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心菜感到自己的心脏缩紧了:「您是说……」
「是的,每位森精灵到了一定的寿命,都会化成树木,重新回归大地怀抱,永久依靠卡萨兰姆的恩泽存活;圣树便是历代精灵王精魄的集聚,血脉的结晶……而上代的精灵王,圣树的一份子,就是我的父亲,也是我们的父亲。」修改所有格的范围,芙罗瑞斯温柔地牵起包心菜的手:
「快去罢……你想追逐的过去,与你想掌握的未来都在那里,我的半精灵妹妹。」
「女王陛下,你牵的是红萝卜的牛蹄……」
「嗯,哈哈哈,总而言之……包心菜,快过去罢……爸爸等你很久很久了。」
忽略精灵女王的失误,包心菜的心悸动起来。风再次狂乱地卷过她脸庞,卷起那头干涩的黑发,母亲常说自己的瞳色和脸蛋像她,一头黑发却像父亲,小时候邻居孩童嘲笑自己没爸爸时,包心菜总会蜷缩到仓库的一角,边哭边玩着那一头永远不直的黑色长发,边在小小的心灵里描摹爸爸的模样。
如今这点孩提的想像将要跃然成现实,纵然只是棵树……包心菜几乎要停止呼吸了。
说也奇怪,当她走近那棵大得惊人的树同时,风涛、鸟鸣和大雾竟瞬间消失无踪。绿色的枝叶帷幕似地从天而降,隔绝包心菜与人世的喧嚣,天地间彷佛只剩她和那棵大树,只消低声细语,一人一树便能心有灵犀。
「……包心菜?」
几乎要以为是幻觉,包心菜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跳起来。本能想转身跑掉,身后手臂似的触感却将她推向前来,她微微一惊,回头才发现是圣树的树枝,温柔地拥着她背脊,感受到树叶的温暖,舌头这才稍稍恢复语言能力:
「啊……是,是的!」
「哇!太好了,真的是你!『带着卡萨兰姆之弓,为寻失去的未来步入森林』,我还怕那些臭老头的预言有错,让我空欢喜一场,来来来,靠近一点,我要好好看看你……」粗壮的枝叶再次将包心菜往主干推近,让少女的脸蛋几乎与树皮相贴,以至于树上的脸型蓦然浮现时,包心菜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哇……哇啊啊啊!」
「啊,对不起,好像有点太近了……我就叫你们不要移那么近嘛!吓坏我女儿怎么办?给我把她拉远一点……好,好好,这样的距离差不多。太好了,这样看得很清楚,哈罗,包心菜,亲爱的女儿,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你过得好吗?人类的世界好玩吗?」
包心菜完全呆滞。树皮上浮现出来的脸轮阔模糊,而且似乎不断受其他形状干扰,但还看得出是个年轻男人的脸,而且这张脸如果长在正常人身上,应该会是十分英俊。包心菜愣了三秒钟,这才无意识地脱口:
「爸……爸爸?」
「喔耶!你们听到没有,她叫我爸爸,爸爸耶!没……没错,我是你老爸,上代的精灵王就是我啦,不过这不重要……豆芽菜她好不好呀,她让你出来冒险的吗?」
包心菜浑身一震,不知有多久没有听见「豆芽菜」这个名字,那是她远在米坦尼亚的母亲未婚前的闺名。这名字让她再无怀疑眼前怪树的身份,一股血脉的冲动涌生心头,她扑过去抱紧了树干,落下的吻如雨,双臂又紧又用力,彷佛害怕再次失去:
「爸爸!爸爸……你真的是我爸爸!」
「咦?哎呀,怎么啦,为什么哭了呢?好……好好,仔细一看,你长得真像小豆芽呢,害我差点认错了人……什么,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别开玩笑了……我的小包心菜,别哭别哭,你看我不是在这里吗?虽然没办法从小照顾你,但我们终究是见面了嘛……你们通通给我闭嘴!吵死了,我在跟我女儿讲话耶!干,操我祖宗十八代!你们这些祖先可不可以稍微安静一点?」
