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辛辛苦苦救下的人因为他这点大意而有了什么闪失,实在不划算。
姒静平喜静,又要有足够的地方种植药材,因此住得偏僻。所以当姒弄月在路上遇到了霁樱,面上现出一点惊讶来。
他能记得霁樱这个旁支的表姐,完全是因为两人初次见面,这女人豪放得不似女儿家的姿态。而她现在显然与自己是同路,是去寻姒静平的。
霁樱依旧一身火红的衣裙,在千红落尽的残春里绽放着热烈的色彩。她手中提着鸟笼,笼子里面是一只乌黑鸟儿上蹿下跳着。
她的后面还跟了两个约莫十三岁的小少年,那两个小少年清秀的小脸是苦着的,手中拎着大包小包,看见姒弄月都是眼珠子一亮,像是遇着救星的表情。
霁樱发觉了姒弄月,很热情地招呼道:“小表弟。”她身材高挑,嗓门也大,身后还有两个小跟班,乍看之下颇有大姐风范。
和她一起的两个小少年也异口同声叫道:“二哥。”那清脆富含朝气的声音让人生不出恶感。
姒弄月想了半天,也不记得面前这两个小鬼叫什么,于是他只能摆出温和的笑意点点头,掩盖过去。
他前一世,除了确实出类拔萃的大哥,从未将其他同辈放在眼里,这会儿不认得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实属正常。
见那两个小子眼巴巴盯住自己,姒弄月看在那一声“二哥“的份上,才决定惹上霁樱这个麻烦。
他迟疑道:“表姐,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前段时日,微云师妹多得静平大哥照顾,才能好转得快,我这是去答谢的,也顺便稍些东西去。”霁樱横了姒弄月一眼,仿佛他问的都是废话,“我摸不准他喜欢吃哪种点心,便叫人每样都弄了些。”
每样都弄了些,就这样了……姒弄月扫过那几大包包裹着的食物,铁石心肠上也泛出刹那的同情来。
这两个小子再不济,好歹是姒家的嫡子,姒门的少主,哪能就这么容易就被人使唤了?姒弄月思量一下,对霁樱说:“他俩年纪尚小……”
“他们这帮小子反正闲着没事儿,倒不如帮些忙,给自家大哥送些东西有什么不妥?”霁樱不等姒弄月把话说完,就插话道,“你是不是同路?那便也帮忙拿些。”说完,她不由分说,就把手里仅剩的一个鸟笼塞到姒弄月手里。
姒弄月没想到有这么直接的人,愣了一愣,笼子已经接到手中。已经拿在手里,就算心里不愿,他总不能失了风度,把笼子扔回去。
姒弄月忍下郁闷,看了眼笼中鸟,这鸟黑漆漆的,跟个乌鸦似的,说它长得普通都是抬举它。
霁樱见状,解释道:“我看静平大哥一人处着未免孤单,这八哥聪明着,能学舌给人解闷。”
这解释倒像在掩饰。
姒弄月哼笑一声,道:“我赶时间,若有冒犯,表姐莫要责怪。”说罢,他手一伸,把霁樱在腰间揽了,运转内力,使上轻功,人轻飘飘几个起落竟已前行了数十丈。
霁樱性子大大咧咧,丝毫不在意什么男女有别,脸上惊色一闪,随后便是兴奋,赞道:“你这功夫真不错,比最好的马车还稳,不如以后我要出来,你都帮个忙?”
姒弄月听了,一口气没提上,险些从半空中跌下去,摔个狗啃泥。
你才是马车,你全家都是马车!
姒弄月吐了几口气,反复告诫自己要有度量,才没一撒手把霁樱扔出去。
第五十八章
“我封了你的内力流转,便是免得你妄动内力,加重伤势。”姒静平能感受到手下按着的肩膀是一种蓄势待发的绷紧状态,他缓缓道,“你主子既然将你托付给我,你就要听我的命令,不可强制冲开穴道。”
吟风被道破心思,不过一愣,而后点点头,没说什么。
吟风确认了姒弄月没有事,他那些外露的情绪便迅速收敛回去,恢复成一个仿佛无心无情,眼里只有命令的暗卫。
姒静平看他神色平静,问道:“你可知道自己这一身伤就算治好了,底子也是受了损,功夫恢复不到以前了?”
