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胤禩毕竟是能忍之人。深吸了几口气,气息顺了,那一时上来的邪火,便强压了下去。对着胤禛有些疲惫地笑笑,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四哥,刚才胤禩失礼了,还请四哥不要见怪。我……”
胤禛却并没生气,一副理解的样子,伸手给胤禩掖了掖被角:“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往日里装得恭敬已然是不易了,你都生病了,我怎能强求你礼数。”
胤禩欲言又止,只是看着胤禛,并不说话。
胤禛看看他,又道:“你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我们要都还是小时候,该有多好。那时候你就这么大点儿,”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坐在椅子上,叫我阿珲。我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娃娃,胤禟也漂亮,可总觉得没有你那时粉雕玉琢。你可能都不记得了……后来你周岁的时候,我还去看了呢,你知道你抓得什么?我看都没人给你讲过,那天就没几个人去。你先抓了白玉的如意,然后抓了弓矢和马鞭,最后抓了白雪糕。”
胤禩不知胤禛是什么意思,只得弯着嘴角,摇摇头道:“四哥说的,我都不记得了。”
胤禛笑了笑,脸上的不悦一瞬间都消散了:“我生病的时候,额娘总是给我讲我小时候的事儿,我听着也觉得有趣,心里也能舒服不少。你叫我一声‘阿珲’,我便接着给你讲。”
胤禩一时只觉得哭笑不得,却还是迎合着胤禛,轻轻地叫了声:“阿珲。”
胤禛听了高兴极了:“嗯,小八乖。”应了之后,还伸手摸了摸胤禩的脑袋,“二十一年的地震,不知道你记不记得?那次其实就是地动了几下,宫里都没什么房子塌了的。十八年我不记得了,但听说比二十一年那次大多了。那天我跟着额娘去老祖宗那儿请安,五弟吓坏了,当时脸都有点儿发青,我当时就想起六弟和你不知道怎么样了。唉,当时六弟还在呢。那天我去看你,你一点儿都不怕的,坐在床上乖乖的笑,懂事得让人心疼。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去你的屋子里念书。你那儿地儿小,比不得承乾宫里暖和,但很是安静。宫女太监都少,你又不闹,常常坐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时候不知道,以为小孩子都是这般的,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后来额娘有了九弟,才知道你那时候有多讨人喜欢。九弟倒也是喜人,只是太顽皮了些,我总想着,能将九弟教成你那个样子。”
胤禩听他说起小九,心里倒是软下来,说:“小九才是玉雪可爱,天然性情,我哪里及得上。”
胤禛却不以为然:“九弟自小有些被宠坏了,额娘宠他,你也宠他。”
胤禩咳了两声,看着胤禛,正要说些客套的话,外面一声禀报,却是太医来了。诊过脉,开了脉案药方留底,胤禩使人打赏了,自己却拿了书来,还要再看。他想额娘,想小九小十,甚至还有些想老祖宗和苏麻妈妈,他只有把自己全副精力放进他不熟悉的西学中去,才能排遣愈来愈深的思念之情。胤禛自然不许。胤禩心情不好,也懒得再迁就胤禛,两人一来一去,险些又起了争执。倒是宫女白哥在一旁劝解着,才熄了这场干戈。
