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新娘有单独的休息室，陆修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新郎的休息室，他推开门，看到周政安穿着白色衬衫正倚在窗边抽烟。他整个人都被缠绕在烟雾之中。

听见开门的声音，周政安头也没回：“马上就要结婚了，你放心，我跑不了的。”没有听到回答，他回过头，看到陆修，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妈说这是你的婚礼，你家都已经没有了人，我不来怎么样也说不过去吧。”陆修也笑，走到他身边站着，“恭喜你。”

周政安没有回答，把香烟递给他，陆修就着他抽过的地方抽了几口：“你怎么喜欢上这么烈的烟了？”

“晚上睡不着就会抽上几口。”

“你也会有睡不着的时候啊，”陆修竟然笑起来了，“是不是觉得愧疚了？”

“也许是吧，但是要是再来一次的话，我大概还是会做一样的事情，”周政安终于回头看他了，“你看看，我就是这么一个不可救药的人，我是注定活在阴暗里面的。”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平静无波地聊着天，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好像他们都还是当年的他们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隔在他们中间。

“老爷子怎么样了？”陆博远忽然问。

“还行吧，”陆修长长地吐出烟圈，“反复不定，有时候好，有时候坏，有时候清醒的时候能说两句含糊的话，有时候一昏睡就是几十个小时。不过能保住性命，已经算是万幸了。”

“恨我吧？”

“刚开始的时候恨，到现在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我是不是恨你了，或者说我也搞不清楚我到底恨的人是你还是我自己了。”陆修说，“其实老爷子这样也挺好的，他以前在战场上，死在他子弹下的人估计也不少，他大概也没想过自己会这样过自己的晚年。”

“其实我的父亲并不是因为你爸爸而死的。”

“我知道了。”

“我是不是很可笑？”

陆修把已经抽光了的烟扔到地上，用力踩了几脚，捻息它，然后他又看着远方：“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门外隐隐约约传来欢快的音乐声。陆修又说：“你的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陆修。”

陆修抬起脸等着他说出接下来的话。

周政安看了他一眼，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然后他穿上西装，走了出去。

陆修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受伤的佛珠。佛珠已经被他抚摸过几万次，都变得光滑起来，他一边摸着，一边喃喃道：“周政安，我们之间，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了。”

婚礼进行曲在大厅里面响起。

周政安和李微缓缓一同走到正中央铺满了白色百合的桌前，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陆修坐在最偏僻的角落，冷眼看着。

“今天这样一个良辰吉时，我们迎来了一对俊男靓女的大喜之日，鲜花美酒，良辰吉时，现场的朋友们，让我们高举酒杯，共同庆祝这一对新人……”司仪喜庆的声音响起。

宴会厅的大门在这时忽然被推开。

现场一阵骚乱。

从门外走进来十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他们径自走到坐在最前面主席的李微的父亲面前：“李先生，我们是最高检察院的，有人举报您涉及贪污行贿，勾结国外政府，出卖国家信息以及勾结多利亚武装证政权，您的行为已经触犯了国家安全法，现在我们要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李微的父亲，一下子脸色惨白。

那十几个人都分散开来，分别将坐在新娘家属席上的李微的叔叔、舅舅还有几个人都戴上了手铐。众人哗然。所有人都开始小声地议论纷纷。

这时候，本该在这一天成为最美丽的人的李微瘫倒在了地上，但是再也没有人注意到她。再也没有人觉得她还是高贵美丽的了，此刻她脸色苍白，虚弱地坐在地上，她喘着美丽的婚纱，婚纱上还镶嵌着很多钻石，这些钻石在五彩的灯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迷人却也很讽刺。周政安站在她身边，可是他却只是冷眼看着自己，连伸出手来扶自己的意思的没有。看着周围那些人的眼光，李微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完全一下子崩塌了。她马上就要成为周政安的妻子了，她如此的快乐，但是一下子，她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所有的宾客都在讨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济阳李家虽然算不上是显赫，但是自从李微的爷爷开始，李家人就一直在军区身居要职，地位不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一棵根深蒂固的树，谁也没有想到，这棵树居然就在顷刻间倒下了。还是以这样讽刺的方式。

李微忽然嘶喊起来：“周政安，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也体会到这样的感觉了吧？”周政安说，“你也知道机关算尽却一场空的感觉了吧？”他蹲下身子，看着她，“你看看你，你这么美丽，这么年轻，为什么非要把时间耗在我身上呢？”

“我爱你，你就这么对我？周政安，你居然这么狠心，你居然这么对我？”

陆修看的不忍。但是他对那个女人没有丝毫的同情。从他知道是李微的家人勾结多利亚反政府武装，劫持周政安开始，他对这个女人就只有厌恶，只有憎恨。而后，李微又指使丁毓故意在媒体面前说出那样的话，让自己以为是周政安做的，再后来的电影节活动上，丁毓有故意含糊其辞让自己误会周政安，他虽然再笨，但是也知道这样的女人是不值得再相信第二次的。于是他让纪未醒帮忙调查，发现了李微跟她之间的往来。

