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鲍博连气都喘不匀了，当然无法回答他，也不愿回答他。

女人对自己好一点，男人对自己狠一点。有些错误，不痛彻心扉一回，痛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以后也许会再犯，再再犯，一步步后退，至退无可退，比如前世。

躺在床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感觉体温一点点跌下去，四肢慢慢变得麻木，生命的迹象缓缓从这具躯壳中流逝，亦如前世。等到想要呼救的时候，连张嘴发声都是个奢望了。

这样的死亡，杀死的不仅是肉体，还有精神。

不！他不能这样死去！鲍博牙咬得紧紧，积攒最后的力气，狠狠地踢了一下被子。

“当啷！”床头的碗筷掉了一地。然后恍恍惚惚听见有人趿着鞋下床，眼前明亮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拍他的脸

他没有死去。

醒来的时候，鲍博眼前是一片的雪白，然后就是床头孟飞的头发。

依然是服帖柔细的黑发，只是发丛里开始夹杂着一两根黄发，发质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变得黯淡透出枯黄。要是原来的他，怎么会任由自己变成这样——他是很注重外表的，虽然不像尹真爱美到了天天像女人一样抹化妆品的地步。

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呢？

鲍博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然后那堆头发动了一下，孟飞醒了。

21.上冰合乐

10：03，孟飞下楼买早点去了，冰舞教练，同时也是鲍博编舞的章沛霖帮着鲍博起床披上衣服，办理出院手续。

排队的时候，章沛霖非常认真地对鲍博说：“你这孩子，真对不起孟教练。”

包括他在内，教练组的人都看得出，孟飞对鲍博，真的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了，但鲍博这小孩眼下的表现、态度，实在让人灰心丧气。

鲍博耷拉着脑袋没吭声。

交完费用，收拾好东西，孟飞已经买来早点，三个人在大厅的长椅上简单地填饱了肚子，孟飞对鲍博说：“还是感觉很累的话，不要勉强自己。”

虽然不是大病，但他的体力估计还没有恢复，上冰的效果恐怕不会很好，而且韦方平就在冰场，肯定少不了劈头训斥——韦方平最见不得的就是态度不端正，鲍博这样不听安排的行为，是他的大忌。

“为什么不去……”鲍博第一个钻进了汽车，在车上就开始闭目养神蓄积体力。

章沛霖看了孟飞一眼，孟飞踌躇了一会，还是坐进了驾驶员的位子。

“总教练韦指导现在在冰场，他对选手们一向非常严厉，你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肯定要批评你，有些话会很重，你千万不要顶嘴，重要的是态度诚恳……”

孟飞一边开车，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虽说韦方平也不至于小家子气地跟小孩子过不去，但印象不好的话，关键时候可能就因为这一点点场外因素，造成意想不到的恶果。

鲍博虽然还是那一副老僧入定的姿势，但嘴角的抽搐非常明显：没想到师兄还有这么婆妈的时候……原来那个高傲且傲娇的师兄到底哪里去了？成为教练的他，虽然已经亲民了不少，但还能感觉到身上那股淡淡的落寞和矜持，但是现在的他，仿佛从童话里的王子坠入凡间，成为了路边旅店的服务生！这反差也太天上地下了！

悄悄睁开眼，看了看前面驾驶座上的孟飞，那个身影熟悉又陌生——离开的这十多年，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并不止年龄上的增长，身份上的转换而已，他还是那个他么？

“又想什么哪？”章沛霖更年长一些，立刻发觉了鲍博的走神，忍不住狠狠拍了拍他的脑门。

他很想把这孩子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其实孟飞也有同样的想法。车子开进基地大门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挂上档位，拉上手刹，在鲍博下车的时候，又一次叫住他，非常非常严肃地叮嘱：“一定要态度认真。”

这个时候，冰场里除了青年组的选手和教练之外，成年组选手也过来观看了，下午他们第一次带妆上冰表演，是第一阶段封闭集训的小结，所以上午的陆地训练比较轻松而且很早就结束了，便于大家中午好好休息和准备。