胤禛后来也妥协了,拿了书给胤禩念,念着念着自己也有了兴趣。想来他在这上面是有天赋的,胤禩费了很长时间才弄懂的,只要稍加点拨,胤禛就立时理解了。两人讨论学问倒是没什么障碍,胤禛一边念,一边说着自己的见解,两人还就有关平行线的第五公设(就是公理,徐光启译本里叫公设)讨论了许久。最后胤禛倒还是顾着胤禩要多休息,亥时不到就强按了胤禩睡下,说什么也不肯再念了。
第十四章:山崩
胤禛自从迷上了这西洋的几何学,自己也搞了套书来,几乎每日里都来找胤禩。胤禩的侍读戴梓是皇子侍读之中少数懂得西学的人之一,不但对几何学颇有研究,还能结合很多实例讲解,细细阐述这门西洋学科在建筑、机械等处的种种应用。胤禛便借着向戴梓请教的因头,渐渐跟胤禩熟络起来。胤禩天性擅长交际,不喜尴尬,胤禛跑得勤了,胤禩也每每找些话题来说。胤禛平日里与兄弟们都不热乎,就是对胤禟也是管教多些,跟奴才们更是难以深交,所以碰上胤禩这么个好不容易能说上话的,就格外殷勤。在园子里见了胤禩,连脸上的线条都缓和下来。没多久奴才们便看明白了——四阿哥和八阿哥这是冰释前嫌了!众人不禁内心里感叹八阿哥手腕奇绝,这么个冷淡不易亲近的主儿,都让他给“降服”了。
胤禩对此倒是无所谓的态度。他内心里膈应,却并非看不清形势,胤禛愿意与他交好,胤禩也觉得没什么损失。总之只要不像那一日一样失控,让胤禛有些无伤大雅的误会倒也不打紧。让胤禩在乎的,却是另外一件大事。
太皇太后精神大不如前了。
太皇太后在前一世,是没能活过康熙二十六年冬天的。胤禩心里一直惦记着,所以也一直关心着。可心里到底是存着希冀的,希望重生以来的这些变数能让老祖宗的寿数延得长一些,再长一些。二十五年时太皇太后中风,胤禩着实吓坏了。虽然知道前一世老祖宗最后治好了,但他还是不自觉地害怕。胤禩日日查看脉案药汤,时时陪在病榻之前。因为人小,做不来太多侍疾的事儿,他便常常拿了佛经,用虔诚的语气跪在一边诵读。他还经常去太医院查医书,询问太医,他要确定,老祖宗的病得到的不是那种敷衍塞责的治疗。最终太皇太后总算是熬过了那一劫,一日赛过一日的康健起来,最后甚至可以在宫中接见外命妇和女孩子,着手为太子和大阿哥考虑婚事了。胤禩也就稍稍放下心来,只每日询问着太皇太后的健康状态,以便能及时发现病情。
消息是从启祥宫良嫔那儿传到畅春园的。因为胤禩养在老祖宗膝下,所以良嫔也就常常去慈宁宫请安。她也知道,太皇太后并不十分喜欢她,因而愈发的谨慎守己,数年下来,倒也渐渐得了老祖宗的心。因为胤禩离宫之前的交代,良嫔每日请安时也更仔细的观察太皇太后的脸色,只觉得这两日老祖宗说话时仿佛精神不足,常见恍惚,脸颊也有些消瘦下来。又听说这几日递了牌子的外命妇都驳回去没见,饭量也减了,皇上还特意传了太医请脉。良嫔犹豫再三,还是派人将信儿带给胤禩。胤禩立时请旨回了宫。
慈宁宫的榻上,太皇太后斜靠着,抱着手炉,眼阖着,像是睡着了。胤禩轻轻地走近,只想看一眼就走,却听太皇太后轻咳了一声,睁开眼,见了胤禩,眼中立刻荡开浓浓的笑意:“八阿哥回来了?到乌库妈妈这儿来坐会,我看看,长高了没有?”
胤禩跪下请了安,这才起来走过去。仔细看着老人有些暗黄的脸色,胤禩心里一时难过得紧。握着老人的手,半是撒娇地说:“老祖宗,胤禩想您了,”声音之中,带了些细不可闻的哭腔,“听宫里的人说,您这几天累着了。胤禩看您瘦了,心里难过得紧,胤禩想留在宫里陪您,不去畅春园了。”
太皇太后伸手敲了一下胤禩的头,隔着小帽,倒也不疼。老人笑得眼睛眯在一起,道:“哪里是真想着我呢,分明是不想去学里了罢!”
