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见人来齐了,也就开了口:“孤这儿有件事儿,不知该如何是好。你们也知道,我大清与噶尔丹一战在即,今儿汗阿玛跟孤议事的时候,露了点儿信儿,这趟汗阿玛……也许是要御驾亲征了。”
“亲征?这如何使得?”胤祉蹭地一下站起来,“太子,咱们可得劝着,汗阿玛九五之尊,哪儿能轻易涉险!”
胤禛倒是面沉如水,若有所思。
胤礽看着,也猜不透他心里如何想的,内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若是小八在,一定知道的。这小八对老四,比任何人都了解得深。一念闪过,却也没深想,只说:“三弟先坐下,孤这不也是心里担心着,才跟你们说道说道嘛,”胤礽安抚着,又转向胤禛,“四弟怎么想?”
胤禛这才说:“二哥,这事儿,不好办。咱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最怕是汗阿玛心意已决,还觉得咱们裹乱。噶尔丹这一战,最是要紧,汗阿玛不去坐镇,想来也不放心。咱们要是没想好对策,到了汗阿玛那儿,恐怕也要给骂回来的。”
胤禛此话一出,胤礽不由得欣赏几分,还是老四稳当,遇事知道考虑。老三功课虽然不错,允文允武,可这性子,明显容易被人利用啊。
胤祉却无胤禛的沉稳,有些急了:“就算是让汗阿玛骂一顿又怎么样?太子,下面的弟弟年纪还小,咱们几个,不能不劝着汗阿玛。您叫我们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怎么个章程,您说,我们听着。”
胤禛见胤祉表了态,心里虽然对这样被拿来当了枪使有些不乐,却实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下也说道:“二哥想来心里有了成算,您只管吩咐就是。”
“这事儿到底还没过了明路,谁知道汗阿玛那儿是不是真定下来。咱们也不必做什么太大的动作,今日叫你们来,就是通个气。你们请安的时候劝劝,也就成了。”至于怎么劝,胤礽并没明说,其中自也有考验这二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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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祉是直接去了乾清宫给康熙请安,也并没邀胤禛一道。胤禛自然不想即刻就去,他也有些事儿要弄清楚。当下也没回自己的干东三所,反而穿过御花园,往干西头所去了。胤禛心里隐隐觉得,这事儿老八不可能不知道,却没在太子那儿见着他,不去问问胤禩,胤禛心里总还有些不踏实。因为自小跟胤禩关系不错,后来虽然有误会,但总算是解开了。再加上胤禟的关系,胤禛总是习惯性的把胤禩当成自己人,凡事没个商量的时候,总想着跟胤禩说一番。
乾西头所里,胤禩正在练字,老祖宗说的每日千字,他到此时还一直坚持着。听到胤禛来了,连忙见礼,吩咐张祁年将皇太后前日里赏的金瓜团茶【1】拿出来给四爷品一品。前世里,胤禛就是最喜欢这种茶的。
“四哥真是稀客,我这自搬了地方,您还是头回来呢!”胤禩知道胤禛不会客套,也没强求他,自顾自地说着,从张祁年手里接过泡好的茶亲自端到胤禛面前,“您尝尝,这是云南贡上的,我是借了五哥的光,才讨了一个团儿,就只一两,一直没舍得喝,就等着四哥来了。”
胤禛听了嘴角也带了些弧度,心情一好,话也自然了些:“在额娘那儿喝过,确是好茶,我讨要都讨要不来,倒还是八弟面子大些。”
胤禩颇有深意地笑了笑,一个眼神示意张祁年退出去。苏培盛看看胤禛,见胤禛没反应,只能硬着头皮在胤禛身后站着。
“四哥有事儿便直说吧,我知道你向来不喜客套,倒让弟弟也不敢客套得过了,招了四哥的嫌。”胤禩说着拉了个圆凳,在胤禛对面坐了,一派闲适模样。
“今日太子把三哥和我叫去毓庆宫了,说是汗阿玛有意御驾亲征,让我们请安的时候劝劝,”胤禛倒是开门见山。
胤禩见胤禛没瞒着他,当下也点头道:“二哥这么说了,四哥就去劝劝吧。”
“你也知道这么回事?”胤禛端起茶抿了一口。
“嗯,今儿下学的时候,二哥告诉我了。也就是说一下,这好事儿可没派给我。依我看呀,要是真的,小九小十两个想必要高兴坏了,指不定小九还要央着四哥您带着出宫玩儿呢。”
胤禛见胤禩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略有些不悦,目光一沉,面色也冷了。一时只是喝茶,并不说话。
胤禩一笑:“四哥生气了?俗话说得好,气大伤身。二哥说了,这回汗阿玛定然是要去的,咱们怎么劝都是枉然。只是战场上有些东西说不好,总还是有危险的。俄罗斯人虽然跟咱们签了条约不管此事【2】,但蛮夷之邦,岂是重然诺的?我听戴先生说,他们火枪厉害,能打几百步远,要是真出兵了,也确实危险得紧。别的倒没什么要紧,只这一项,我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的。”
“你跟太子也这么说了?”胤禛问。
“没啊,二哥又没问我,我说这些干嘛。”
胤禛听了一时又有些高兴起来,问:“说这些能劝动汗阿玛么?”
