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政安坐在餐桌一边,含笑看着他。
陆修也不客气,直接坐下来,铺开餐巾:“怎么忽然想起找我吃饭来了?”
“想见你。”
陆修像是看外星人一样看了一眼他:“你能不能别恶心我。”周政安竟然笑起来,好像见了什么很滑稽的事情,笑得很开怀,倒让陆修有些莫不着头脑了。“我说,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见你,咱们已经两年没有见过面了,上次你回家是过年,我正好在国外,也没见着你。明天我就回国了,机会难得,想说跟你吃一顿饭。”周政安一边说一边给他倒酒,“1982年的珍藏红酒。”
陆修轻轻晃了晃酒杯,酒香四溢,确实是好酒。“我知道你找我没什么好事,你就直说吧,犯不着这么大费周章,还大出血。”
周政安继续笑:“难道我就不能单纯地跟你吃一顿饭吗?”
“您可别,这可折杀我了,您这种日理万机的大忙人,居然抽空跟我这样的小人物吃一顿饭,我害怕我会消化不良的。”
周政安无奈地摇摇头,颇有些宠溺的意味:“你这张嘴真是不饶人。”
这时侍应生推门上菜,周政安也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来开始吃。陆修也摸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这顿饭实在是吃得食不知味。席间周政安还努力找话题聊天,问了他电影的事情,问了他在法国的生活,这样温柔的周政安叫陆修无所适从,连带着吃进嘴里的山珍海味都觉得涩口起来。
说了半天见陆修仍是反应平平,周政安放下刀叉:“陆修,从前的事情,你也别记恨了我了吧,年轻的时候事情,咱们就让它过去吧。”
陆修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周政安?”
“老爷子让你回去一是为了让你收心,”周政安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二是因为我要订婚了,和李家的李微。”
陆修一愣,这个李微是京城名媛,家世优秀,容貌才艺俱佳,与周政安怎么看都是登对的。加上她的背景,对于现在的周政安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这样的亲事,真的是再好不过了。片刻间,各种各样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陆修一抬头就看见周政安好像正出神地看着自己,似乎在等自己的回答。他连忙举起了酒杯:“那真是恭喜你了。你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嗯。”
“哎,真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终于找着媳妇了,这下要让不少女孩子伤心绝望了。”陆修自己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假的可怜,他努力压下去心里涌上来的那些苦涩的情绪,像个真正的爷们一样对面前的人祝贺。
是的,他是该祝贺周政安,因为这桩亲事对他来说真的是完美。
他也要对自己道贺,从今以后,他和这个人就真的再没有了瓜葛。从此,各自走自己的路。
“你说的对,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兄弟,我为你高兴!”陆修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没有注意到面前的周政安黑漆漆的黑洞一般的眼神。
第三章
两个月后,陆修完成了手头上片子的剪辑,就交给电影协会,宣传期还没结束就飞回了国内。老爷子在电话里几乎都要跳脚了,陆修虽然胆儿大又叛逆,但是还是不太敢惹怒老爷子的,开玩笑,枪杆子里面打出政权的人,万一一个生气,真是一枪把自己给崩了那可是说什么也不值得的了。
下了飞机屁股还没着地就被少年时候一群狐朋狗友接过去接风洗尘了。他们这些人都是在一个军区大院里边长大的,具是人中之龙风,单个拿出来都是优秀的人物,有的从政有的从商,在各自领域里都是首屈一指的,而这其中唯独陆修进了演艺圈,做了导演,不管再怎么说也是跟艺术搭上边的人了。一群人酒过三巡,提起往事,都不胜唏嘘。
“哎,我说陆修啊,你说说看你,当年皮得跟什么样的,猴精猴精的,那时候谁看得出来你以后会吃艺术这碗饭啊。”赵东林搂着他的肩膀,感慨道,“那时候你下手又黑,跑得比谁都快,咱们几个可算是替你背了不少黑锅啊。”
“可不是嘛,”陆修嘻嘻哈哈地,“放心吧,你这份恩情我可记在心里呢,怎么说也忘不了的。”
“要说起来,可真是岁月不饶人,我来前我妈还在我耳边念叨着,让我赶紧找对象,我心想我这才三十岁的人,至于让我这么早就进去坟墓嘛。后来说着说着就提到了你家那个周政安,现在谁家的爸妈不把他当做榜样似的,天天在我耳边念叨。你说谁能想得到啊,当年那个动不动给揍得没边的家伙,现在怎么就这么厉害了呢。”
陆修豪爽地大笑:“你也不瞅瞅,这是谁家的基因,老陆调教出来的人能有差嘛!”
