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时间过后,电话接通,一个威严浑厚的声音传过来:“你个忤逆子还知道打电话给我?”
“……救,命!刹车失灵……掉落湖里……燕昶年昏迷……”十一断断续续地说,那头的人怔愣着,怎么不是儿子的声音?对方声音嘶哑难听,还伴随着阵阵咳嗽声,似是受了重伤一般,手机信号也不是非常好,边听边猜,没想到越听越不对。
“别关机!我们马上过来!”
十一身上的力气与热度以惊人的速度流走,男人依然昏迷,但心脏在缓慢跳动,也有了不易察觉的呼吸。十一将他放成侧躺的姿势,自己躺在他旁边,两手搂着他,胸膛贴着胸膛取暖。
从车子冲进树林,掉落湖中,走出来,前后也不过两分钟的时间,却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的时光。
随着呼吸,口中有血冒出,可能是车里那一撞撞到了肋骨,刚才一番折腾,骨裂变成骨折,断骨扎进肺部,才会咯血。不能睡,不能睡,十一模糊地想,不知道会不会死,幸好这个男人还能活着。
风从林间穿过,真冷,世界模糊,感官开始失灵,只有胸前还带着点温度。
十分钟后,一辆直升机追随手机信号来到小湖上空,湖边枯草地上两个搂在一起的身影进入机上人员的视野。
这些年,十一得到的东西并不多,他记得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一句话,不为没有的东西而悲伤,为拥有的东西喜悦。
他也是一直这样做的,所以才能够一个人走过漫长的时光,没有堕落,甚至还拥有一份少年的纯真。拥有的不多,却也是喜悦的,他记得年幼时父亲给他做木头手枪,自己举着上了红色油漆的木头手枪在小伙伴中骄傲地跑来跑去:“我爸爸给做的!叭叭叭……你中枪了!”
十一做着乱七八糟的梦,父亲去赶集,回来时带了几颗一分钱一颗的糖果,一个孩子一颗,他们欢呼着围着父亲,很少有笑容的父亲笑着摸他们的头……漫山遍野跑着采摘野果……偷摘村民的石榴,熟没熟都被糟蹋了,父亲在告状的邻居走后拿着竹枝满院子追着自己抽打……秋天时躺在苦楝树下的竹床上,阳光照在闭合的眼睑上,秋风慢慢吹着……夏天浑黄的洪水,在洪水中只露出绿冠的竹林……
燕昶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拿起西装外套,秘书正抱着一沓文件进来:“燕总……”
“我有事出去,这些文件先放我桌上,还有下午的会议帮我往后推。”燕昶年驾车去花店,他面容憔悴,但还是好好打扮了一番,短发利落,下巴新剃了胡茬,一片青色令他更有成熟男人魅力,抱着一束漂亮的鲜花走进郊外一家疗养院。
十一整整昏迷了两个月,肋骨骨折,断裂的肋骨戳入肺部,脚骨骨裂,左脚掌被贯穿……失血过多导致休克,呼吸循环衰竭,术后感染……数次和死神擦身而过,但十一不知道,他一直很安静地躺着。
燕昶年将鲜花插在床头的花瓶,昨天的花丢进垃圾桶,倒温水给他擦拭身体,亲吻他的额头,一根根手指轻缓地清洁,连指甲缝里都没有放过,十一的指甲已经重新长好了,修剪得十分整齐,长椭圆的指甲带着粉色。
他低头去拧毛巾,眼睛余光似乎看见十一的手指动了下,不自觉地看十一的脸,十一缓缓睁开眼睛,与他对视。
燕昶年抖着手去按呼叫铃,仿佛怕吓到十一一般,用很低的声音喊他:“景明?景明!你醒了是吗……”
十一眼睛闭上了,睁眼的片刻他似乎看到有人影在面前晃动,但眼皮很沉,有很遥远的声音传来。
脑里一片混乱。他是谁?这是哪里?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很英俊的男人是谁,他怎么捧着自己的脸掉泪?一个男人掉泪,实在难看,有损他那张脸……