吟风侧了下头,几缕未被发带束住的发丝拂在脸颊边,这让他坚毅的面部轮廓显得有些柔和,可他道出的话语却没半点迟疑和动摇。
他说道:“吟风纵使武功不济,也还是能帮主子办事的。”
姒静平听罢,就算以他淡漠的性情亦不禁轻叹一声。
武功对于一个暗卫来说最是重要,暗卫也是人,在知道自己功力会大退时,失态惊慌本该是有的。可这个男人此时此刻却保持着淡然,因为他对自身的状况毫不在意,只是一心一意地念着自己的主子。
姒静平没有去追究这其中究竟是因为无比的忠诚,还是因为别他不可告人的情绪,他松开制住吟风的手,说道:“把手给我,诊脉。”
这回,吟风倒没有抗拒,把自己的手递过去。
姒静平诊完脉,便坐到桌边提笔思索药方。而吟风静静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两人都属于沉默寡言的,先前的话题已经告一段落,便再没人说话。
渐渐地,日向西沈,暮光丝丝缕缕地透过窗子,映照到两人身上,洒落了一片金色光泽,看上去竟是说不出的和谐。
姒弄月到达目的地,放下霁樱,急急进了小院,推开屋门,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情形。
他平素对待姒静平这大哥多有尊敬,就算重生一次亦是如此。可此时,他顿时觉得姒静平十分的碍眼。
尤其当他看到躺在床上默不作声的吟风,这样的心情更是加剧了。
在静谧无声的屋中,他们两人安静的相处着,简直就像是……互相陪伴度过了十分长久岁月的伴侣一般。
姒静平早就发觉有人进来,他抬眼见是姒弄月,刚要开口说什么,便听见霁樱在外头唤道:“静平大哥!”
他略一踌躇,便放下笔,去看霁樱了,留下姒弄月和吟风在屋内。
姒弄月一步一步朝吟风走去,一片寂静之中他进屋的脚步格外清晰。
那剧毒的毒素也许已经影响到吟风的听觉,他剑眉微蹙,好像在辨别。
直到姒弄月离他不到一丈远,吟风猛地神情一变,认认真真喊了声“主子”就急着要从床上下来。
姒弄月哪会让吟风真翻身下床跪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眼明手快按住了人,便奇怪道:“吟风,你怎知是我?”
吟风似乎从来没细想过这个问题,思索片刻,答道:“主子的脚步,属下认得出。”
姒弄月诧异一下,笑出声来,过了会儿,他说道:“你不要乱动,先休息着,免得养不好伤,今后不能好好给我办事。”
姒弄月这话本是玩笑成分居多,谁料吟风沉默须臾,说:“属下绝不会成为主子的拖累。”
他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句,声音低沉有力,如同在立下最虔诚的誓言一般。
吟风这种不寻常的认真态度终于让姒弄月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追问道:“若是有朝一日,你真是拖累了我呢?”
吟风没回答姒弄月,只是坚定地重复道:“属下不会拖累主子。”
他的话语很坚定,但细微的颤抖却通过他的身体传递到姒弄月与之接触的指尖。
他是在害怕。
姒弄月渐渐的有些明白过来,吟风是在害怕。
他这般强调不会成为累赘,是害怕若是失去了可利用的价值,自己便不需要他了。
难道在吟风眼中,自己会因为他没了用处,而随意便抛弃了么?也许别的什么人,姒弄月是会这么做,但他对吟风是不同的,他对吟风的确是真心实意,他从来没这样在意过一个人。
他以为吟风至少是有一点点感受到这种不同的情绪的,他以为他与吟风有足够的默契,有些事即便不说,对方也能懂。
却原来,他们还不曾互相深入地认识过彼此。吟风从不反驳自己,从不违抗自己,不是因为什么默契,也不是什么理解,而是他对自己全然的信任。
他想起来吟风大概也有觉得难过的时候,只是这个男人总是一声不吭默默承受了,他想起来吟风大概也是有不安的,只是被自己在不经意间忽略了。
真像是,咫尺天涯。
姒弄月自嘲地笑笑,他是太自以为是了,才几乎重蹈上一世同微云的覆辙,幸好这回在造成恶果之前,已经被自己发觉。
吟风现在好好的在自己面前,要把事情说清楚还来得及。
第五十九章
不论今后会有怎样的结果,姒弄月在这时,待吟风是付了一片真情,没有一丝虚假的。
他知道自己该对吟风道出心中的念想,哪怕吟风会因此而吃惊乃至于逃避退缩。虽然他对这种事实在算不上有经验,但姒弄月至少明白,既然心里有一个人,就无论如何也要让对方知道,这样,总不至于——让彼此错过了。
可他张了张口,一时间竟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口中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在吟风看不见,见不到此时自己纠结的表情。
姒弄月感受着那样陌生复杂的情感徘徊在心胸间,这种滋味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这是少年情动才会有的心绪。
过了一会儿,他总算理顺了点思路,对那个安静的半躺半坐在床上的男人说道:“吟风……你在害怕,我能感受得到。”
姒弄月感到指下原本还颤动着的肌肤猛地紧绷了,他想要安抚地抚摸几下,却突然记起吟风应该是感受不到的。
姒弄月沉吟片刻,然后他放柔了声音,用话语安抚道:“吟风,就算你会拖累到我,我也不会将你扔下不管。”
吟风一怔,而后道:“属下谢过主子宽宏。”
这显然不是姒弄月期待的回答。
他思索一番,发觉倒是自己忘了一茬,就算自己不在乎,以吟风的个性,他难道可以容忍成为自家主子的拖累?
