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致远不是个没耐心的人,傍晚回来,他又去倔老头门外守着,突然听到院子里传出争执声,听出一个壮年男子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个老弱的声音。林致远本想人家家务事不要管为好,但是听到壮年男子吆喝声尽透嚣张气焰,而老弱声又十分无助,林致远终于听不下去,把门一推,闯了进去。
争执声从老人的寝室传出,林致远赶过去,正见一位壮年男子在老人房间里翻箱倒柜似乎在找些什么,而老人躺在床上,气得直敲木仗,只是无力起来,只能气喘吁吁的呵斥。
林致远认出壮年男子是清早赶他的那人,他也不管这人是不是老人的亲人,冲过去喝道:“你做什么!干么摔倔老头的东西!”林致远过去拦阻,被壮年男子粗野推开,这混蛋专心致志地翻找着一口大箱,箱子里的东西被丢得到处都是,有衣物,有字画,他每张字画都打开看,发现不是他要的就胡乱扔。林致远看他这样,猜测到是在找某贵重的字画,怒气直冲,他冲过去撞倒男子,大叫:“你这个混帐,倔老头叫你滚出去你没听到吗!”壮年男子,虽然值壮年,却是个养尊处优的人,被林致远撞倒在地,让他暴跳如雷,翻身扑上林致远又骂又扯,林致远跟这人比,就是个打架能手,他打落对方的头巾,揪住对方的头发,就往门外拖,也许是因为挑了一段时间的担,手有劲,竟将这人拖到了门口,才被他挣脱。男子也不是软柿子,寻空扯住林致远的衣襟揍得林致远鼻血直流,林致远被打疼,抽张凳子将男子往屋外撵,两人正相持不下,突然听到一声冷厉喝叫:“住手!”林致远听出是李辰明的声音,立即住手扭过头看向李辰明,而本来打得眼红的男子,回头看是李辰明,竟也乖乖地住手,然后以很快的速度想窜过李辰明身侧溜出大门去,却不想李辰明是个练家子,一把抡过他手腕,将他制服在地上,冷冷说:“上回便曾说过,你若再打扰老先生,我送你去见官。”男子在地上哀叫两声,破口大骂:“你管天管地还管老子了?老子是他徒弟,你是个什么货色!”李辰明加重力道,男子大声哀号,李辰明也只是给这人一个教训,之后便放开手,冷笑:“要我去联名乡人,告你个不尊师道吗?”男子从地上爬起,唾骂连声,抢出大门,奔得个没影。
李辰明起身拍拍手,看向林致远,见林致远脸上糊着鼻血,着急过去抬起林致远的头,问他:“你怎么跑这来,又跟人打起来。”林致远鼻血流到嘴里,含糊说:“六相公,那人原来是倔老头的徒弟,我还以为是他儿子,早知道,就该狠狠揍死他。”李辰明从身上抽出块手帕,捂住林致远的鼻子,“你这好斗的性子要改掉,上回跟王溪打架惹的麻烦还算小吗?”林致远让李辰明松手,他将用手帕堵住鼻子,哼哼:“他要偷倔老头的画,把倔老头的东西摔得到处都是,六相公不信进屋去看看。”李辰明摇头,“叫他老先生。”林致远嘀咕:“我知道,就是倔……我叫顺口了。”
两人一并进寝室,李辰明见果然一地狼籍,低身拾起脚边的一幅画,将它放在案上,而后朝老先生走去,将老先生扶回被中,低声与老先生说着什么。林致远没凑过去,他将地上散落的物品一件件拾回箱子,尤其是字画,他很爱惜,他真正知道这些东西在后世的价值,沾点灰尘,他都会轻轻拍去,东西捧在怀里,像捧着婴儿。
林致远从没有想过,他能亲手碰到这些东西,他越发悔恨当初不该将老先生送他画胡乱扔。
老先生又累又倦,而且他脾气向来古怪,没怎么搭理李辰明,李辰明知道他性子,将老先生安置好,便唤致远一并出去。