第16章
东篱菊一张支票,恩情感情,谁又欠了谁,一笔糊涂账。
十一总觉得醒来后脑子很迟钝,记忆有些混乱,醒来的时候没认出燕昶年,把燕昶年吓着了,医生说要慢慢来,燕昶年将十一推到花园里的草坪上晒太阳,自己坐在旁边看文件,十一本来就很少说话,如今更是沉默。
燕昶年知道着急不来,很有耐心地和他说话,不在的时候就由疗养院的护士照顾十一,他醒后第三天秦来到疗养院看他,秦来是半个月前才知道他出事的消息,过来看了两次,但那时候十一都是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
秦来走后接着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妆容精致,画着细细的眼线,眼尾上挑,笑容很好看,随身的保镖带了很多营养品,跟十一说:“你救了燕哥,我们都很感激你。”
十一似乎见过她,她和燕昶年很熟悉的样子。燕昶年似乎不太欢迎她。
有时候他会静静回忆这些日子发生的一些事,总觉得这个女人话里话外总想告诉自己什么一般,他越想越头疼,干脆不去想了。
躺了两个月,虽然每天都有人给他定时按摩,有时候燕昶年也会给他做按摩,但浑身骨头要生锈的感觉让十一十分不舒服,况且断裂的骨头也差不多长好了,几次要求,燕昶年在询问过医生之后,终于同意他出院。
出院那天燕昶年将十一带回他父母的家里,十一终于见到了燕昶年的父母,燕霸王年纪在五十开外,不过看去也就四十出头,气色很好,样貌并不很出色,但由内而外发出的上位气质令人不敢忽视,无论他表现得怎么和颜悦色,十一依然觉得如坐针毡。
燕母像那些电视剧里的大家闺秀一样,气质高雅,对十一招待周到,笑容和煦,十分郑重地道谢。
跟想象中不一样,他们家并没有雇佣厨师,做饭以及饭后收拾碗筷都是自己做,燕昶年帮他母亲洗碗的时候燕霸王将十一叫到书房,问了十一他的家庭情况,经济生活情况,十一并不想粉饰,只是简略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恐怕他们早就弄清楚了,燕霸王听了也没有多问。
“你为了救南天自己身体遭到损伤,一时也无法胜任以前的工作,还要定期检查,花销少不了,这钱,你就拿着。”燕霸王拿出张支票,“人命无价,假若南天没了,无论多少钱也买不回来……钱不多,但也稍稍能表达我们的感激……”
“很早就听南天提过你,虽然他似乎挺满意你,但今日我也看出来了,你们之间恐怕并没有达到两厢情悦非彼此不可的地步。不知道你们是如何相处,是怎么看待你们的未来,我不干涉你们,感情的事,并不是外力能够干涉的,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看清现实,更好地处理相互之间的感情……”
“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的。”燕霸王坐在太师椅上,两手搭着扶手;“南天是我们的独子,当初知道他和男人在一起我们也是无法接受,但后来也想通了,人呢,来这世上一遭,短短几十年,要活得高兴一些才是。或许你会想,难道你们不想他跟女人结婚生子,给燕家留个后人吗?有孩子固然好,但没必要为了个孩子将南天的一生幸福葬送,况且我们年纪比他大,死在他前头的可能性很大,后人又怎么样?眼睛一闭都烟消云散……同性恋并不是人人都能包容,能够得到家人的祝福,相信会过得更好一些。你们家里还不知道你和南天的事吧?有没有打算跟他们说?”
