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叔叔,好久不见。小雪姐姐,我很想你……方才的那句话其实是古文里最简单不过的互文,他想说的不过是“景灏,我很想你。”
这病房里,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能够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了。
时间静静流淌,苏亦欢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不想说话,事实上他现在的体力也没法说多少话。
病房的门突然打开,来人一身黑衣,面容却跟卫凛有七八分的相似。苏亦欢心想他应该就是卫凛的弟弟卫离了吧,只见他径直走到景灏跟前:“总裁,吴东达的夫人携子拜访。在外面的会客室。”
景灏看完手上的资料——东达地产收购案——又在尾页签下自己的名字,递给一边的卫凛后才道:“让他们进来。”
卫凛收好资料起身站到景灏身边,付靖伦也放下了手里的病历,满脸等着好戏上演的模样。
徐安医院的头等病房自然是宽敞的,不过苏亦欢却腹诽着这男人干嘛一定要在自己病床前处理公事,下一刻见到某张熟悉的脸后才明白了景灏的用意。
原来是A。
苏亦欢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失败,被人家打得住院却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叹了口气,他偏过头看着薄纱窗帘在微风吹拂下飘飞,不想再去看A令人作呕的脸。
吴夫人牵着儿子走进病房,方才经过层层通报才得以进到会客室,一身黑衣的卫离已让平日甚少出门交际应酬的女人有些惶惶,本以为病房里只有“苏少爷”和看护,可当她看到沙发上的散发着冷然气息的男人后,心里更加害怕起来。
吴夫人不像别的阔太太那样喜交际应酬,她自认是个弱质女流,连日来因为丈夫被拘的事四处奔走皆不得要领,后来还是丈夫手下的乔副总隐晦间告知她这些事都由吴宏打人而起。多方托人打听苏亦欢所在的医院,几日来的辛劳已让她快支撑不住了。
这个男人看起来不像简单的人物,想来与儿子打伤的苏亦欢有关系了。吴夫人攥紧了儿子的手似要惩罚他无知的犯下错误,又像是惩罚自己过去对儿子的疏于管教。吴宏吃痛,想要甩开母亲的手,却挣脱不开,只得作罢。
吴夫人快速环视了一眼病房,只觉还是坐在床边正在削苹果的女子较为面善,便走过去把手里的礼品递上,“这位小姐,这边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还请收下,当是给令弟赔罪了。犬子犯下的过错……还请原谅。”
夏雪手里的苹果搁进碗里,又擦了手,才接过吴夫人递上来的东西随意搁在床边,道:“夫人言重了,这位是我家少爷。”说完端起碗到厨房打水果泥去了,没有再理会吴夫人。不是她以势压人,实在是为少爷身上的伤而气愤。
夏雪的离开让吴夫人一时也没了话语,只诺诺地站在一边。苏亦欢看她那样心里再记恨到底也有了于心不忍,儿子犯的错没道理让母亲跟着受罪。于是他轻声道:“谢谢阿姨来看我,我已没大碍了。”言语间没提及A,他再善良也不是圣人,要他原谅A是不可能的。
吴夫人见苏亦欢如此礼貌,更加觉得自己儿子不成器,连日来的劳累和刚才的自惭形秽一起发作出来,只见她身微一侧,甩手就给了吴宏一耳光。看得出来这一巴掌打得很用力,吴宏的左脸立时多了个五指印。
吴宏自小娇生惯养,长到十六岁没人动过他一个手指头。可随着父亲入狱,家里往日的辉煌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挥霍无度的日子没了,身边跟前跟后的兄弟没了,甚至连家里的别墅都被法院查封……现在更被母亲打了耳光,窝了一肚子的火也爆发出来。他用力推开拉住他的母亲,走到苏亦欢跟前叫喊:“你不是没死吗?没死干嘛躺在床上装死?不就是打了几下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叫喊之间吴宏又失去了控制,伸手刚想给苏亦欢拳头就被拦住往后推了几步。
坐在床上的苏亦欢突然笑了出来,“谢谢叔叔,你看我躲开拳头的力气都没了,我可不是装的。”
景灏没理会苏亦欢的废话,转头凌厉地看着吴夫人,“自己的儿子,管不住就不要生出来。”后者连连点头,结巴道:“这位先生,真的很对不起……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改日一定……”
一直坐在沙发上的付靖伦听出吴夫人要走,站起身闲闲道:“吴夫人这就打算走,家业可以不要,难道吴先生坐牢也不管了吗?”