与李微跟她往来的照片一起送来的，是李家这么多年来暗中里收受贿赂，打压别人，勾结外国政府，出卖国家信息的证据。纪未醒看着陆修说：“这些东西，就给你了，怎么解决就看你了。”

陆修犹豫了很久，他究竟要怎么做？他到底应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把这些证据送到纪检机关呢？因为他知道那些证据一旦送到执法机关手上，周政安也是难逃干系，可是看着老爷子一天天在病床上，心里的恨一点点将他吞噬，一点点让他绝望。

“周政安，你别忘记了，李家倒了，你也逃不掉，你也逃不掉。”

周政安说：“李微，你看我还在乎吗？我既然会这么做，就不会在乎。”他伸手抚上她的脸：“你不是爱我么？那就让我们一起去地狱吧。”

自那些检察机关的人来了之后，周政安就没有再看陆修一眼，他好像再也不会看他，他好像忘记了这个人。

陆修看着他。

那些证据毕竟不是陆修送到纪检的，他虽然想，但是他终究干不出这样的事情。电话是周政安打的，那些证据也是周政安自己送过去的，他有陆修家的钥匙，要搞到那些文件并不是困难的事情。他替陆修做了这些丑陋的事情。他宁愿陆修还是那个光明磊落的陆修，所有丑恶的事情，都让他来做。

周政安毕竟还是周政安，陆修怎么也没有想到，到最后周政安会用这样一种决裂的方式，拉着自己和李家一起进了地狱。他做到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阻止周政安，不管他是爱着谁还是恨着谁，他的方法都是这样强烈不留后路。

检察机关的人有来把周政安和李微都拷上了。周政安从陆修身边走过的事情，停了一下，他忽然开口：“陆修，你还记得不记得在《双城》出来之后，我曾经问过你，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陆修当然记得。

“陆修，我宁愿你还是当年那个快乐无忧的少年，你的人生不该有这些。”

这还是电影里面的一句台词。

当齐涣坐上王位的时候，他看到站在人群在他脚下欢呼，他心爱的姑娘蒙着面巾，一步步退后。然后他收到了身边的侍卫递来的纸条，里面的那个字体娟秀熟悉。

“齐涣，我宁愿你还是当年那个快乐无忧的少年，你的人生不该有这些。”

周政安的声音渐渐远去，宴会大厅的门在陆修背后被带上，在大厅里发出沉重的回响。

本来喜气热闹的宴会大厅，霎时间就变得一片狼藉，花都倒在地上，被人踩烂，十几层高的蛋糕开始融化，上面插着的两个小人也狼狈地倒在了一边。人都不知在何时走光了。这一切美好的景象就被周政安一把火烧光了，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美梦就结束了。陆修还站在原地，站在这一片狼藉之中，他觉得手腕上的佛珠勒得自己很痛。他觉得自己的脚步很沉重，迈不出步子，走不回去，也走不出去。

他缓缓蹲下来，捡起一朵花，又抬起头，忽觉得眼前光芒刺眼。

光芒的中央，还是那个眉眼冷漠的少年，他抬起头看着自己，一双好看的眸子里面半点感情都没有。陆修想，这一辈子，大概都是再也回不去了。

爱或者恨。

通通都被周政安这一把火烧光了。

自此，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第三十八章

奥斯卡的颁奖典礼现场。

陆修和陈策坐在一起。这是电影界的最高盛世，而陆修的电影入围了其中的三个奖项，这实在让华人电影业都为之震动的事情。陆修曾经的梦想是站在奥斯卡颁奖礼的舞台上，拿着小金人，让中文响起在世界的舞台上。但是等到真正到了这一天时，他反而觉得这个奖项并不那么重要了。

就好像诺贝尔文学奖始终没有中国的文学作品一样，这与其是中国文学的衰弱还不如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缺憾吧。因为艺术在每个人心，受到大众的认可固然是好，但是若是为了迎合某些奖项，就改变自己的风格，那也实在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想通了这些，陆修就觉得很坦然了。

“我看你一点也不紧张嘛。”陈策说。

“我已经做好了空手而归的打算了，”陆修也笑，“但是让我觉得庆幸的是，我能坐在这里。”

到了最佳导演奖揭晓的时候了，司仪说着打趣的话，陆修听得心不在焉，这时手机震动起来：“判刑结果出来了，七年。”

陆修手一抖，手机掉落在地上。

“Lester Lou！”

全场寂静了一会，然后掌声响起来，陆修被笼罩在光芒之中。他恍惚走上舞台。

底下是各色的脸孔，他面对着世界的镜头。而他的内心，竟然是半点喜悦都没有。他先是用英文说了句谢谢，然后用中文说：

“很多人都在猜我的电影的结局，那一声枪声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多人猜是顾小维杀了赵晞，其实不是。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没有哪一种爱会变成恨，如果真的爱一个人一定会不计一切想把最好的送到他面前。”他面对着镜头，微笑，“如果你心里有那么一个人，让你深爱的话，那么就抱着让他幸福的心情去爱他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