十一脸颊带有大病初愈的苍白,轻轻摇了摇头,或许是回答家里不知道他和燕昶年的事,还是对于“有没有打算跟他们说”感到茫然无措,只是下意识地摇头。
别说家人,连十一重遇燕昶年之前都没有想到他有一天会和男人纠缠在一起,农村人传宗接代的观念总是根深蒂固,陶父有三个儿子,虽然都还没有结婚,但绝后的事情微乎其微,况且大弟肯定是要结婚的,那小子初中开始就跟女生谈恋爱……他自己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并不是爱男人,而是,从来没有结婚的机会……也有独自过一辈子的准备……
他坐在沙发上,那张支票就放在他面前,如果他只有十几岁热血方刚的时候,他会拿起那张支票摔到燕霸王脸上,但他已经三十一岁了,单身,累死累坏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多少钱,没钱就没有女人愿意和他结婚,他好歹也是高中毕业,一般的农村女人看不上,好的却轮不到他……现在身体也垮了,即使医生说好好调理过两年就能完全康复,但以后的事谁能作准?
和燕昶年重逢后的过往在脑海一幕幕闪过,燕昶年身边,他是最落魄的一个,没有能够支撑他的家庭背景,自身也没有足够的才华,怎么配得上燕昶年?身份地位和所受的教育决定思想观念,他们之间的思想观念差异太大,如今,他救了燕昶年,虽然他没有借此“绑架”燕昶年,但燕昶年肯定会说要跟他一起……
因为他救了燕昶年,这件事促使燕昶年下定决心要和他在一起。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燕霸王一直不动声色,十一眼里的挣扎他也看得到,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想看看十一如何做。
十一伸手去拿支票,事情发展在燕霸王意料之中。
燕昶年和十一离开后,燕母问燕父,燕父说:“他拿了支票。”
燕母叹气:“难得南天对他比较上心,却是……这孩子比起应宗,差远了。”
“我只是跟他分析了一下现实,并没有反对他们在一起。无论如何,他救了南天,他们如何处理他们之间的感情问题,我们并没有权力干涉,也干涉不了,只能他们自己解决。”燕父叫来司机,外出和老友钓鱼去了。
原先租住的房子燕昶年已经替十一退了,他的东西一概放在燕昶年的公寓内,十一不想跟燕昶年住一起,虽说已经出院,但体力活是不能干了,身体想彻底恢复受伤前的状态,起码还要养两年,定期到医院检查,思虑再三,他决定回家。
拿了燕霸王的钱,等于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做一个选择,燕昶年看出十一面色不对,以为他是累了,体贴地让他好好休息,这些天为了陪十一,积压了很多事务,一些可以让部下去做,但有些事务必须他亲自出马和客户谈,送十一回公寓后就匆匆上班去了。
燕昶年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情人,体贴细心,但他应该值得更好的人,一个和他相配的人,无论男人女人,只不是他陶十一。
对不起。陶十一在阳台上看着燕昶年离开,那一瞬间,有温热的液体涌入眼眶。
时已秋天,秋风打着卷,把躲在哪个角落的枯叶卷到天空,枯叶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地面。就如他的人生,最终还是只能一个人。
他并不是多情的人,不轻易付出感情,也总告诫自己,付出要有所保留。当拿过那张支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能够轻易撤出,实际上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燕昶年在他心里的分量。
十一去了火车站,身边只带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他如今拿不了太重的东西。
火车站永远是灯火通明的,售票窗口前人并不多,十一徘徊了许久,暂时放弃了回家的念头,他现在心里乱糟糟的,没有心思应付家人可能的询问,掏钱买了张去西藏的票。西藏是个神秘的地方,还是学生的时候他就幻想过什么时候去那里,看看布达拉宫,看看最接近天堂的蓝天,买一个转经筒,忘掉所有不愉快的往事。