胤禩作势揉了揉,眼睛有些红了:“老祖宗,畅春园里见不着您,胤禩心里空落落的,没得消遣,早就把功课提前了不少了。课读《论语》刚讲完,胤禩就已经把《孟子》也背熟了。求求您了,就让我留下吧。大不了胤禩白天陪着您说话儿,到夜里再学。老祖宗,您就给了胤禩这个恩典吧?”说着还一边轻轻摇晃着太皇太后的手,一副撒娇耍赖的模样。
胤禩正说着,外面一把尖细清亮的声音:“皇上驾到!”这是康熙下了朝来请安了。胤禩退到一边跪下,等康熙请过安,又向康熙问安。康熙在慈宁宫见了他,到没有平日里考校功课时候的严肃,倒是主动跟他说了话:“八阿哥倒是有孝心,一听说老祖宗身上不爽利,立时就请旨回来了。朕听说你前月病了些日子?朕还是到了昨日看了太医院的例行奏报才知道。”
胤禩连忙回:“不敢当皇父称赞。臣前月只是小病,无大碍的。”
康熙倒不吝惜在太皇太后面前夸赞胤禩:“老祖宗,您可不知道,八阿哥当时烧得都有些糊涂了,还特意嘱咐别报给宫里知道,怕您知道了忧心。”
太皇太后听了倒是拧了细细地眉,问道:“八阿哥怎么病的?你自小就没怎么病过,怎么到畅春园住了几天,反倒病起来了。”
胤禩却借着机会顺杆儿爬了:“老祖宗,胤禩在园子里住不惯,总觉得还是您身边好。一时见不着您,听不到您的教诲,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您就给个恩典,让我在宫里陪您一阵子吧!”
虽然是奉承话儿,太皇太后听得也并不恼,只说:“你阿玛在这儿,这个我可做不了主,他点了头,我就准了。”
胤禩立时跪下恳求,康熙也准了,只说让他日后在宫里书房念书,又传旨到畅春园,让胤禛回来陪他一起在宫里念书。
太皇太后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从只是觉得疲惫,到虚弱,乏力,再到整个人清减下来,只用了两个月功夫。太皇太后本是一副雍容模样,却病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瘦得脸上的皱纹都愈发得深了。康熙几乎日日都来问安,对太医的逼迫更是一日紧过一日,可就是不见有什么起色。
胤禩渐渐变得沉默,不再有心情和人攀谈,就是小九小十那,也只是看看就走。胤禩身边伺候的奴才们也就愈发小心谨慎起来:这位主子平日虽然没怎么发落过奴才,可毕竟是主子,总有些主子脾气的。胤禩平日里对他们好些,他们此时也就愈发用心伺候,只觉得熬出了这段便好,生怕一时不慎惹得胤禩不如意了,被打发到了别处,便再也跟不了这和气的主子了。
只有到了太皇太后身边,胤禩的脸上才能看到如往常一样的笑意。有时候念念佛经,用一把清亮的童音字字句句咏诵出来,让人听了舒心、悦耳,孩童的天真和佛经的超然之间,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违和,总能让垂暮的老人眼中倾泻出慈爱的笑意。
“我今分明语汝,是人以一切乐具、施于四百万亿阿僧只世界六趣众生,又令得阿罗汉果,所得功德,不如是第五十人闻法华经一偈、随喜功德,百分、千分、百千万亿分、不及其一,乃至算数譬喻所不能知……”胤禩念着,太皇太后揽了他的肩,搂在怀里。
“八阿哥过会儿再念吧,喝点儿水,我有话要跟你说,”太皇太后的语气虽然虚弱,却仍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是。”
“胤禩,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自问比你阿玛额娘都要清楚。你阿玛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从一开始扶着护着,到现在也算是我大清的一代有为之君。依你看,你阿玛如何,二哥如何?”太皇太后的眼神是温和的,语气也是温和的,却仍然驱不走胤禩心中的寒意。如同早春里的暖阳,暖了面上,却难及内里。胤禩知道,一直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的曾祖母,恐怕时日无多了。她是谨慎的人,无端绝不会问这样的话。如今问了,只怕是觉察到了什么。
“老祖宗,阿玛和二哥,都不是胤禩能妄加评判的,”胤禩先是中规中矩地回话,停了一下,却峰回路转,“可老祖宗既然问了,胤禩也不能不答。胤禩觉得,汗阿玛是天生的君主,二哥这太子,做得并不容易。”
