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穆跑回房间,把东西收拾,此时,林致远已过来,见到李辰明不予理会,过去帮忙曾穆。
“还在磨蹭,浩伯在你家中,大兵把你家给围了。”李辰明这话,终于让曾穆不再嬉皮笑脸,惊号:“浩伯这混帐东西!”
曾穆以极快的速度和小厮离去,留下林致远与李辰明。
“浩伯?他回山阴了?”林致远十分震惊,他从未见过浩伯,但是略有耳闻此人官职不低,手里有不少兵。
“他回来省亲,致远,你肯帮十郎一件事吗?”
李辰明话未说完,就已执住林致远的手,扣上不放。
“我愿意做,我是为了十郎,不是因为你要我帮忙。”林致远抽出手,不代表他和李辰明心平气和说话,就是要与他和好。
“好,不是为我,我们快点走。”李辰明拽林致远出门,看得在院子里的老爹与小鱼面面相觑。他们虽然知道这位是李家二相公,但也没想到是这种一次又一次闯进家门来的人。
两人出街,在一家衣店里驻足,李辰明叫掌柜拿件适合林致远身材穿的深衣,就连巾鞋袜也要新的。林致远平日穿的都是下人仆役的衣服,哪曾穿过深衣,掌柜将幅巾和大带交他手里,他一脸痴呆相。李辰明二话不说帮他摘去头戴的方笠,脱去外穿的直裰,帮林致远换上深衣,拉扯系带,用手熨平,拿起大带,手绕向林致远腰部,帮林致远系好大带,又拿幅巾给林致远戴上,勒系好,把两只巾脚垂在肩上。“鞋袜我自己穿。”林致远被李辰明这样服侍很不自在,他搬来椅子,坐下将新鞋袜更换上,一切妥当,李辰明递来镜子,林致远在镜中照了照,不可置信问:“这……这是我吗?”李辰明看得目不转睛。林致远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鼻眼确实像十郎,奇怪自己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心里百感交集,想想他现在又是士子的装束,如果此时老爹和小鱼见到,只怕他们也不敢认了。
“把我打扮成这样,用意何在?”林致远拉了拉宽大的袖子,穿得这么端庄,他浑身都不自在。
“用你换出十郎。”李辰明说出了他的目的。
“是有那么点像,真是古怪,不过十郎是十郎,我是我。”
林致远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十郎,哪怕他与十郎长得一模一样,也不是十郎,两人性情南辕北辙,学涵更不在一个层次上,能将他们两人当一人,那也太可笑了。
“我并未混淆。”李辰明一脸认真,看向林致远的目光炙热。林致远躲避他的目光,他害怕与李辰明直视。
出衣铺,林致远深衣、幅巾已换下,搂在怀里问李辰明打算怎么拿他去换十郎。
“十郎没在柳府,他这段时日都住在城郊的别居。”李辰明说。“你从哪打听到?”林致远高兴想:如果在郊外,那以后要见他就不难了。“浩伯的消息。”林致远愕然:“浩伯?”李辰明口吻不变:“他此时已在城郊等我们。”林致远说:‘你不是说浩伯在曾穆家。”李辰明笑得狡黠,“将曾穆支走,怕他坏事,他与我等非同类。”
“谁和你是同类人了,少臭美。”林致远腹诽。
“我就这样走进去,把十郎换出来吗?还有十郎不是不肯见浩伯吗?”林致远需要详细的计划,何况柳家人都是凶神恶刹,落他们手里就惨了。
“到了会告诉你如何做,我不会让你身陷危险。十郎见不见浩伯未可知,浩伯要想与十郎厮守得走条绝路,这才是十郎不肯见他的缘故。”
林致远摇头,他听不懂,这太复杂了,何况李辰明怎么笑着说这些,他心里不是喜欢十郎吗?满怀狐疑,跟随李辰明出城,寻到城郊一座宅子,已有人等候在宅子外的林丛,远远见到一位身穿蟒衣外罩对襟彩甲的男子,器宇轩昂,英姿非凡。
