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们无声地望着对方,仿佛都还没从那极其短暂的接触之中回过神来。
仿佛是过了很久,苏陌急促的呼吸逐渐地平息下来。但是他的眼里还着一些惊惧、惶恐,以及一些不确定的情绪……
“我、我、我出去、去买点东西。”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
不等白长博出声,苏陌逃也似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白长博慢慢地躺回床头,他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来的时候,眼里仿佛带着一丝厉芒。
他有些庆幸,却也无法忽视内心生出的那一股强烈的落寞。
有一些事情,是不能跨越的。
如果横过去了,那么一切都将会……
覆水难收。
由那天开始,他们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沉默。
这倒不是谁可以疏远谁,只是在面对面的时候,许多的言语似乎都没办法完好地表达出来,这点苏陌尤其,哪怕是故作自然,也掩饰不了这其中的变化。
少年似乎总是在慌,长久地没办法冷静下来。
苏陌沉默地在洗手台前洗着碗碟,他仿佛能感受到背后有一股视线——这让他的动作有些不自在起来,连呼吸都跟着小心起来。
距离上班的时间还很早,少年却收拾了背包,在出门之前,他一如往常地回头对着男人道:“那……我出门去了。”
“嗯。”白长博没有回头,旁边的杂志摊开着,他神情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文字。
苏陌踏出门去。
热闹的商圈,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少年背着背包,在这光鲜繁华的大楼之间穿梭着。他无所事事地闲逛着,抬头四处环顾,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一些让人忧烦的事情。
春节刚过,周围马上就换上了情人节的布置,到处可见满满的甜蜜红心。
现在的人,真会做生意。
苏陌笑笑转了一圈,在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一个少女从突然从旁边的店铺里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盒子,两人差点擦撞上,不过好在苏陌及时刹住了脚。
但也就在这时候,少年侧过头,瞧见了展示柜里琳琅满目的彩色蛋糕。
苏陌停住了脚步,仰头看着,那些漂亮迷人的蛋糕,让他有些移不开眼。
蛋糕,是每一个人共同有过的梦想。
苏陌在店门外站了好长一阵,在做了长久的挣扎以后,他一横心,微垂着脑袋推门而入。
今天早点回去,跟他赔罪吧。
苏陌将买好的小蛋糕小心翼翼地藏进了置物柜里,他静静地想着——其实那也没什么其他的意思,今天回去跟他说说玩笑,应该就能回去先前那样的日子了。
那种简单的、安静却满足的生活。
苏陌带着微笑,合上了柜子,才刚转头,就瞧见那张扬的少年倚着旁边,看着自己挑挑眉。
“切,笑得这么淫荡,什么事儿这么乐?”Andy吹吹指甲,有些小女儿姿态——这家伙是欠揍了一些,但是人确实不坏。
苏陌毫无所谓地越过了他,Andy理所当然地从后面追了上去。
“跟我说说,刚才藏的蛋糕给谁的?”Andy笑脸盈盈地跟了上去,好奇地追问:“给女朋友还是男朋友的?给我讲一讲,我给你出出主意怎么样?喂,你别越走越快啊喂——”
苏陌突然回头,两人差点撞上。
“你别突然停下来行不行,我擦……”
“帮我一件事。”苏陌缓缓地道。
“哟。”Andy好整以暇地抱手,“难得你开口,说吧!追女人还是追男人,小爷儿都有一套本事,亲嘴拉小手搞上床保证一条龙服务。”
“我今天想要请假早退。”苏陌微微一笑,“先帮我代班一次,下次补给你。”
“操!要假跟小六子说去,矫情什么。”小六子是富二代小少爷给夜店经理取的小名儿。
“要扣薪水。”
“谁敢扣你?我让我哥马上飞了他。”
“你哥能飞了他自己?”
“我!个擦!”
苏陌耸耸肩,回头边走边道:“不行?那算了。”
后面静了一会儿,果不其然又响起了富二代的叫嚣声:“得!代班就代班!”