“四哥要用我这些荒唐话劝汗阿玛?倒也成,试试也好。我觉着这仗也不一定非要汗阿玛亲自打,伯王、叔王不都正值壮年?还有大哥……”胤禩又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其实这些事儿我也不太懂,我听常赫说,他玛法十三岁就领了镶白旗,上过战场了【3】。我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啊,只怕四书五经还读不全呢。”
胤禛顿时明白了。站起来拍拍胤禩的肩膀,又去书桌前看看胤禩练的字,两人探讨一番。直到天色很晚了,胤禛才告辞回去。一路上胤禛细细思索着胤禩说那些话时候的神情,却怎么也确定不了,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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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就是压成团状的普洱,当时好像还没这种名字,就叫金瓜贡茶,又叫团茶。雍正期间,这种茶叶上贡记录很多,应该是雍正很喜欢的。
【2】1689年8月27日,康熙皇帝派议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国舅佟国纲,旗管章京郎坦等在尼布楚与俄国代表签订了《尼布楚条约》,划定了中俄东部边界,清朝放弃了以尼布楚为边界,而以额尔古纳河为边界,牺牲大量土地换取了俄国在噶尔丹问题上的中立态度。
【3】常赫是前文提到的八八的伴读,他是爱新觉罗·多铎的孙子,多铎十三岁领镶白旗主,参与礼部兵部事,上没上战场我不知道,不过他14岁就有战功了,这么写也是为了文里需要。此时胤禛刚好13岁,胤禩是暗示胤禛要是劝不成康熙,可以自请出战。
第十九章:默化
胤禩的一番话,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胤禛以胤禩的提示为基础,发展延伸一下,成了一段有理有据,层层递进,乃至感人至深的劝阻之言,完全没有走太子布置下来的“暗劝”的路子。胤禛平日里怎么看都是寡言之人,此时一番话说出,仿佛句句发自肺腑,让康熙颇为感动。感动之下,康熙就决定应了胤禛所请,把胤祉和胤禛一道捎上战场,就留在他的帐中参赞军务,趁着有仗可打的时候,多历练历练。
康熙知道这信儿只露给了太子,胤祉和胤禛知道,便猜测是胤礽叫他们来的。叫了毓庆宫里的太监来问,果然如此。康熙把胤礽叫来问话,刚说了老四的事儿,胤礽立刻就跪下请罪。康熙也没责骂他,反而温言安慰了胤礽,让他放宽心,保证了自己这趟出去是顶安全的,什么事儿也不会有,说得胤礽都掉了泪。最后交代了此番要把胤祉胤禛一起带去,这倒是让胤礽心里咯噔一下。
胤祉和胤禛,明面上来讲,绝对算是太子的人。太子自己上不了战场,让老三老四上,分一分老大的风头,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可胤礽心里却又顾忌着别的,说白了无非是他对老三老四,也不是完全信任。可这事儿既然康熙提了,也就只能这么定下来。
胤禩本想大家一起劝劝,也许康熙就不去了,之后也不会病在外面,和太子生了误会。谁成想不但康熙去了,连老三老四也跟着一起去了。胤禩觉得这是件好事儿,让太子看清楚有威胁的不只是大阿哥,甚至根本就不是大阿哥。胤禩了解胤褆,知道这个大哥虽然擅长兵事,素有军功,可比起胤礽来,终究是差了一大截。若不是明珠本事,大阿哥根本就没有与太子一争之力。太子真正要防着的,是老三、老四,甚至此时还是奶娃娃的十三十四,当然,还有胤禩自己。