“浩伯,这便是致远。”
李辰明介绍林致远,名为浩伯的男子回头看了林致远一眼,点了下头而已。浩伯的样貌不及李辰明俊美,但自有一份沉稳内敛的气质。
林致远更换衣服,李辰明帮忙,浩伯头也没回头,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宅子上,仿佛能看穿屋瓦与墙壁,直视十郎。
“琴童说几时出来?”李辰明问。
“只说日落前他会撺掇十郎出院子,也该出来了,我们过去。”浩伯在前领路,带两人走至院子后门守侯,藏在树木后。
等上许久,后院门终于有动静,门打开,出来的正是十郎,琴童跟随其后,怀里抱琴。十郎模样憔悴,愁眉不展,他穿深衣,头戴幅巾,竟与林致远是一样的打扮,林致远不得不惊讶浩伯用尽了手段。
除了十郎与琴童外,还跟出了两位仆人,这两人并没有紧跟十郎,但目光跟随十郎移动,显然是负责监视。本以为十郎回柳家后,能过好的生活,却不想像囚犯一样被对待,林致远心中不平。
后门有条小径通往林中草亭,而进入草亭有个拐弯处,树木茂密。十郎缓慢朝草亭走去,李辰明指示林致远跟他往草亭移动,此时,浩伯已绕路,埋伏在拐弯处的草丛,他对这一带异常熟悉,显然也不是第一次过来。
琴童和十郎走过拐弯处,浩伯窜出将十郎掠走,压制于草丛,李辰明示意林致远快点上草亭,此时两位仆人还未过拐弯处,并不知道前方发生什么。
林致远跑上草亭坐下,背对小径,琴童过来,挡住林致远身侧,假装与林致远说话,两位仆人站在草亭下,仍只是监视。
虽然先前不知道详细的计划,但林致远也猜测到,这是要他过来拖延时间,让十郎与浩伯得以走成。他能伪装多久就多久,李辰明就在一旁,他信任李辰明,知道他不会让自己身陷危险。很奇怪,他竟很信任李辰明。
在草亭待了一柱香的时间,天色将黑,林致远正在困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李辰明打算怎么处理?琴童推了林致远一下,说:“快走!”林致远回头,见两位仆人不知因何事已不在原先的位子,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林致远往来时路回奔,奔跑中有人拦腰抱住他,他以为是护院的仆人急忙挣扎,但那人将林致远紧紧抱住,并笑着说:“是我啊。”林致远被李辰明搂在怀里,林致远赶紧拨走李辰明的咸猪手,两人躺在草丛中,相视而笑,这招移花接木,干得真漂亮。
“监视十郎的两人为什么往回走?”林致远不解,他本来还以为自己得等到天黑,再想办法脱身。
“宅子里喊起火,宅中的伙夫被浩伯卖通,帮着放火。”李辰明乐呵呵,事情很顺利,此时就算这两位仆人发现十郎不见,再派人搜找,浩伯早已带着十郎走远了。
林致远侧头对上李辰明的笑脸,他很困惑,为什么李辰明能笑得这么开心,他喜欢十郎不是,现在十郎跟浩伯走了,他本该伤心才对。李辰明也觉察林致远的困惑,他扣住林致远的手,正色说:“我知晓你心中有疑惑。”说着,凑过脸去吻林致远,林致远没意料到这个吻,他茫然看着李辰明,李辰明摸向林致远的脸,抚平他的眉头,平静说:“我心中所属并非十郎,致远,是你啊。”林致远摇头,喃语:“不是我,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就觉得我有些像十郎,才会想灌醉我做那种事。”李辰明将林致远紧紧抱住,叹息说:“我会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致远,你觉得你像十郎吗?”林致远仍是摇头:“我不知道。”李辰明将林致远拉起,“你不像,你是你,十郎是十郎,如果今日是你要被人带走,我会拦阻使坏,而不是帮忙,心爱之物,又岂容他人染指。”