苏陌又是一局漂亮的完胜。
夜阑人静,苏陌一个人在路上走着。
他思考着一会儿要说的话,有些按捺不住兴奋。
然而,在走过街灯的时候,苏陌仿佛觉得有什么古怪似地回过头。他静静地看了一眼后面的方向——空无一人。
苏陌的双手微微收拢,他状似平静地回过头,继续往前走,只是隐隐地加快了步伐。
“……”
随着少年的脚步加快,后面的脚步声也跟着大了不少。
等到苏陌清楚地听到后方有人喊了一声“追上去”的时候,他提起一口气,没命似地往前便混乱的小巷子狂奔而去——
这一带的路他已经走了很多次,一开始就故意把人引进来,就是为了在这样的非常时刻方便脱身,平时苏陌也时常绕些弯路,以防遭人跟踪。
白长博的仇家太多,如果连这点心眼都没有,那么在这半年里,他和白长博都不知要死多少次了。
“妈的,那小子怎么溜得这么快……”
“喂,你去那边,我往前面看看。”
保镖似的几个人互相交换了眼神,在这复杂的巷头里,各自分路去追。
等到人都走远了,巷子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旁边堆成小山的杂物堆里才慢慢地走出一个少年。
苏陌有些狼狈地擦了擦脸,他的心跳还剧烈地跳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不知为何陡地袭上心头。
他抿了抿唇,迅速地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不详的念头越来越多,苏陌马不停蹄地穿过了街巷,抄着最快的小路,连喘息的时候也不容缓下。
要是赶不上,要是被那些人找到了——
各种可能的假设让苏陌的思绪跟着凌乱起来,他一脚踩上三、四阶,速度飞快地跑到了五楼上去。
当他停在门前紧紧张张地掏出钥匙的时候,苏陌猛地伸手,扭转门把。
门锁发出轻声的脆响,苏陌觉得自己的心跳跟着要停顿似的。
他用力地推开门,当下却又怔住了——屋子里还是整整齐齐的,只是玄关那里多出了一双陌生的旧皮鞋。
苏陌静默下来,他的胸口还在快速起伏着,有些难以平静。
细碎的说话声,从卧房里传了出来。
少年两手紧握成了拳,不知怎的,他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地往那一扇门挪进。一道光线从门缝透了出来,黑暗之中,少年悄声无息地靠近。
窄小的卧室里头,站着一个汉子。他只留给少年一个背影,并且挡住了坐在床上的男人。
那个背影,苏陌倒是认识的,他不禁松了一口气,准备敲门唤人的时候,却又因为听到一句话而止住了动作。
“白爷,如今我们是可以行动了”
汉子似乎叹了一声。
“现在那些人先留意到了少爷,白爷,这就跟着我们原来的打算一样,让少爷先引开他们的注意。”章伟国的声音很低,却透着一丝苏陌从未感受过的冷酷。
“没想到事情这样顺利。”他又压低了嗓音。
“虽然对不起少爷,不过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白爷,这方法您当初也是同意的,到了这关头,还是不要心软的好……”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楚地传递到苏陌的耳里,无一遗漏。
那一刻,苏陌清楚地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感觉,从脚底慢慢地延伸,覆盖住了自己——
如此的,不留余地抹去了他生命里那最后一束亮光。
第十四章
有一股扭曲的力道正在撕扯着自己,整个人包括了灵魂,像是都不可抗拒地往后急速地下坠,如同置身于一个失重的空间。
少年犹如瞧见什么可怕的巨兽,他的两肩不可抑制地轻颤,连呼吸的力量都像是被渐渐抽干。
“目前都是按着计划来走的,临时发生变化,对我们十分不利。我相信,白爷您还是会以大局为重。”
“白爷,我知道您感念少爷这段日子的情谊,这事儿您先前也提醒过伟国——如果到了这时候您心软的话,就必须得提点您。这十年的养育之恩,白爷,按您原话来讲,您也不算是亏欠他了。”
平静而冷酷的语调,所说的全是他不明白的话。
少年颤颤地抬手,慢慢地使劲儿掩住了双耳。
至少、至少别让他听到这些话……
苏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颤巍巍地侧了侧头,定睛瞅着门口的方向。
逃、逃吧。
少年不稳地向前踉跄地一倾,他扶住了旁边的小圆桌,将上头摆放着的杯子和水壶掼到了地上。
快逃吧——
剧烈的声响乍然响起,他慌忙地站起,还来不及喘息,就狼狈仓皇地往前方的出口拔腿狂奔。
狭隘的空间内,连空气都显得凝重。
坐在床边的男人紧抿着唇,他的双眉紧拧着,从头至尾都不发一语,不论身旁的汉子说了什么,他难得固执地沉默着,双手合拢着,指节看起来异常苍白。
章伟国愣是说了一个晚上,都没闻见男人答应一声。
这些天,他连续来了几个夜晚。他总觉得白长博在这段不长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些不可言表的变化,这个男人似乎失去了一部分过去的锋芒。
章伟国侧身看着窗口站了一阵。他瞧见了窗口吊着一个小风车,下方的台子上头摆着用小粘胶凝成的纸糊小人。他环顾了一圈,逐渐地觉出了什么不对劲。
这样的环境,就跟温水煮青蛙无异,在人渐渐失了心防之后,再想办法脱身,那可就真的晚了。
章伟国清咳一声,再要开口之前,却听到了外头传来一声巨大的动静!