吴夫人听到这里脸一下子惨白,吴宏虽年少也明白了家逢巨变一定是这些人搞出来的,一时间愤恨交加,冲到付靖伦跟前大声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让我家破产?凭什么毁了我的家?凭什么?!”
付靖伦揉揉耳朵,笑道:“这位同学,你家的事可与我无关。不过我手上可有小苏的验伤报告,上面的随便一句话都可以让你坐牢,是你老爸视你如命,情愿替你去坐牢。我劝你还是学乖一点,不要再火上浇油了。”装模作样地翻看着手上的报告,他完全不觉得这场火是自己点的。
吴宏被堵住了嘴,胸中的火更旺,他看着床上无事人似的苏亦欢,再次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叫道:“我就打他了怎么样?我恨不得打死他!他这变态,那人是他什么叔叔?我呸!根本包养小白脸的变态!”
吴宏唾了一口,又叫嚣着:“苏亦欢我他妈恨不得打死你!你跟吴东达一样,你们这些该死的,你这个该死的同性恋!”
苏亦欢看着卫凛与付靖伦面上的诧异之色,又看看景灏眼里终于透露出来的疑问,轻笑起来:这已是他第二次在那冰山脸上看到人性化的表情,看来他还得感谢吴宏啊。
不想去理会日后那人会怎么看他,事实上苏亦欢现在唯一的感觉居然是轻松,嘴角的弧度依旧,他道:“你说完的话,就走吧。你老子有你这样的儿子,还真是悲哀。”
吴夫人听到儿子的话后几乎就要昏过去,她没有想到儿子居然知道她隐瞒了十多年的秘密,更想不到的是儿子居然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无知地全都说了出来。心知这之后无论是家业或是丈夫都已无法挽救,她看向景灏,终于道:“东达破产也无法挽救。只是家夫虽然罪有应得,还请诸位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的份上,能不让他在牢里遭更多的罪。”语罢把还想说什么的儿子往病房外扯,骂道:“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拉扯间,还能听到病房外吴宏的声音:“他们该死,变态,变态!”……
制造混乱的人已不在,病房里的气氛却因为刚才的事多了些紧张。付靖伦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已消失:“小苏你好好休息,有需要就按呼叫器。”拍拍苏亦欢的肩膀,他拿着病历走出了病房。
苏亦欢吃了一口苹果泥,只觉有点难以下咽,他笑眯眯地对夏雪道:“姐姐我突然想吃橘子,你去给我买点好吗?”
夏雪知道这是少爷支开她的暗示,应了声,便出去了。
人一下子走了几个,卫凛看自家老板面色不善,还是硬着头皮问:“总裁,东达的案子还要继续吗?”闹成这样,也够了吧?
“……取消原计划吧。”景灏停了一会,才给了决定。
“那,那我和离去做后续处理。”摸摸鼻子,卫凛赶忙走出了病房。
关门声响起,房里安静下来,不时有几丝风进入窗子吹到苏亦欢脸上,很凉爽。
“叔叔想要知道我被打的真实原因,直接问我就行,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空旷的病房,苏亦欢的声音也显得有些空旷,他微笑地看着坐在床边的景灏,问:“叔叔你……相信他说的话么?”
