一抽,便将手抽出来。
胤禛“噌”地坐起来,眼神先是有些茫然,然后看到了站在床边揉着手腕的胤禩。那不过是个梦……手臂上钻心地疼痛,梦中的胤禩和眼前的胤禩重叠起来,困倦一扫而空,胤禛立时意识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