树叶的沙沙声蓦然止息,只馀包心菜犹挂泪痕的抽咽声。
「呼,好了,总算不再吵了。」树皮上的脸不屑地呼气,转脸才对少女露出笑容。
「请……请问,爸……爸爸,你刚刚在跟谁说话?」包心菜一片呆然。
「啊?你没听你老姊芙罗瑞斯说吗?这棵是精灵圣树,是历代精灵王『精魄的集聚,血脉的结晶』……也就是森精灵祖宗十八代灵魂都依附在这棵树上,永远守护这座森林。妈的,女儿,没事千万不要接精灵王的工作,跟这些祖先住吵死了,平常是还好,一到了和外人说话时,他们就七嘴八舌地抢出风头,一点也不懂得尊重隐私。自己变一棵树还比较自在。」
咬牙切齿的声调,精灵王抿唇抱怨道;
「有没有吓到你,你这是摇头吗?人类摇头是表示没有吧,太好了,小豆芽以前也常摇头,她摇起头来和你一样可爱。哎,说起来我实在对不起你老妈,竟然忘记自己树化的大限,都怪森精灵的外貌到一定年龄就不会再成长,我和你妈妈相恋时已近树化期,回到寂灵之森时双脚就开始长根,怎么爬都爬不离这棵圣树,害我好想通知豆芽菜都没办法……女儿,你还好吗?」
「笨蛋爸爸!」
女儿斗然脱口的骂词却让森精灵扼住,包心菜抬脸一片泪痕,却非为了自己而流:「你知不知道妈妈有多么,多么想见你一面?我小时候睡觉前,都常看着妈妈抱着你用过的东西在哭,而你……你竟然为了这种健忘的理由,害妈妈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事,害我也以为爸爸死了……你这个笨爸爸!」
词穷了,包心菜只得把剩下的情感化作眼泪,持续灌溉身前的大树。树皮上的脸凝起长眉,总算露出忧郁的神色,少女感到身后的树枝又掩过来,这回轻轻拍打她肩膊: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笨蛋……其实年轻时我很像你某位哥哥,是个浪荡、整天想成为游侠的森精灵,从来也没好好管过森林;但是我……但当我见到豆芽菜时,这辈子头一次体会到,我想抓住那样事物,终其一生都再不放开……从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叫作责任,什么叫作幸福,所以我才会回寂灵之森,」
万叶随微风舞动,包心菜看见树枝在地上画起害羞的圈圈:
「但你说的没错……我是个笨蛋,还是个混蛋。你该骂我的,女儿,拔我树皮也没关系。」
树干上的脸缓缓阖起眼睛,竟是当真等包心菜去拔树皮。少女抿了抿唇,忽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再次扑上前去,这回是温柔的深吻:「妈妈要是真生你的气,就不会生我还养我到这么大;我要是生爸爸的气……现在也就不会在这里了。」
紧得几乎要窒息的拥抱,这回连树枝也参上一脚。半精灵少女尽情地呼吸森林的空气,这是属于她的地方,这是属于她的至亲。
「啊……对了,糟了!爸爸……你,你有没有看见阿白?就是一个大约这么高,淡金短发,蓝眼睛的漂亮男孩,穿着白色袍子,被一个黑衣人掳走……」从亲情的热潮中醒觉,包心菜很快想到自己原先来意。
「阿白?掳走?喔,你是说那个……对了,他说暂时不能跟你说……嗯,是啊,你别担心女儿,他毫发无伤地被森林保护着。」
说话间,一根枝枒从树巅缓缓而降,忽略精灵王的支吾,包心菜简直要因松口气而再次落泪。躺在盘曲枝头上的白似乎尚未醒来,但呼吸匀称,脸色红润,显是已无大碍,掳走他的黑衣人不见踪影,但包心菜那管得了这许多,夹手夺过男孩,成串的泪珍珠般滴落。
「白……你还好吗?对不起……我没能好好照顾你,让你受这种惊……」