林致远讷言:“可是……曾穆说你喜欢十郎,你们四人当年同馆求学,曾穆……”李辰明制止林致远再说下去,“曾穆只晓得当年事,他不晓得我与你的事情,致远,我第一回见你时,着实觉得你鼻眼有十郎的样子,然而当在金华再次见到你时,从你身上再寻不见一丁点十郎的影子,甚至鼻眼我亦觉得不像,你笑的时候眼里尽显畅意,而十郎的笑带着忧郁,你们性情更是相左。我给五两银给的是致远,不是十郎,我去集市见王溪,为的也是致远不是十郎,那日黄昏,与我欢爱的也是致远,而非十郎。致远,我的心思,你该明晓。” 李辰明的话真挚而诚恳,林致远眼里噙泪,他抱住李辰明,他愿意相信他。
月色晦涩的林中,李辰明与林致远拥吻在一起,夜风吹拂过两人的巾脚,而在月光明媚的渡口,浩伯与十郎搂抱在一起,身边的芦苇迎风摇荡,不远处一艘小船驾出。
十郎失踪的第二天,柳二派人找到李宅,李辰明接待,辩称自己不知晓,并露出愕然表情。想是蒙混过关,柳家人再没来李宅讨人。只有曾穆始终怀疑李辰明参与了,一日辰明、致远、曾穆三人在书屋,曾穆意味深长说;“你们两人,可知道武将逃官就是死罪?”李辰明笑容不改:“浩伯不是去了朝鲜打仗,怎么逃官。”林致远接话;“也没有传来他逃官的消息,子静你从哪里听闻?”曾穆用力拍打红榴树干,气恼:“致远,连你也学坏了,竟沾染辰明的习气。”一树沈甸甸的果实落下,滚落在地,李辰明拾起,递了一个给致远,一个给曾穆。“你无须担心,他又能有什么事,过段时日,不过是‘殉国’、‘战死’而已。”曾穆接过,狠狠掰开:“那就是欺君之罪,你俩也是同伙!”李辰明拍向曾穆的肩:“子静,你也是啊。”
如果那日曾穆回家,发现只有浩伯的小兵围住他家, 浩伯人并不在他书房,他知道中计,跑去找辰明,揭发两人的阴事,那他真可以去柳家领一大笔赏钱,可惜曾穆选择把书房门掩上,还让书童端茶送果品,仿佛赵将军就在他书房叙旧,天黑才回去。
“这两人真是无可救药,不为人子。日后得隐姓埋名,把亲友富贵都抛下,祖先兆域也再不能踏进一步,就这般走上了绝路。”
曾穆叹息,他是万万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是个循规蹈矩之人,何况他也不好南风。他正叹息,李辰明和林致远在一旁耳鬓厮磨,看得他越发气恼,丢下句:“我这就去喊李景。”走得没影。
等上许久,李景不见,走来一位身材强壮的武夫,林致远赶紧迎过去,问道:“许相公?”武夫回:“小可即是,你便是致远兄弟?请受小可一拜。”不容说竟真得屈下膝,深深一拜。林致远连忙将他搀起,“这是做什么,万万使不得”武夫眼里噙泪,从怀中取出一件文书,在林致远眼前摊开,竟是林致远写的墨榴图的归还书,武夫三两下撕得粉碎,哽咽道:“身为不孝子,爹至死都不在身边,又有何脸面要这幅画!何况我爹也立下遗嘱,这本就该属小兄弟。”林致远实在没想到这人竟会不要画,震惊不已,急忙进书屋取来画轴,将画轴往许二相公身上塞,“不行,这幅画极是珍贵,我拿了心里有愧。”许二相公也死活不肯要,又推给林致远,李辰明制止两人,劝说:“一分为二可好?致远执画,许相公执对半的银两如何?”林致远摇头,“我没……”他要说的是自己没银两购下,李辰明制止,并说:“此物市值也该有七百两银,让致远予你三百两,可好?”许二相公疑惑:“这……只怕卖不出如此高价。”李辰明笑道:“有这价,你若同意,这事还需当日作证的乡绅主持。”许二相公显然也觉得这是极好的事,又不违背爹的遗嘱,满口答应了。
第二日,仍在李宅书屋,在几位乡绅的主持下,李辰明付了许二相公三百两银,沉重一大箱子,要两个人才抬得动。