景灏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半晌之后他终于叹息:“苏……亦欢,你只是个孩子。”
“叔叔这么说,是不相信他的话么?”苏亦欢的笑意加深,又道:“叔叔一定还有很多工作要忙,我想睡觉了……”
景灏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又觉应该扶男孩躺下,刚伸出手却发现有点怪异,又收回手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苏亦欢脸上的笑容在关门声响起那一刻全部消失,嗓子干痒的感觉又传来,不敢用力地轻咳了几声还是不可避免地带动了胸口的疼痛。慢慢地平躺下,他偏头又看向随风飞舞的白色窗帘,终于流下泪来。
第十八章:却上心头
住院的日子每天是一成不变的,没有新意。所谓的中秋节国庆节长假短假对他这个只能躺在病床上的人来说都没有意义。
夏雪虽然把他的笔记本从家里带了过来,他却很少上网,每一天的二十四小时过得都很简单:例行检查,挂水,在药物的作用下慢慢入眠,然后,整夜失眠。
白天清醒的时候,付靖伦会忙里偷闲过来同他聊天,聊八卦聊人生,却从来不会跟他聊起景灏。
事实上,景灏再也没有来看过他。
更多的时候,苏亦欢只能一个人看电视。手里的遥控器一直往前按,按到有趣的画面就停下来,看过,又一个人爆笑。只是在之后他总是会纳闷:有什么好笑的呢?
影视频道永远在重播着无聊的肥皂剧和没有多少意义的喜剧片,娱乐频道永远在抢播着自家狗仔队偷拍到的第一手明星绯闻八卦,看似正经一点的新闻频道又总是某某小国政变或者某某大国领导人到他国进行友好访问……
苏亦欢不知道每一个失眠的夜晚他都在想什么,也许是颅脑损伤的原因,与每一个夜晚有关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于迟暮之年不停地回忆,所有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过一遍,然后就忘记。
在床上躺了快半个月,终于得到付靖伦的同意下床活动。扶着墙壁费力地挪动好像不属于自己的双腿慢慢走到窗边,盯着明媚的阳光直到眼前出现黑晕,昏头昏脑地靠在墙壁上的时候他心里却出现了久违的开心……多么像一个傻子。
这段时间以来夏雪似乎知道他心情不好,得到付靖伦等医师的确实保证自家少爷完全可以自主活动后,便很少出现在病房。苏亦欢也乐得独处,黑晕消失后他慢慢地挪回床上,拿出手机翻看着电话薄上寥寥几个号码,叹口气又把手机扔到一边。
他的电话薄里一直没有景灏的号码,那又怎么样呢?他早已习惯,自己与景灏的生活本来就该呈现的,泾渭分明。
日子就这样静静地过去,知道苏亦欢可以坐着轮椅到楼下花园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他已经很少会想到景灏了。
这个周六与过去的几天也没有多少差别,午饭后夏雪推着他到楼下散心。往常他只在楼下方圆十米的范围内随便看看,今天却想走得远一点,夏雪也就把他送到大花园去了。
“付医生有交代少爷不能吹风,还是把这个毯子盖上比较好。”夏雪把薄毯对折盖到苏亦欢膝上,苏亦欢抬头看看耀眼的阳光,叹气:“姐姐,现在根本没有风好不好?”见夏雪坚持的表情,他只得又道:“我盖着就是,姐姐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夏雪应声而去,苏亦欢微仰起脸感受着秋末的暖阳,很舒服。
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手机铃声,苏亦欢刚掏出手机铃声便断了。
“喂……嗯,我在楼下了……嗯,我有带,我现在就上去。”是一道温润好听的男声。
原来不是自己手机在响,苏亦欢自嘲地笑笑,真是神经过敏了。朝铃声响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米白色夹克蓝色仔裤的男生正把手机放回上衣口袋,男生大概20岁上下的样子,也许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转头对苏亦欢微微一笑,提起刚才因接电话搁在石桌上的东西往病房大楼去了。
苏亦欢注意到男生进入的大楼似乎是复杂病症的病房大楼,难道他有亲友患了重病?