众人都不屑。“我看你也是忒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吧,这不是明摆着夸自己呢嘛。”
“那是,要说起来,陆修你当年可才是惊天动地呢。”不知道谁喝高了,提起了这茬事情,众人都沉默了下来。虽然大家相熟,说起话来也是百无禁忌,可是都还是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当年陆修被老爷子赶出家门的事情,这会突然被提起来,让气氛忽然都冷下来。大家都看向了陆修。谁知陆修就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仍是招呼着大家喝酒,所有人这才放下心来。
十年前,陆修刚好大学毕业,正是前途大好的年纪,却被人撞见了跟男人约会,亲热的照片还被送到了陆博远那里。照片上陆修的脸很清晰,可是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另一个男人的身体却完全隐于黑暗中,看不清楚,但是依然可以判断是一个男人。陆博远自然是勃然大怒,把陆修抽了一顿,可是陆修也是倔死的脾气,被照死了打还是宁死不说那个男人是谁,只是承认自己就是喜欢男人,也不肯改。老爷子气得不轻,拿出抢来指着陆修的脑袋骂,陆修也不为所动,后来被关在家里关了大半个月,自己逃了出去,拿了护照就去了法国,一去就是十年了。
别人都说什么前尘往事,过眼云烟,陆修就诧异,这事到了自己头上的时候怎么自己就变得那么不爽快了呢。
一群人一直喝到凌晨三四点才各自散了,陆修酒喝得多了,不能开车,就叫了代驾,报了自己在城郊的一处住址。这个样子说什么也是不能回去见爹妈的,不然估计又是一顿臭骂。
进了房间,陆修倒在沙发上就要睡着了,朦胧中却感到有人似乎在用温热的毛巾在为自己洗脸,后来他还听到了一些模糊的不甚分明的低语,他努力想要去听清,可是脑袋沉得厉害,只觉得那双手摸得自己的脸很是舒服,然后他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中午了,他一看手机,十几通未接电话,都是家里打来的。陆修心里想,坏了,这下老爷子估计要暴走了。赶紧刷了牙洗脸,拾掇了一下就往家走。
刚进家门,就看到老头子和自己老妈坐在沙发上,怒目圆瞪,一看到陆修,老妈立刻冲上来不由分说对着他一阵暴揍,陆修左挡右挡,还是中了彩,他疼得直咧嘴:“妈,哎,妈,你轻点,你要打死我啊。”
“我打死你个畜生,你一去就是这么多年了啊,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妈么,你这个死东西,老娘恨不得没有把你生出来。”嘴上骂着,老夫人手上的力气却是一点也没有变轻,陆修疼得左躲右闪,像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
“妈,哎,你别打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么?我都知道错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陆妈打得自己都气喘吁吁了,坐在沙发上喘气,一边瞪着陆修:“你这一去不复返了,心里还有咱们啊。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够了,别闹了,回来就行了,像什么样子,打打闹闹的。”陆博远开口。
“你要是有政安一半懂事,我就不会这么着急了,你是要我折寿你才甘心么。”
陆修你才注意到周政安一直站在自己旁边,看着这一幕,不说话,也不动声色,只是嘴角还是有一抹淡淡的笑意。陆修一看到他那样的笑容就情不自禁的火冒三丈,可是爸妈在他也不好发作,只得扭过头去。这么多年了,周政安早已经融入了陆家的生活,陆博远视他为亲生,不遗余力地栽培,而周政安低调谨慎,总是像现在这样默默地不出声,只有陆修知道这个人的外表之下藏的是什么样的心。
陆妈打也打了,气也出了,但是儿子毕竟回来了,所以一家人还是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饭间又提到了周政安跟李微的婚事,订婚宴已经在准备了,就在下个月的月底。
陆妈一心想操办自己儿子的婚事,可是陆修不争气,还好周政安让他省心,让他有机会可以亲手操办婚礼。想着又觉得忿忿不平起来,看向陆修的目光也带了怒气。陆修一面咽下嘴巴里的东西,一面含糊不清地说:“妈,你可别这么看我。”
“你也赶紧找个媳妇吧。”
“不是我不想找,是我找不到,你儿子的名声已经臭了,估计这城里没有姑娘愿意嫁给我了。反正你不是还有周政安嘛。一样一样的。”
陆妈长叹一口气,也不再提了。当年的事情,虽然过去了很多年,可是那伤疤就好像是他们的一个禁忌,家里出了一个同性恋,再怎么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后来老头子把儿子逼走了,她又心疼又着急,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儿子也大了,她也不愿意再逼走儿子一次。
一顿饭吃得是各有心事,陆修只觉得如坐针毡,一吃完就赶紧找借口回去了房间,躺在床上装死。床对面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他一愣,这是十多年前的画了,是周政安送给自己的。他还记得自己接到画的时候反应,几乎是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周政安,你怎么这么娘们,大老爷们的送什么画?”
事实上,从那次挨打之后,周政安却好像变得很奇怪,他总是会开始亲近自己,故意对自己示好。陆修以为他是想以自己为靠山,免得再受别的孩子的欺负,所以他总是爱理不理,冷淡的很。但是周政安就好像看不到,还是会对自己好。
现在想来,他怎么会知道那个时候年纪轻轻的周政安就会有这么复杂又深沉的心思。
眼前的光忽然被遮住,陆修睁开眼睛,看到周政安抱着双臂站在窗前,他高大的身子正好投下来阴影遮在自己的脸上。
他说:“回来之后有什么打算?”