“你的手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吗？黄子希是个木头人没表情，你就是个大风车！脚底下冻僵了，手就只会像棍子一样挥来挥去？”

韦方平训斥易明晶的言辞相当犀利而不留情面，易明晶咬着嘴唇，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眼泪，其他选手头压得低低，个个噤若寒蝉。

现在他们才发现，孟飞是个多么和蔼可亲的大哥哥啊！

鲍博听到“大风车”的形容，肚里一个劲鼓掌：太精确了，不愧是总教练！易明晶的上肢就只会用一个姿势甩来甩去，不管是什么时候，估计是广播体操里的伸展运动学的太好，而其他的都没记住。

“你，赶快换鞋子去！你，再把自由滑来一遍就下去！”

“我？！”鲍博楞了三秒钟，被章沛霖推了一下才意识到韦方平早看到自己进来了，非常不满自己就跟教练一样在旁边抱着胳膊看热闹。

“动作快点！我跟音响那边说了，就放短节目。”孟飞在鲍博换鞋的时候，小跑过来了。鲍博的体力滑自由滑恐怕撑不下来，他特别跑到播音室去叮嘱过了一遍。

鲍博的短节目音乐是著名摇摆爵士歌手BigBadVoodooDaddy的《Mr.PinstripeSuit》，真不知道章沛霖是怎么想的。这首曲子用得人也不算少，但多是冰舞选手，单人的话，滑是能滑，但不是一般的累人，没有过硬的滑行技术，是吃不消的。

章沛霖给鲍博编舞的这套短节目，已经使用了3年了。并不是鲍家舍不得出钱给儿子编新节目，而是这套节目随着鲍博的技术难度提升，也在不断升级。到今年，已经升级为5.0版——3.0版本的升级是2A改为3A，4.0的3A前没有任何难度步伐进入，5.0版本的《Mr.PinstripeSuit》才是章沛霖对这套节目最完整最原版的编排，鲍博自己给这套节目起名为“满场蹦”。

只是到现在，才能体会到孟飞的良苦用心，一口吃不成胖子，难度要一个个上。上快了怕基础不牢——比如陈洁歆，当然，鲍博难度方面最大的问题不是上得快，而是慢了点，要是黄子希有3A，恐怕早就上了。

易明晶的自由滑结束下场了，鲍博上了。音乐开始没多久，韦方平头歪了歪，问章沛霖：“这小孩多大了？”

“14岁了。”

“出去比过JGP了没有？”

“还没有呢，不过去过一次亚锦赛，得了青年组冠军。”章沛霖当然明白韦方平为什么这么关心鲍博出去国际上比过没有。他的滑行技术绝对抢眼，即使是成年组选手，也没有哪一个比得上他：开场就单足步法滑行过半场，虽然这对国家队选手而言并不是不能做到，但他的这一串步法却是勾手，三字步等多种步伐组合，其中还杂糅了转体，最难的，就是每一次步伐变化，都能恰到好处地压在音乐的节拍上，并且能与上身的舞蹈动作配合。如果不看脚下的冰场的话，还以为他真的在跳爵士舞。

接下来就是第一个跳跃3A了，与自由滑的3A一样，都是转三步调头进大一字步进入的，起跳落冰都非常完美，大家一起叫好，韦方平也在不自觉地颔首，站在他后面的孟飞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心中的大石头稍微落下了一点点。

滑出呈燕式，直接进入燕式转再成甜甜圈姿势，因为紧跟在跳跃后面，没有助滑，这个燕式转的速度不是很好，但还是能够拿到三级的定级（后刃进入，一个难度姿态变化，8圈）。

旋转结束后就是第二个跳跃3Lz2Lo，在场所有与鲍博关系不错的人其实都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今天女单大家都上了33连跳，完成怎么样另说，但在女单都在上33的时候，他还在用32，确实有点丢人。