太皇太后笑了。她本没有期待太多,但此时胤禩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长久以来的担心。老人拢了拢怀中的手炉,暖了暖,又将炉子放在一边。伸出已经有些干瘦的手指捏了捏胤禩的鼻子,道:“我知你自小就通透,却不知如今就能有这般慧眼。我当时从钟粹宫抱了你来,可真是没错的。纵然你阿玛,也不见得能看得如你这般透彻。”
“老祖宗,一切不是还有您呢嘛。您宽心一些,养好了身子才是最要紧的,”胤禩伸手握住老人,那手掌如今已经有些干燥冰冷,可只要她在,胤禩觉得安心。他知道此时说这些话并无意义,老祖宗恐怕是真的不行了,可他还是禁不住说出来。若是老祖宗一直活着,太子的悲剧,康熙末年的夺嫡之争,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她是汗阿玛、是这大清国的定海神针。
“我原本想多撑几年,等着皇太子长大了,成婚了,亲自嘱咐他。可如今怕是撑不住了,”老人语气平淡地说,仿佛这不是她的生死,只是一件寻常的吩咐。
胤禩只听得这里,就已经忍不住落下泪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太皇太后亲口说自己不行了。虚幻之中构建起来的希望轰然倒塌,长久以来的担忧一下子占据了胤禩的心。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依赖这个老人,胤禩从她那里得到的,是两世来独一份的长辈对他的肯定。
“怎么哭了?你照顾我这许久,难道这还看不出么?泪擦了,咱们说正经事。我原本觉得你太小,不想把这么重的担子放在你身上,但你给我的感觉,总是不像个孩子。我便将这事儿托了你,你如今能明白最好,明白不了,就将我说的话字字句句刻在心里。”
胤禩咬了咬唇,收了泪水,应了声“是”。
“这些年来,天聪、顺治年间的旧事我也给你讲了不少,如今也只能明说了。当时立太子,是为了固皇权。可胤礽是个好孩子,知道自己责任,也不枉了你阿玛这些年教导,就是我看着,也是欣慰的。但是,胤礽从记事起就是太子,被宠着捧着,骄纵惯了,不知皇位其实都是来得艰难。他如今还小,你还能阿玛宠着他,若是长大了,我也怕你阿玛,会容不下他。胤礽跟你交好,虽然是我授意的,但他待你也是极好的。日后他若是有了不当之处,你性子好,也会处事,多劝解、多帮衬着一些,千万让他守住了为臣之义,勿让你阿玛和他离了心。这不仅是为你二哥,也是为了大清、为了你阿玛保住这江山的安定。这一点,你能做到么?”
胤禩内心激荡。他不是君子,不是重然诺之人,可对太皇太后,他绝难出尔反尔。今日若是点了这个头,应承下来,他日后便要力保太子,和大哥,和有心思的诸兄弟站在对立的位置上。别人起了心思,他还能全力对付,可若是九弟呢?日后局势如何,谁都难料。兄弟们长大了,自然各有各的心思。就是胤禩也曾经想过,九弟若有心,他定全力帮衬,尝他前世之苦。胤禩低头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太皇太后见他不语,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也是皇子,日后只怕才学能力都不逊于胤礽,要你全力保他,恐也不易。只是,这事我实在是无人可托。唯有盼你长大之后,能看懂我今日这份为了大清的心。”
胤禩见太皇太后会错了意,连忙跪下,道:“胤禩绝无老祖宗说得那般心思,只是觉得这事极难,胤禩能力微薄,怕负了老祖宗一番嘱托。”
“也是。倒是我想的岔了?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弟本也就不易,还要你担下这付重担,确实是难为你。我原本想托于你二伯,可想来想去,不知为何,心里头就是觉得,这事儿非要你来做不可。其实本来也只是我人老了,忧心的事儿多了,或许这些糟心事儿,以后都没有呢。可你若不应,我恐泉下难安啊。”
话都到此,胤禩也只能长跪垂首:“胤禩必将老祖宗之言字字记在心里。老祖宗重托,胤禩日后必不敢有违!只是此事太重,胤禩怕担不起。只是盼望着老祖宗您早日康复,胤禩不能没有您,汗阿玛不能没有你,大清更不能没有您。”
“好孩子,你起来吧。应了就好,你应下了,我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