“暂且还没有打算,打算休息一段时间。”
“没有拍戏的打算?”
“没有什么好的本子,”陆修手枕在头后面,懒懒地说,“而且跟国内的公司几乎没有合作,所以还要再看看。”
“你在国内拍的第一部戏,是应当慎重些,你该知道多少人等着看你呢。”
这么些年来,两个人从未像现在这样平静地聊天,真的就好像俩兄弟,一时间让陆修产生了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他们真的就是俩兄弟,一起讨论人生,讨论未来。他心里暗叹一声,要是真的能这样简单就好了。
“嗯。”他懒懒地应了一声,“我知道。我会慎重的。”
“回头约个时间,一起和李微吃个饭吧,她也很想见你。她很喜欢你的电影。”
陆修坐起来,避开他的眼神:“知道了,我最近这段时间应该都是有空的。你们约好了时间再叫我吧。”
“那好,那我到时候叫你,你最近刚回国,估计应酬也多。”周政安扔过来一串钥匙,陆修一看,是车钥匙。“这个车你先用着,回头你看上什么自己喜欢的车了,再买。”
当真是一个体贴大方的好哥哥模样。陆修心里发笑,也不推辞,接过了钥匙。
第四章
陆修回国一两天,几乎忙得屁股都不着地,一方面是媒体什么的,几乎天天就等在他公寓楼下,让他头疼得不行,另一方面,他本来在国内就是呼朋引伴一大堆朋友,现在回来了,几乎每天都有为他安排的饭局,让他也是不胜其烦。后来索性关了手机,谁也不理。
再后来他就直接躲在公寓里,闭门不出了。有几家制作公司也发出了合作意向,但是陆修也不理,就安安心心地等着,像是钓鱼一样充满耐心。
直到一天晚上他的公寓门被敲响。
陆修忍住浮上脸的笑容,屁颠屁颠地立刻冲到门前面,却故意等了几秒钟才开门,开门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副十足正经的表情。门口站着两个男人,站在前面的杜泽高大冷峻,带着黑色墨镜,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而在他身后的另一个男人身形俊秀,穿着简单的T恤,轻松休闲不失风度,不是韩以乔还会是谁。两个人站在一起,顿时叫周围的光彩都暗下去很多。陆修暗叹,这么多年不见,这俩人还是这么骚包啊。
他故作严肃,侧身让开一条路:“进来吧。”
门一关上,韩以乔就立刻扑上来把他压倒在沙发上,然后不由分说一阵揍。陆修郁闷不已,自己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只要一回来就尽被揍了呢。越想越气愤,他一个翻身,把韩以乔推在地上:“干吗,干吗,怎么一见面就动手啊?”
“动手?”韩以乔阴森森地冷笑,“我还想动脚呢。”说完,已经是一脚踹了上来了。
杜泽无语地看着打成一团的年纪加起来超过六十岁的两个人。“哎,我说,你们俩,够了没有?”
“还好意思说呢,”陆修松开手,拍拍自己皱成一团的T恤,“我回来这么多天你们才想起来找我,太不够意思了。”
韩以乔嘻嘻一笑:“因为我们知道你最近肯定是忙得不行啊,估计也排不上咱们的号是不是?看,咱们多了解你。”
陆修撇嘴,不置可否。
杜泽从带来的袋子里拿出来自己特意准备的酒:“你家有吃的没?”
“特意备着呢。”陆修立刻殷勤地从冰箱里拿出准备好的菜,“今晚我们哥几个是要不醉不归了吧。”
这三个人从大学时代就是好朋友,当年都是艺术学院里的风云人物,三个人每每一起出现总是会引起女同学的阵阵尖叫。他们皮相都不错,成绩也好,家世不俗,真正是难得一见的优秀人物。
三个人都是千杯不醉的,这会几杯酒下肚,却反而颇有了些醉意,菜也不吃了,就着花生米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提及当年都感到了时光飞逝,物是人非。
“哎,韩以乔,你现在在带的那个新人,看着不错啊。不过就是不太会像你会中意的人啊。”陆修说道。
一提到顾西城韩以乔就头疼:“我说,不提他行不行,整个一二愣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家伙。都是这个家伙太阴险了,不然我怎么会带他。”
杜泽对他的指控视而不见,只是微笑,一边用修长的手指剥去花生的皮,一边问陆修。“回来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陆修笑嘻嘻地凑上来:“好几家公司跟我提出要合作了,我看开出来的条件也很优厚,我的意思,你也懂的。”见杜泽只是笑也不表态,他又说:“你别装傻啊,你知道我的意思的。”
“你太贵了,请不起。”杜泽把花生米扔进嘴里。
“也还好了,这个圈子就是很奇怪,喜欢用价钱来衡量一个人的能力,我不狮子大开口一下,怎么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人吓退啊?”陆修感慨道,“谁能想得到今天呢,当年我们一起学习的,最后却走上这样截然不同的道路,一个是浑身铜臭的商人,一个是贱得要死的经纪人,还有一个根本一无所长却被人捧得上天的臭导演,真叫人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