房内的两人颇有默契地相视一眼,尤其是床上的男人,他甚至下意识地迅速摸索着旁边的拄杖,想跟着站起来出去一探究竟。
章伟国强作镇定地背过身走出去,在握住门把的时候,他回头神情古怪地看了白长博一眼。
门没有紧合上。
下一秒,他腾地将门给打开。
冷风从外头直接灌了进来,前方的大门口随之脆弱地摇摆,发出刺耳而尖细的声音。黑暗之中,能借着外头投射进来的微弱亮光,瞧见那一地的狼藉和凌乱的鞋印。
章伟国在门口边短暂地伫立一阵,他回过头,面向着男人,略带迟疑地道:“……是少爷。”
下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直直地迎面砸了过来。
这汉子连闪也没闪,让突然飞过来的杯子不偏不倚地从额头划了过去。
男人的胸口激动地起伏着,眼中充斥着章伟国熟悉的愤怒,但是这间中却明显参杂着一丝陌生的惊惶。
“你!”白长博在激动的时候,往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抬手按住了狂跳的心口,那里传来的阵痛令他陡然出了一身的汗,但是这一些却抵不住那汹涌而来的心悸——
就算差点命丧火海中,他也不曾如此慌过。
他犹如呼吸困难地急促吸气,两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白爷……我现在就派人去找少爷。”章伟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低声道:“毕竟少了他,接下来的事情,会很难做。”
白长博霍地抬头,他的视线渐渐聚拢,充血的双眼带着危险的气息。半晌,他别过脸嘶哑地轻道:“滚。”
章伟国保持着缄默,他随后低头致意了一下,重新戴上帽子,面不改色地快步转身而出。
秋天的时候,拘留所外的整条道上飘着落叶。
少年踩着前方的影子,两手插在裤兜里,脸上还是那一副讨人嫌的表情。突然,前头的汉子止住了步伐,少年一头撞了上去。
——章叔,你干嘛停下来啊?
汉子回过头,没说什么话,只是自顾自地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
他稍微弯下腰,将柔软的布料慢慢地缠绕在少年的颈项上,一圈环过一圈。
——回去吧。
汉子温厚地笑笑,语重心长地道。他重重地拍了几下少年单薄的肩头,又回过身走在前头。
身后的少年有些呆滞地看着汉子的背影,怔怔地伸手抓了抓围在脖子间的灰色布料。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球鞋,然后挠了挠脑袋,从后方小跑地紧跟上去。
少年的耳朵,微微泛红。
“……”
苏陌静静地睁开眼,他仰视着远方。天渐渐地亮了起来,刺目的光芒让他有些无法适应地眯起双眼。
他有些艰难地支起上半身,往后慢慢地倚着墙坐着。手边是几个空了个酒罐,在少年动作的时候,轻轻地碰倒,随着微风转了转。
苏陌有些慵懒地抬了抬手,挡住了那逐渐升起的旭日。
他侧了侧头,从旁边的袋子里又摸出了一罐酒,手指有些迟钝地扭开。
溢出的泡沫沾了一手,苏陌仰着脑袋呷了一大口,然后有些呛到似的地低头咳了咳。咳声持续了很久,他像是胃痛一样地屈着腰,接着慢慢地伏在地上,将辛辣的酒水全从腹中呕了出来。
“咳——呕。”苏陌躺着翻过了身,难受至极地掩着嘴。
在这脏乱的天台上,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的人。
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模样儿凌乱不堪,双眼下有一抹青色,消瘦的脸庞没有一丝生气。他有些愣愣瞧着那雪化了之后留下的积水中,自己狼狈难看的倒影,这幅样子似乎渐渐和记忆中的那女人憔悴难看、被毒品和酒精折磨的不成人样的脸皮渐渐重叠——艳红的双唇、深色的眼影、向内凹陷的脸蛋……涂得艳红的指甲泛着黑,连肌肤都成了诡异的青白色。
苏陌像是吓了一跳地向后退了一步,接着踩空地跌在地上。他惊魂未定地挣扎爬起,仿佛要逃走一样地跑向前方,一直到前面的尽头。
他喘息着,颤颤地握住了那生锈的栏杆。
苏陌探出身子,睁着眼往下看去——寒风持续地从下方刮上来,杂乱的小巷子像是一条狰狞的刺青。
『我花这么大的心思把你讨债的生下来干什么?去找你爸养你啊!去找他要钱啊!跟他说咱娘俩快饿死了,找他要钱啊!』
——我养着你,还不如养条狗,至少还让我省心。没什么事,就不要再过来我这里。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你以为我不敢把你扔下去是不是?你当我不敢是不是!是不是!』
——该得的,我一分都不会少你的。至于其他的,你最好想也不用想。
苏陌颤颤地吸入满腔的寒气,他看着那令人颤抖的高度,迅速地扭过头,背着栏杆有些腿软地坐倒在地。
他的手轻颤不止地从裤兜里找出了烟包,低着头试了几次,才含住了一根烟。
点燃了烟头,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微颤地吁出淡淡的灰烟,接着脱力似地往后倚着栏杆。
他没胆子跳下去。
他怕痛、也怕死,更怕到死只有一个人。
一根到底的时候,苏陌又重新点燃了一根。在冷静下来了之后,他两只夹着烟,静默地凝视着上空。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太多太混乱了,其中也有一些甜美的幻影,但是在他忍不住伸手去碰触的时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青烟在掌心中化成虚无。
也许,事实上,这些他自以为美好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它们从来就不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