只是,探病的事儿,胤禩就要另想办法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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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跟着康熙一道走了,最高兴的,当属胤禟了。两座大山齐齐卸下,而且八哥还能留下来陪他,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幸福的呢?真是此时不闹,更待何时。于是胤禟的功课也就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带着胤俄在宫里各处疯玩儿,颇有些无法无天的架势。今儿个有太监被剪了辫子,明儿个有宫女衣服里给放了只虫子,后个儿一个庶妃养的金鱼就被二人抢出来烤成鱼片儿了。太子忙着处理政务自然不管,胤禩也是一贯纵容着。最后胤俄用墨汁在十一阿哥的脸上花了个元宝,说胤禌就是银子,应该盖个戳送给九哥,胤祺实在看不下去了,把胤禩拎过来让他管管。
胤祺和胤禩关系好,又是兄长,这么说了,胤禩也不得不管。象征性地对两个孩子批评教育一番,强压着两个小魔头给十一阿哥送了点儿小玩意儿道了歉。两个小的觉得受了委屈,就携手要求八哥给他们争福利,带他们出宫去。胤禟胤俄每回出宫就是去畅春园,别的地方都没去过,自然好奇,胤禩自己也就是前几年去看过一次纳兰容若。
胤禩耳根子软,听不得小九小十苦苦哀求,没多久就点头答应了,批评教育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变相奖励。当下几个人分头行动,胤禟去求他额娘行行好给发个牌子,胤禩去求太子给他们放上半天假,胤俄也得先去过了额娘那一关。
但胤禩他们终究没出去,因为太子病了。
胤礽病得很突然,正看折子,说晕就晕了。皇太子的起居生活一直被照顾得很好,从出痘过后就没怎么病过。太子这一病,毓庆宫里近乎乱了。康熙出征在外,一应事务都是胤礽理的,胤礽病倒了,这事务到底是送到前线,还是留守的大学士们分头处理了?胤禩就是这个时候到毓庆宫的。
詹事府里的人基本都知道胤礽与胤禩关系不错。胤礽病了,外臣也很难进去看望,毓庆宫的主管崔太监重臣们也都不太信任。大家聚在毓庆宫正殿惇本殿中,纷纷向要求八爷进去讨个主意,这诸多事务,到底要如何办?
胤禩也是一头雾水。太子怎么就突然病了?前世不是没有这么一桩事儿么?不过,病了也好。
虽然不知道这回康熙会不会生病,会不会让太子去探病,但是有这么个因头,让太子意识到生病之人内心的脆弱也是不错的。至少以后康熙病了太子能表现得更忧心一些。
胤禩想好了,这才进了胤礽的卧房。胤礽此时还没有醒,听了太医的回禀,这才明白胤礽这是思虑过重,又加上近日处理朝政太过劳累,这才病倒了。胤禩心里也稍有些内疚,太子这些思虑,多多少少都有胤禩的功劳。伸手摸摸胤礽的额头,有些烧,但并不太烫,应该算是病得不重。胤禩叹了口气,伸手就去推胤礽,周围的人都有些吓呆了。
“二哥!二哥!”
叫了几声,推了几把,胤礽还真就醒了。皱了眉,明显一脸不快的样子。正待发作,模模糊糊看到胤禩郑重其事的脸,不悦地说了一句:“何事?”