房门掩上,李辰明和林致远出了院子,林致远问:“老先生有说什么吗?”李辰明手却突然摸向林致远的脸,擦去林致远嘴角的血迹,轻轻说:“他说还好你过来。”林致远的脸刷地红了,他大力摔开李辰明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李辰明哑然而笑,收回手说:“我对你早没那种念头,别防我跟防贼似的。”
这话听在林致远耳中,心里很不是滋味,林致远也不想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你这样,被人看到,要说我闲话的。”林致远露出不悦的神情,他怎么看李辰明都觉得这家伙一定是风流成性,花名在外。
李辰明笑说:“这下可知道,那日不该唤我过去。”林致远瞟了李辰明一眼,并不辩解, “那都是些无聊之人,乱嚼舌根,再说你是我相好又怎样。”李辰明接着又加上一句:“何况又不是。”林致远再次脸赧,他心里乱七八糟,理不清自己的情感,干脆也就不去琢磨。
第八章
“你有银两还王溪吗?”李辰明想起王溪的事,问得正经。
“十郎给我的四两金还在。”林致远模样呆呆地回道,鼻血滴在衣领都没察觉。
李辰明抬起林致远的下巴,关心说:“头仰着,手帕捂紧,是否有些头晕?”林致远只觉得李辰明凑过来的脸,英俊得让人眩晕,“有点。”李辰明揽住林致远,让林致远将头枕他肩上,“我对你没那种念头,这是怕你晕倒。”林致远脸红得跟只熟螃蟹一样,只会应声:“嗯。”
两人靠在一起,李辰明的气息与体温传递给林致远,林致远心乱如麻,李辰明也觉察他的异样,笑说:“脸为何红了,头还晕吗?”林致远怎么好意思说,我好像得了怪病,看到你的脸就眩晕。林致远摇摇头,“不晕,我要回去了。”想挣开李辰明怀抱,李辰明却抱着不放,“你……你不是说……”对我早没那种念头,这是干么呢。林致远愕然,“这要看你对我有没有念想了。”李辰明笑得意味深长。李辰明是情场债主,林致远此时的羞赧,他又怎么看不出来。林致远像是被人剥了衣服,赤裸呈现在李辰明眼前般不自在,挣开李辰明的束缚,恼羞成怒说:“这是在老先生家,别没皮没脸。”
“换个地方甚好。”李辰明戏道。
李辰明以前都没发现林致远这么有趣的一面,他心里对林致远有喜爱之情,本以为林致远抵制南风,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林致远简直无地自容,他不可能会喜欢李辰明,也不应该去喜欢李辰明,但是他现在说服不了自己,以往他心中那个死变态的李辰明形象,实在很模糊,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李辰明竟是这样的情感。
老子居然喜欢男人。
这种又震惊又恐惧又羞愧的感觉,实在是深刻无比,惊得人七魂六魄都丢了大半。
午后的院子,寂静极了,屋内的老先生在沉睡,院外,李辰明与林致远站在一起,林致远捂着鼻子,鼻血还在流,模样有些狼狈,双眼却怒瞪着面露狡黠的李辰明。
老先生失踪这几日,并非被家人带回家,而是被他别有用心的徒弟领回去,为得是从他那里赚来一幅珍藏的画作,可惜,老先生虽然年迈多病,但脑子还清楚,坚决不肯给,这也才有今日这一幕,徒弟上门翻箱倒柜。
等林致远鼻血停止流淌,他已恢复常态,可以心平气和跟李辰明交谈正经事,他问李辰明:“你家跟清池先生很熟吧,要不也不会买了他的书屋。清池先生到底有没有家人?”李辰明回:“许二子孝顺,无奈在外打仗,其余家人,待老先生都不好。”林致远诚恳说:“我以后,每天都过来看他一回。”李辰明笑道:“那泼皮再过来,你可打不赢,不如我派个人过来照顾老先生起居。” “还是我来照顾他吧,我跟老先生比较熟,再说我才不怕那人。”林致远深信自己打不输清池先生那位养尊处优的徒弟。“你……别又打得鼻青脸肿流鼻血,那人要敢蛮横,你便报我名字。”李辰明是练家子,在当地也有头有脸,寻常人不敢招惹他。“好。”林致远满口答应。