等众人散去,林致远和李辰明执着墨榴图走至当日老先生作画的地点,望着画中的红榴,熟悉的墙瓦,两人揽抱在一起。林致远低头,看向水池里两人的倒影,一位穿湖蓝色行衣,头戴方巾,一位穿月白色直裰,头戴小帽,两人相互搂着对方的腰,面露欢喜。林致远突然一阵眩晕,一些画面在脑子里闪过,仿佛电影快进,他双脚瘫软,站立不住,嘴里喊着:“不!不要!”泪水直涌。李辰明急忙抱起他,将他抱到一旁,急切问:“致远,你怎么了?”林致远号啕大哭,死死抱住李辰明的脖子,“辰明,我不要回去!快,我们离开这里!”李辰明搀起林致远,将他带离书屋,林致远始终抓着李辰明的肩膀,仿佛怕自己被什么力量给带离一样。
出了书屋,李辰明擦去林致远脸上的泪水,恳切问道:“致远,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林致远缩在李辰明怀里,惊魂未定说:“我就是为这幅画穿越来的啊。”
是的,一切都想起来了,自己压根不只是因为考美院失败而前往红榴书屋,那时,他带着速写本、炭笔,他找到了老先生画墨榴图的地点,他坐下写生,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与老爹大吵一架后,他不小心毁了老爹一幅价值连城的画——正是许清池的《墨榴图》。他那时候画累了,靠着红榴树入睡,梦里梦见一位穿古装的俊美男子站在水池旁,手里执着《墨榴图》,此人就是李辰明!在梦中,林致远伸出手要挣抢《墨榴图》,却一脚踩进了水池,竟就这样穿越了。
凡事有因有果,想来李辰明本就是这幅画的第一位收藏者,何况也是李辰明买下了老先生的书屋,竟因此造成了两个人时隔六百年的恋情。
“六百年后,这幅画被我爹收藏,我不小心毁了画,便想到清池书屋写生,到时临摹一幅骗我爹。正是我在六百年后毁了这幅画,才会穿越,辰明,我今日心愿已了,也许我该走了。”林致远泪水流个不停,李辰明帮他拭泪,轻责:“别胡说,你要走,能去哪?”林致远凄然笑道:“从哪来,回哪去吧,我是从那水池来的,想必也该从那回去。”李辰明将林致远抱起,恨恨说:“不准回去,我回头就把那水池填了!”林致远常跟李辰明说他不是这时代的人,说他是六百年后的人,李辰明从不当一回事,但是今日林致远如此悲伤、惶恐,想来他说的话都是真的,李辰明不由得惊慌失措。
“不用填,我再不进去书屋,再也不。”林致远此时已恢复理智,既然他得从水池回去,那么他不进书屋,不靠近那水池,就不会穿回去了,他不要与李辰明分离。
爹,不肖儿子对不住您老人家。
多年后,李辰明与林致远已定居金华,林致远的写真画小有名气,李辰明的字亦颇受时人追捧,只是两人住所隐蔽,鲜少有人知道他们住在一起,更不知道他们是这等关系。
一日两人一起去汤溪山中道观游玩,发现一位戴大帽的卖瓜男子自两人出道观,就一直尾随,林致远想停下询问,李辰明却制止他,拉着林致远往林丛深处走去,见四处无人才伫足,李辰明回头就一把抱住大帽男子,激动叫道:“浩伯,多年不见,原来你们在汤溪!”大帽男子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满是胡渣的脸,笑道:“辰明,你怎么也来汤溪。”李辰明说:”说来话长”,他弯身挑了筐中一颗大西瓜,啧啧称奇:“你好好的将军不当,几万的兵不管,竟去卖瓜。”浩伯也只是笑而不语。“十郎呢?”林致远可想见十郎了,从浩伯在朝鲜战场“战死”后,林致远曾想过他和十郎浮海居于海外,却不想竟住在金华,如何叫他不惊喜。“他在家,平日里编些竹筐,跟着我,过着清贫日子。”浩伯谈起十郎,眼里竟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