“太子殿下,您批折子的时候晕过去了,现在发着烧,需要时间修养。外面诸大臣请示,今日之后的政务如何处理,是直接报给皇父,还是由大学士分别批示?还有,您的病情,可要写折子报给皇父知道?”胤禩连请安都省了,脸上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眉宇之间全无关切之色。
胤礽突然心里觉得很委屈。小八问他这些,虽然确实是紧要的,可他毕竟是个病人,胤禩就这么把他摇醒,连一句哪里不舒服都没问。胤礽可是清楚记得,小十生病的时候,胤禩那关切的模样。再抬头看看,一屋子的人,人人脸上都是忧心急切,只有小八十足皇子派头,镇定自若,分毫不乱。
“孤没大事儿,今晚休息一下便可,不必报给皇父知道。今日的政务先让轮值的大学士看过,要紧的写好陈条送皇父处,不要紧的先拖着,孤明日自会处理。八阿哥跟着去看看,有什么要紧的立刻报来。孤累了,胤禩退下吧。以后没有孤的命令,不许进来!”胤礽此时心中有了火气,自然不可能给胤禩好脸色看。
太医还没什么反应,毓庆宫的奴才们看胤禩的眼神儿都变了。毓庆宫里哪有人见过太子如此落八爷的面子?时时都是小八小八的,叫的亲切,这八爷也真是,怎么就胆子这么大,就把太子推起来了呢……
胤禩心中倒是如释重负。与太子之间有了误会,胤禩并不怕,两人虽然分属君臣,但谊属兄弟,自小相互扶持着长大的,有误会总能解释清楚。太子此时一怒,他日若是真往行营探病,决不至于再面无悲戚之色,被康熙扔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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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到了惇本殿,先说了太子并无大碍,休息几日便好,明日可能就能起来。接着安排了阿兰泰和徐元文二人将折子分类理好,务必按时将急务发往军前呈给康熙。再让詹事府中众官员安排筛选今日需要陛辞的官员,由李之芳【1】先见过,其中有特别的,先留几日,等太子大安了,再另行接见。
惇本殿内众大臣看胤禩年纪不大,处理起事情来居然颇有条理,心中暗叹一句果然天家无稚子。一时间众人也就安心下来,各归各位。有事的理事,无事的出宫。胤禩这才派毓庆宫中人,分别往宁寿宫皇太后、承乾宫皇贵妃那里送了信儿,嘱咐千万要劝住皇太后,不能让她过来。又让跟着自己过来的张祁年回一趟阿哥所,告诉胤禟和胤俄此时他要留在毓庆宫,不能带两人出宫去了。
阿兰泰和徐元文二人批好了折子,要给胤禩过目。胤禩也不推拒,把二人拟好的给康熙的奏折看一遍,一字未改就发出去了,说道:“二位大人今日辛苦,早早回去休息,太子爷还病着,明日还要仰仗二位呢。前线的事务最是紧要,还请二位大人明日早来办理。今日送御前的奏疏我还得到后面回了太子爷,二位慢走,我就不送了。”
二人告退出去,胤禩问了时辰,才知道已经到了亥时了,立时就往胤礽那去。胤礽并没退烧,却已经醒了,正在房里大发脾气。听了胤禩来了,倒也没拦在外面不让进,只是一肚子火气,拿了手边的杯子就往胤禩身上扔。
胤禩也不以为意,侧身避开,只见满眼的碎瓷,不知多少好物件让太子爷一怒之下摔了。下人们都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胤礽也没拦着。胤禩见屋里没人,径直走到胤礽床边跪了,给胤礽拉了拉被子,也没请安,叹了口气,低垂着眉眼,说:“二哥,您消消气。小八哪里有不是,您病好了罚我就是了,外面的事儿我都给您办好了,今日给汗阿玛的折子,也已经送出去了。粮道的事儿有阿兰泰看着,一应急务我看处理都是得当的,您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我。宁寿宫我差人去过了,没让老祖宗【2】过来看,也是怕过了病气,我明日早起去请安跟老祖宗说清楚就行。阿哥们明日恐怕都要过来探病的。二哥病着我不放心,今晚我请个恩典,在这儿守着您,成不?”
胤礽看着和适才判若两人的胤禩,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这才应道:“那就留下吧,明日也不必去书房了。”又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了:“你今天怎么回事儿?平日里真是白疼了你了,我看我这病了,你倒是镇定自若,混不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