似乎因为水珠的刺激,怀中的白眨了眨眼,天蓝色眸挣扎半晌,不习惯光线,初睁眼视线一片模糊,良久才认出是少女的身份:
「包心菜……姊姊?你……你追过来吗?追我到森林里?啊,头好痛……」扶着脑袋弯下腰来,白的动作宛似宿醉未醒,揉着太阳穴又倒了下去,包心菜连忙将他扶住:
「阿白,你怎么了?是不是那里受伤了?」
「我没事……」
软倒在包心菜怀里,白抽空抬起一丝眼线,恰与精灵王的树脸相对,少女埋头担忧,没有看见两人交换的眼神:
「女儿,你别担心,你朋友只是缺水而已……大约是这几天阳光很强,又施了不少法,所以才体力透支。我以寂灵之森的露水注入他体内,应该可以维持到他想离开……应该可以维持好一阵子。」数次支吾其词,若不是包心菜单纯如白纸,精灵王为自己的口没遮拦吐了吐舌头。
「是……是这样吗?谢,谢谢爸爸。白,你头还痛吗?」
见男孩仍旧抚着头摇晃,包心菜连忙侧身关心,半晌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本正经地阖起眼睛,在白和精灵王诧异的目光下举起右手,轻轻按在男孩的额上:
「痛痛,痛痛,风儿吹,云儿飘,痛痛不见了!」
白眨眨清澈的蓝眼,仔细端详包心菜认真的神情。少女羞赧得满脸通红,急忙放下手来解释:
「这,这是我在米坦尼亚时,一个我很喜欢的女占卜师教我的法儿,她,她说这样不但能让病痛飞走,再也不开心的事也能烟消云散……我,我只是试试看……」
话未说完,语尾却被突然的拥抱给截断,男孩的吻落点轻盈,绯红从脸颊漫延到颈子,包心菜呆然面对白纯洁无瑕的笑容:
「这是回礼……谢谢姊姊,阿白果然不痛了呢!」
初次绽放微笑,此刻精灵王一面死命排开其他祖先的观礼,一面以慈父的目光静静观赏这一幕。半晌笑容微敛,凝视的却是安然躺于包心菜怀中的白:「这样可以吗?如果不成功,你很可能会再也无法获得自由……即使如此,你还是愿意相信包心菜,相信我的女儿?」
望了精灵王一眼,似在责备他的大胆询问。好在包心菜一脸茫然,对两人对话全然不知所措。
「嗯……我明白。」
稚嫩的掌轻抓包心菜衣襟,白清秀的小脸染上些许忧郁,凝目远望,透过圣树交错的枝叶瞻仰夜空,似在渴望某种永远触摸不到的事物。他再次将脸颊贴向少女,金色发丝垂散一片,这回眼神却笃定起来:
「况且阿白……已经决定是姊姊了。」
夜风抚过,树枝向两旁一展,代表精灵王摊手投降。
「好罢,我知道了。」一把将包心菜和白卷入怀中,树皮上的脸柔和起来,这回是对少女说起话来:「对了,包心菜女儿,如果你见到豆芽菜……也就是你母亲,请你转交给她这个,什么都不必和她说,小豆芽会懂得的。」
又一道树枝垂将下来,包心菜发觉枝叉处卷着一截枯枝,虽已和大地断绝连系,油绿的细叶仍旧生生不息,她第一次看见这种树,与圣树的品种显然全不相同。还未及询问,精灵王的微笑佣懒,竟是深深打了个呵欠:
「还有,我也该回去睡了,下次见面该是百年之后吧?啧……那些老头吵毙了。」
静静收下那截绿叶,圣树褪回原先的寂然,只馀风抚过的沙沙声,让人几要以为适才的遭遇只是场梦。若不是茂密的遮荫退开后,精灵女王从身后缓缓走来,包心菜还无法将现实和幻梦区分开:「包心菜妹妹?」试探的询问,芙罗瑞斯难得没有弄错方向。
「谢谢你……让我见到爸爸。」将复原的白放落地上,包心菜平静地牵起男孩,抚摸始终带在身边的长弓,不知是否芙罗瑞斯错觉,她觉得这女孩一瞬间成长许多。
摊开掌心,少女将卡萨兰姆之弓递到女王身前:「这把弓……」
「那是你的弓,包心菜妹妹。」轻推弓缘将它送回主人手中,芙罗瑞斯一贯微笑着:「他是以圣树的芯木制成,只听从懂得风的人驾御,我拿了也无济于事。」见少女露出为难神色,精灵女王咯咯一笑,再次握紧了她双手:
「如果你觉得白拿一把弓过意不去……那就帮我做一件事好吗?你是要去石头城罢?既然如此,我们有个可爱的哥哥,醉心于研究古文明发展史,他从小遗传了爸爸的血液,立志要成为游侠;前些日子寄来的沙调札说他在石头城,我担心的很,以我们那位哥哥的糊涂个性,一旦迷上了什么就义无反顾,遇上危险一定活不久……」
眉间夹带些许忧愁,芙罗瑞斯仍挂着微笑,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枚白布包裹,长型如短剑的事物:
「所以包心菜妹妹,请你一定要将这东西交给他!他的通用名是『夏林』,意思是夏季的树木……还有,如果你在石头城遇见什么困难,卡萨兰姆的幼小孩子都不会吝于伸出援手。」
包心菜一阵感动,这才知道精灵女王的任务只是附带,比起远方兄长的安危,这份请托更代表着来自同胞的信任与认同。芙罗瑞斯双手前捧,将短剑交付:
「所以,请你收下它吧……」
「……我,我是很想。但是芙罗瑞斯姊姊,那边只有空气……」
来不及怀疑这位精灵姊姊除了近视之外,是不是还会产生幻觉。
好容易接过短剑,包心菜携着阿白翻上红萝卜,在疾风中回过身来,糜牛的四蹄逐渐加快,森精灵的身影逐一回归树林,她看见芙罗瑞亚在小径上再次蹲踞,微笑淡化在月色里:
「愿卡萨兰姆女神祝福你一路顺风,亲爱的妹妹!」
以灿烂笑容作为回应,怀中的白眼帘轻阖,在逐渐散去的大雾中沉入梦乡。
第7章
「斯波象!斯波沙祭!阿白,别睡了,快点起来,我们到石头城了!」
枉顾太阳的热力,虽然医萨珊交代过要让白睡眠充足,满心雀跃的包心菜还是抛却了一切,翻上车厢的栏杆大叫大跳。
黄沙在隆隆车轮下卷起千堆尘雪,蒸腾的热气让远方景物波浪般涌动,大块大块的灰石密布商道沿途,彷佛预告着城池的出现。果然商队在波艾亥德转南行后不过数日,石头城古老雄伟的高墙便映入眼帘,米苍的成员纷纷举高双手欢呼,半年的商旅总算回到故乡,连笛安都像孩子似地爬到车顶,和露塔共同凝视一碧如洗的晴空。
「好大的城……」
冗长的车队逼近城下,不少赤脚的石头城孩童吮着指头在道旁观看。厚重货车激起的砾撞击石头城坚实的北门,传说中石巨神为神只手凿巨大家俱时,曾遗落了一块石头在此地,成了这座沙漠要塞固若金汤的城门;包心菜敬畏地仰起脸来,四尊高耸入云的守护石像各踞东西南北,彷佛柱头般支撑着大陆上最古老的城池,附手胸前,目光即使经过岁月洗礼,仍褪不掉那层锐利,这是沙漠民族特有的历史尊严,少女在黄沙滚滚中眯起眼睛。
掳走阿白的黑衣人自那之后也消声匿迹,包心菜几次询问男孩是否知道对方长相,对方都以睡脸和笑容含混过关。好在少女本来城府不深,倒也乐得旅途平安,不再追究这次绑架。
「停车!卸货!米苍的小伙子们,干活啦!」
彷佛游鱼回到池水,一踏上砾石遍布的土地,包心菜感到整个米苍顿时活了起来。自她从寂灵之森带着白回来,笛安虽然再没有向她问东问西,但不知是否错觉,包心菜觉得无论喀札隆或两位执旗,有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在商队内悄悄蕴酿,她却说不出是什么。
好在一进了石头城,米苍在龙皮广场附近搭起商棚,这些矛盾很快地烟消云散。包心菜帮着米苍的工萨珊搬进搬出,一面安抚各类奇珍异兽,时而照看白的举动。男孩揉着睡眼惺忪的蓝眸半坐车缘,露出笑容仰望石头城的住宅,这里的居民善于利用天然建材,泰半平民凿壁而居,五颜六色的补丁破褥就垂晒在家家门口,和处处矗立的方尖碑交织成迷人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