回去路上,林致远说:“我家就在附近,六相公要不要过去坐下?我认的两位家人,也很想见见六相公,他们都知道你帮过我。”李辰明并没打算去见林致远的“家人”,他虽然不在乎什么地位差异,但有所顾虑,本来就风传林致远是他相好,这番过去,才真叫坏林致远名声。“这事不必谢我,我虽然帮了你,也坏了你的名声。”李辰明笑道。林致远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羞涩笑着。
分开时,李辰明说:“上回叫你描红,可有练习?”林致远回:“有,我每天都练书法。”李辰明说:“那明日拿来我看看。”这是要指点了,林致远自然乐意。
清池先生实在需要人照顾,林致远回家,连夜唤上小鱼,带上洒扫的工具,干净的被褥,一并上老先生家忙碌。老先生卧病在床,行走不便,更换被褥时,林致远背他下床,搀他到院子歇息,让小鱼进寝室打扫。老先生是个倔老头,但见林致远只是个小贩,对他并无企求,却待他如此尽心,颇为动容。林致远其实并非对先生无企图,他本想讨画及拜他为师的,但是见老先生抬起的手颤抖无力,老眼亦是昏花,就也断了这些念头。
扶老先生回房躺下,老先生睁着眼,声音含糊,听不大清楚,但他瘦如枯树干的手指向床上一口柜子,只是一段时日未见,但老先生已经衰老得无力起身。林致远上床,将柜子打开,发现里边有件卷轴,林致远取出,递给老先生。老先生没接过,而是示意林致远打开,林致远打开,是幅画,画中画的分明是红榴书屋,画的是房屋一隅,几枝红榴老枝探出,挂着沈甸甸的石榴果,另有一行题字,林致远看不懂,但很诡异,这幅画他非常眼熟,应该是在哪见过。老先生哑声说:“留着……也没用,你拿它去……画铺,卖些银两来。”林致远听明老先生的意思,急忙把画卷起,“老先生,您的画在这个时代值多少钱,我不清楚,但是在我们那时代,那都是无价之宝,无论如何都不能卖画啊,何况,这幅画是老先生的心爱之物吧,万万使不得。”老先生在床上摇头,喃喃:“卖了它。”林致远把两幅画卷好,都放回柜子,他下床来,伏在床下,哀痛说:“我多想拜您为师,只是没有这个缘分,就让晚辈尽点心意,给晚辈照料您的机会吧。”磕了下头,又继续说:“我是没有六相公有钱,但是您生活所需的花费,我亦是拿得出手,我尚有四两金,老先生就不要再动卖画的念头了。”
老人家侧过头来,看着林致远,他浑浊的眼里,看不出感情,但他伸出手来,摸了下林致远的头,再无言语。
林致远起身,帮老人家的手捡回被子,低声说:“我以后,每天都会过来。还有那个混帐东西被六相公教训了一顿,想来是再不敢前来,不必担心。”老人家似乎没在听,目光落在窗外,没多久便睡去。
描红是一个阶段,之后,林致远就买来字帖,用废纸练字。他没有老师,照着字帖乱写,毫无章法,即使是这样,林致远还以为自己有老大的进步。他将自己写的字挑上几张满意的,一早踌躇满志上李宅见李辰明。
李辰明刚睡起,听到青华说林致远来了,才穿好衣物,从寝室里走出,领着林致远去书房。
李辰明见林致远手里拿着纸张,知道是携带来的字帖,他取过翻看,神色古怪,林致远看得不安,李辰明抬起头来,无奈说:“你这个番人,字不这么写。”林致远委屈回:“我们那时代,只有书法家才写毛笔字,我写成这样算好了。”李辰明摇头,回案前,抽纸研墨,叫林致远坐下,让他当面写。林致远拉过椅子坐下,挽起袖子,去执毛笔,扯过白纸,就要下笔。“且慢,身体端正。”李辰明纠正林致远的坐姿,“笔要这般执住。”李辰明的身子从后头罩住林致远,他的手探过林致远的肩膀,执住林致远的手,手把手教他。林致远闻到李辰明身上熟悉的气息,想到最初与李辰明相遇时,他也这样吃自己的“豆腐”,心情复杂,想挣脱,抬头却见李辰明目光专注于笔纸,显然是一本正经在教他。林致远心里美美甜丝丝的,他认真的学习,一心只想赢得李辰明的称赞。李辰明教他如何下笔,如何运笔,如何收笔,又讲些勿焦躁,勿急于求成,练字非一旦一夕可成的话。林致远一句句都听入心,只怕漏听了一句。