事实上许多事情他都只能想想,因为没有钱。现在他有钱了,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他拿感情换来的钱。或许燕霸王只是单纯要感谢他而付了酬金,但在十一看来,只要拿了支票,就是他用燕昶年和他的感情换了钱。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根本不值得任何人爱上。所以,燕昶年,我放弃了,你也放弃吧。十一走过隧道,如是想。
票是硬卧票,上铺,快车。
十一把被子裹在身上,半梦半醒,偶尔看见窗外闪过站台清冷的灯光,中途上了一次卫生间,没有吃东西,喝了两口冰凉的矿泉水。天亮后车厢里嘈杂起来,睡不着,他就睁着眼睛看车厢顶。
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了,没有电,不会有电话和短信进来。
没有到终点站十一就下了车,朦胧中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名,他发烧了,那个地名让他觉得得到了些许安慰。
那是个小镇,在医院里呆了两天,出院后就租了个房子,每天无所事事,偶尔到街上走走,跟当地人聊天。
身体一直不太好,高原反应,反复低烧,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副身体就这样了。
小镇附近有一片草地,有藏民放牧,看见坐在半枯的草地上的十一时脸颊有着高原红的汉子会对他笑一笑。语言不通。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或许他可以养条藏獒,放一群羊,走不动的时候躺着等待死亡,想到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害怕,每个人都有这一天的,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只是半夜睡不着的时候胸口会突然痛起来,他只能把身子尽量蜷缩起来,就像小时候一个人睡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那样。
第17章
东篱菊顺从心的指引
十一的手机丢了。
他有时候能听见手机振动时发出的嗡嗡声,可是细听的时候却没有,他怀疑自己是神经太紧张,导致出了幻觉。
他并没有再买一个手机的打算,也没有什么人是必须联系的,而燕昶年,他不想联系他,都决定放弃了,还说什么呢?
这里的天蓝得很纯净,他想找工作了,身体虽然不太健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还是可以的。
在街上逐家问过去,几乎要走到郊外去了,意外看见一个总留存在脑海的面孔。
顿珠。
顿珠躺在门外草地上的一张躺椅上,身下铺着羊皮做成的褥子。
十一有些惊喜地奔过去,喊了声:“顿珠。”待看清顿珠的容貌,那笑容顿时凝固了。
顿珠得了肺癌,晚期了,因为家里没什么钱,情况也严重,他不同意做手术或者放化疗,只拿些中药,慢慢吊住性命,却已是苟延残喘,死亡一天天逼近。
顿珠一下子老了十多岁,昔日四十多却依然壮得像头牛的顿珠,现在差不多已经皮包骨了。即使如此,看见十一的时候还是挤了个笑容出来,顿珠依然乐观,本该是十一安慰他的,最后却变成顿珠安慰他了。
顿珠认真倾听,摸摸自己的心口对十一说:“不要太多顾虑,顺从心的指引。”他虽然气色不好,但嗓音还是低沉清朗,无端给人安定的力量。
顺从心的指引?十一却有些茫然了。因为害怕燕昶年对自己只是喜欢又不到爱的程度,如果仅仅是因为救了他才选择和自己在一起,对他对自己都不是公平的事,所以他选择了放弃,这选择是正确的吗?
十一早已不吃药了,他离开那座城市的时候没有带药,也没有再吃的打算。但是看见顿珠,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到镇上给秦来打了个电话,那头的秦来一听是他的声音,连声问他去了哪里,说:“你不知道燕昶年急成什么样了!整个城市都被他翻遍了,又去了G市……你们到底怎么了?你好歹说一句啊,咱们还是朋友吧……”
十一握着话筒的手有些颤抖,镇定下心神,将顿珠的事,两人怎么认识的,顿珠面临什么样的痛苦折磨细细说了一遍,问秦来:“有什么办法吗?都知道不能治好,但至少不要让他那么痛苦……”
秦来听了,长叹一声:“十一你……如果不是那个顿珠,你不会打电话来了是不是?”
十一没有说话。
那头的秦来扶额:“我问问鲁蒙。你等下。”
十一没有挂电话,听着那头秦来用另外的电话给鲁蒙打电话。模糊听见秦来询问鲁蒙的声音,心神慢慢飘远,燕昶年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