他刚从医院回来，没上33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大家这样自我安慰。

鲍博开始进3Lz的助滑了，他的3Lz一向是标准得可以进教科书，章沛霖还不满足，在进入的时候，又加上了勾手步组合衔接，以防因为意外没有接上第二跳，可以在接下来的3F后面补，那么这个3Lz能够被算作步伐进入的三周单跳。

可能是真没力气了，这次的3Lz进入速度非常一般，起跳前虽然不至于降为零，但滑出时是彻底没速度了，于是第二跳就彻底没接上。

孟飞的心顿时提了起来，韦方平因为不知道鲍博的技术编排，并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后面的跳接蹲转和直线步都完成的马马虎虎，让他皱了下眉，然后就是3F了。

这个3F，鲍博必须接上连跳，不然会被算作没有连跳而扣分。

之前，鲍博的3F一向是莫霍克步进入的，这在一水儿转三步接3F跳的中国男女单选手里独树一帜，但他的2F是转三步进入，因为无论3F还是2F质量都还可以，孟飞也没必要非得让他纠正成与大家一样。

还剩最后半分钟，体力也快不行了，鲍博估计是有点急躁了，对刃的控制也不是那么随心所欲，进入的时候技术动作已经完全走样，弧线根本压不住，差点失去平衡摔倒，勉强换脚起跳之后刀齿落冰，这个时候再接2Lo已经不可能了，在孟飞的角度可以看到这孩子牙齿狠狠咬在下唇，左脚迅速移向后方，猛地砸下去，用力之大，不但是点冰动作本身就变形了，起跳的角度也非常不好，转轴歪掉了，最要命的是，落下的时候，鲍博“咚”地一下，撞到了挡板。

鲍博整个人趴在了冰面上，还在冰面上横转了个90°，碰到场地边缘才停下来，这一下摔得太狠了，整个人都懵掉了，扶着护栏站起来之后楞了几秒钟才开始后面的表演，最后的联合旋转是抢着做完的，姿态变化、周数都有不足，比赛中铁定降级。

似乎感觉到这位总教练对自己表现的不满意，结束之后鲍博的脸上没有任何欣喜的表情，事实上大病一场之后，能滑下来他本应当获得赞誉。而且虽然3F3T的第二跳存周摔倒，但这是鲍博完成的第一个33连跳，如果不是韦方平在场的话，孟飞一定会大大地表扬他一番。

问题是韦方平就在现场。

来到场边之后，韦方平照旧指出了他的优点并予以肯定：“前一分钟的表现，我可以给你95分，中间那段，也能打个六七十分，但是最后那几十秒，你不及格——现在还对自己能跳多远心里没数么？”

鲍博没有任何反应，孟飞说话了，他必须为鲍博辩护：“他一直做的是连后外结环跳，今天两个三周落冰不好，临时改成连外点，不熟练很正常。”接后外结环跳不容易出远度，而且两周临时改了三周，距离估计失误可以理解。

而且，这个3T如果不是因为距离不够撞上挡板的话，是足周的。

韦方平摇了摇头，回身拍拍孟飞的肩膀，离开了，错身而过的时候，孟飞听见他说：“爱护是好的，别把他惯坏了。”

目前青年组的教练还是孟飞，韦方平不会越俎代庖，本来这次也只是临时帮忙照看小孩子们。原来就听说孟飞对鲍博这孩子极看重，如今亲眼目睹，果不其然。

以鲍博最近的几场表现来看，这种看重理由充分，但今天亲眼目睹，就有点过分了，特别是孟飞还为鲍博开脱，就像父母溺爱成绩优秀的子女一样，这样的恃宠而骄，是韦方平不喜欢看到的。

衡量好孩子的标准不应该只有好成绩，而是德智体美劳综合考量，这是韦方平的想法。他选拔队员，就不是一味看成绩，如果其他方面不好的话，一样会被他弃用，比如，迟天一。

孟飞跟着韦方平来到了办公室，虽然老教练没有叫上他，但是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的，不能因为自己让韦方平对鲍博有什么不好的看法。毕竟全部选手评头品足下来，韦方平对鲍博的批评，还是最轻的。