两人不知不觉,在书房渡过一个早上,林致远在李辰明的指导下,写了好些字,看着还不错,李辰明还称赞林致远有悟性。林致远形喜于色,先前写的那叫一个鬼画符,这回终于也能写出端正的字来。何况李辰明待他即有尊师般的端严,又有情人般的亲昵,这种新关系,使得林致远心里说不出的甜美。
纸张收好,毛笔在笔洗里洗干净,挂回笔架,林致远抬头,见李辰明亲手从书僮那接过放饭菜的盘子,盘中有精致的食物,搁着一把筷子,显然是一人份。李辰明把盘中食物摆上木案,招呼说:“饷午在这里过饭,不必回去,下晚些再教你识字。”
林致远满口答应:“好。”
李辰明离开,林致远面对一桌的美味,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只觉得李辰明对他好。李辰明一向对身份差异不看重,不过李景很是讲究这些, 因此林致远不能上上李家的餐桌,与李辰明及其家人用餐。
午后,林致远在书房无聊,翻看李辰明的藏书,他自然大多看不懂,发现有一本画册,以为是连环画之类的东西,结果打开,却是些现代社会里所谓的小黄书,而且画的还都是男子之间的情事,一旁还有文字描述。林致远面红赤耳,赶紧合上,本要放回,见四下无人,基于好奇心重,便又偷窥起来。不想,李辰明正好进来,林致远惊吓之下,书抖下地,对上李辰明的脸,也忘了反应。李辰明拣起书,拂去尘土,只是一笑,又将书放回架上,竟没说什么,而是叫林致远研墨,他教林致远识字。
首先教林致远写他自己的名字,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实在说不过去,其次,又拿出本诗集,教林致远诵读、抄写,说是识字无外乎是多读多写。
林致远不是个笨学生,何况他来这个时代后,渐渐也能看懂大半的繁体字,底子不差。
李辰明博闻强志,字又写得好,每次他传授林致远,林致远都会睁大一双仰慕的眼睛,他以前并不知道李辰明还有这般才华横溢的一面。
两人忙至傍晚,林致远致谢告辞,李辰明送他出宅,站在门口,李辰明对林致远说:“明儿我有要外出,隔天空闲,你过来。”林致远高兴说:“那我后天一早过来,六相公有空吗?”李辰明摸上林致远的笑脸,轻笑说:“叫辰明,以你我交情,六相公这称呼未免见外。”林致远温顺的点头。
回到家中,林致远也不在乎老爹念他一天都不见踪迹,乐呵呵地帮小鱼做饭。小鱼猜不着他心思,还问;“致远哥,你眉开眼笑,可有什么美事?”
夜里入睡,躺在床上,回想李辰明贴近他背时,传递而来的温度,还有李辰明身上特有的气息,林致远用双臂搂抱住自己,仿佛想把这份气息给留住,让它环绕着自己。
对于自己喜欢李辰明,至此时,林致远已不抵制,反倒想起李辰明,心口泛起甜腻之感。林致远并非没谈过恋爱,以前在学校也追求过小女生,只不过那都是过家家的感觉,哪像这回这般美妙。
第二日,林致远照常去卖豆浆,路过老先生家,卸担入门。他昨日虽未过去老先生家,但已叮嘱小鱼过去照料。把院门推开,林致远见老先生坐在院子里,让他惊讶的是,院子里还有另一人在锄草,正是大庆。大庆说六相公吩咐他不时过来照顾老先生,查看米缸,清扫院子,看有什么需要的,就给老先生添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