盯着男生消失的方向发了会呆,苏亦欢只觉得心里的郁结消失了一大半。爱啊恨啊什么的,其实远没有人们想的那么重要,至少,它们在生命面前都没有权衡的意义。
徐安医院的坏境很好,大小花园分布在医院各处。苏亦欢摇着轮椅沿着花园小道慢慢走,等他再注意到周身的景色时忽然呆住了。
不远处是一幢看上去有些年代的房子,有一面外墙却长满了绿色的爬山虎,只在隐约间透出原本暗青色的砖墙。
眼前则是一个用白色木料建成的西式长廊,几个柱子上都栽有常春藤,加上不远处的房子,绿意盎然。
苏亦欢把轮椅摇进走廊,鼻端闻到丝丝清爽的香气,抬头看看绿藤之间投下来的星点阳光,只觉得惬意非常。正想拿手机拍下这些美好的景色,一看才发现原来搁在膝上的手机不翼而飞。
苏亦欢有点犯晕地拍拍脑门,一定是来的路上没注意滑掉了。肩膀垮下,方才培养出来的好心情一下子又都不见了。
“嘿!前面那个谁,这是你的手机吧?”声音有点熟悉,苏亦欢回头才想到是刚才那个男生。
男生走到苏亦欢身边,把手机递过去,又道:“刚才看到你手里拿的,跟我的好像是同一个款。”男生又笑:“我就想啊,如果方圆30米找不到你,就不打算物归原主了。”
苏亦欢接过手机正要道谢,听到男生后面一句话一下子打消了感谢的念头,而是没什么好脸色的瞪着他。
“哎,开个玩笑啦。小孩子就是变脸快。”男生说着,又顺手摸了摸苏亦欢的短发。
“你的玩笑真无聊。”白了男生一眼,自顾自地拿手机拍照。
“是啦是啦。”男生也自觉无聊,又道:“那些爬山虎最漂亮的时候已经过了,夏初的时候我来拍过……对了,存照片的盘应该在,我给你找找。”
苏亦欢这才注意到男生两手还抱着个纸盒,只见他把纸盒摆到常春藤荫下的石桌上开始翻找起来。片刻之后,他翻出一个很小的移动硬盘递给苏亦欢:“呐,就在里面了,另外还有一些我没事的时候胡乱拍的照片,你看到的话不要取笑。”
还真是自来熟,苏亦欢腹诽着,还是接过盘放进病号服的小口袋里。
“这个盘,我怎么还你?”
“没事啊,我差不多每天都到医院的。再遇到的时候你递给我就行了。”男生斜身靠在一边的柱子上闲闲地环着手,接着道:“你一定想问我刚才提的保温饭盒去哪了对不对?”
“并没有。”苏亦欢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满脸黑线了。
“这样子,那我跟你说,被我女朋友摔坏了。”男生耸耸肩,又问:“对了,你什么病?”
苏亦欢又抛出一个白眼,心里骂着“你才有病”,咬牙回答:“脾脏破了,肋骨断了,还有脑震荡。你满意了吧?”
“哈,我女朋友刚才也这么跟我说,‘你满意了吧’,你们生病的人脾气会不好,我明白的。”男生又走到他的百宝盒前开始翻东西,不一会儿就翻出来几个MP4,几面破了的镜子还有几本书。
“你看,她把MP4的按键都用小刀抠掉了,镜子是直线投掷砸在墙上碎掉的,还有这几本书……”
男生弯腰把书摆到苏亦欢膝上,却都是一些严重破损的,其中一本看得出封面是崭新的,内页却被毁得不成样子了。
苏亦欢看着似曾相识的封面,拿起来仔细看,才发现原来是祭司的小说。有包含着她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空屋》的文集,也有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醉眼》,而那本封面崭新的,作者居然也是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