多年的师徒，也就没那多客套了，听孟飞详详细细地说完了鲍博入院的前因后果之后，韦方平的语气非常严厉：“你一向很有自知之明，但是你也一向自以为是知错不改！非到了不可挽回的时候才晓得后悔！这孩子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早干嘛去了？要我说，这件事他自己要担一成，你要担九成！他不明事理，你还跟着将错就错，当年为什么不把事情摊开了说？被几个小孩牵着鼻子走，捂着盖着，捂出今天这个大脓包？你这个教练怎么当的？”

孟飞那一刻只觉得无地自容。

“性格软弱，没有担当”，当年韦方平对自己的八字评语又浮上心头。

22.现状

教练组都走了，成年组选手也离开了，只有几个青年组选手还逗留在冰场上，失魂落魄地。

韦方平的点评犀利而见血，将亲友们的编织的赞誉光环毫不留情地扯得一干二净，露出苍白的现实——他们的技术、能力，离一线选手还有不小的距离。

这其中，并不包括鲍博、易明晶和黄子希。

易明晶从开始学习花样滑冰的时候就被讽刺滑行差，每次被孙骏遥狠训之后，哭一顿就又活蹦乱跳了；黄子希一向态度诚恳，愿意虚心接受教练的批评，韦方平只是话说得难听了些，意见却是中肯的。

至于鲍博，表演结束之后便处于精神恍惚状态，站在冰上手按着护栏一动不动了好半天，黄子希叫了他几声，他还在发呆，易明晶走过去，伸出两根指头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鲍博视若无睹，最后易明晶拿出非常手段，狠狠掐了一下鲍博的脸蛋，终于把他从神游状态唤回人间。

灵魂归体之后，鲍博发现易明晶还保持着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脸，一只手在自己眼前比着一个二晃来晃去，当即小宇宙爆发，一把打掉那两只手，狠揪对方的脸，怒曰：“你才二呢！”

黄子希连忙上去拉架，好在这次易明晶立刻就道歉了：“对不起，我看你在那黯然神伤，怕你出事，就下手稍微重了点……”

揉了揉自己的脸，鲍博心里开骂：TMD，这叫稍微重了点……不用想，脸上一定是留手指印了。

珍惜脸蛋，远离二百五。打定主意之后，鲍博扭头就走，但是被身后的黄子希拉住了，“那个……的事情，是小易不对……”他一面说一面冲易明晶打眼色，易明晶这次倒是很诚恳地低头认错了：“这次打架，都是我太冲动挑起来的，表哥都跟我说了，对不起！”他说着还鞠了一躬。

对方态度认真，鲍博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我也没跟你生气。”

“真的？”

鲍博点头：犯得着跟一个小屁孩计较么？

“那你以后能不能不要欺负我哥？”

鲍博差点给他跪了，是黄子希过来圆场，先推了表弟一把：“本来没什么事情的，都是让你闹出来的，不早了，吃饭去，吃饭去。”

鲍博与易明晶之间的闹剧，终于落下帷幕。

下午是成年组的第一次集训内部比赛，青年组选手也允许放假半天观看，感受一下比赛气氛。

不知道是不是赛前的动员太动真格了，参加比赛的选手紧张，旁观比赛的更紧张，无他，这次冬奥会名额是双人三对，女单一个，男单、冰舞统统要比落选赛，名额——也都只有一个。目前参加集训的成年组双人有三对，这六位选手是比较轻松的；冰舞虽有两对，但实力差距比较大，竞争最激烈的就是两个单人项目：男单三人，女单两人，水平都还差不多，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女生天性喜好八卦，中午吃饭的时候就开始窃窃私语，一姐唐娜，二姐赵秋筱，谁胜出？连男单都忍不住搀和进去，比如易明晶，一边扒饭还不忘跟表哥介绍：“其实，要是赵姐不是老失误的话，唐一姐早就退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