姒弄月叹了口气,说:“没有人会是永远强大而从来不连累到他人的,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我看中的也从来不是你的利用价值。”
见到吟风脸上略微迷惑的神色,他一鼓作气继续说下去:“前一阵子,云儿死了,我只是觉得可惜,并没有难过,可如果你死了……我会伤心。”
姒弄月许久不曾真正伤心过,对他来说这是过分遥远的记忆,但是不知怎么他就是能肯定自己会因为吟风而伤心难过。他一回忆到吟风生死未卜的那段时日里,自己强制掩盖在平静外表下的那些焦虑与不安……他想若是吟风真是死去了,自己定然是再无法维持泰然的表象。
“现在,你可懂我的意思了?”
吟风先是摇了摇头,然后顿一下,又点头道:“属下不会令主子伤心。”
姒弄月对吟风的回答哭笑不得,他早知道自己无法很好地理解暗卫的思维方式,却不知道两人对同一句话的理解却是完全的南辕北辙。
姒弄月也放弃了立即让吟风理解自己的想法,他决定细水长流慢慢地影响对方,反正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于是他说:“那你可要记着别随随便便就死了。”
“是。”吟风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利落干脆。
姒弄月斟酌了下话语,说:“你以后有什么事大可告诉我,而不是藏在心里。”怕男人不懂,他补充道:“我不问,不意味着我不在意,不想知道。”
“属下……”
“那么吟风,你现在没有想说的么?”姒弄月打断了吟风的话语,他不愿太多地听到吟风口中那些仅仅是因为忠心而做出的回答。
以前他最是喜欢这般听话忠诚的吟风,可如今他不满足于这些,他还想要更多。
如果他和吟风之间能少一些主仆之间的对答,至少姒弄月还能期待着有一点点吟风心里也有异样情愫的可能。
“……”吟风习惯性垂下头,眉峰略微蹙起,像是在苦思冥想该说些什么。
姒弄月看了好笑,吟风一丝不苟的性格是不错,只是有时候未免过了。他本要伸手去抚平吟风紧皱的眉头,但手到一半,记起吟风不能感受到,便遗憾地放下了。
姒弄月说:“你不必将我说的每句话都当命令,只要说一说你现在的感受。”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期待。
“……”吟风继续想了会儿,迟疑道,“属下现在很高兴。”
姒弄月盯着吟风的脸看,好像在评判他的表情高兴与否:“再说一遍。”
吟风显然不明白姒弄月为何这么吩咐,不过他仍是顺着姒弄月的意思,重复道:“属下很高兴。”
“高兴就笑一笑。”姒弄月伸手勾了吟风的下巴,轻笑道。
男人愣了愣,过了一会,他的唇角逐渐向上弯起浅浅的弧度,在那张不怎么显露多余表情的脸上,鲜明生动得让姒弄月移不开目光。
第六十章
“主子?”迟迟没得到姒弄月的回应,吟风放低声音小心翼翼唤道。
姒弄月轻咳一声,转开自己的视线,说道:“你该多笑笑才好。”
吟风不明所以,不过姒弄月说的在他看来便不会有错,因此他很听话地点头表示明白。
姒弄月一阵好笑,有些可惜看着吟风已经回复整肃表情的面容,解释道:“我是说你笑得好看。”
吟风呆了呆,正要回话,却给个女声给打断了。
“小表弟,来帮个忙……”霁樱话到一半,人已经匆匆进入屋中。
她话语一顿,没想到屋里除了姒弄月还有一个伤患,但依她的性子,一步已经跨入,就没再退出去的道理。她索性下巴一扬转而问道:“这人是谁?”
被打扰了与吟风难得有的相处,姒弄月十分不快地转向来人,语气还能维持温和,但其中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姒弄月觉得没必要给霁樱介绍吟风,便只敷衍道:“这是我的下属,表姐找我有什么事?”
霁樱先是愣了下,而后两道眉毛微拧起来,并不回答姒弄月,她说:“难怪你会来静平大哥这儿,原来是来看你的下属。”然后又对着吟风,问道:“喂,你叫什么?”
姒弄月满意地见到吟风没有立即回答霁樱的问话,而像是在等待自己这个主子的意思。
于是,他接话道:“他叫吟风,表姐,除了这问题,你可还有事?”
姒弄月极讨厌霁樱这女人不将吟风放在眼里,对他颐指气使的态度。虽说吟风只是个小小的暗卫,姒弄月却不想让他在除自己之外的人面前低了头去
这回,很容易就能从姒弄月语调里听出他对吟风的维护和对着霁樱的不耐。
霁樱有些不悦,质问道:“你宁愿急着来探望这无趣的下属,也不去看看微云师妹?”
其实她对姒弄月的敌意已经比最初淡了许多,姒弄月那一副温雅的相貌也是她欣赏的,她本该态度好一些。
可女人的直觉让她察觉到有一种不寻常的气氛流转在姒弄月和那个默不作声的暗卫之间,这种气氛让她本能地排斥。
“我这属下受了重伤,我自然该来看看。”姒弄月答道。
毕竟姒弄月现在还要装作自己喜欢微云,姒暮深先前对他和吟风的关系的那种不以为意的首肯根本不能代表什么,若是叫人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的是自己的侍卫,不光会给他添上莫大麻烦,更是可能会危及吟风的性命。
霁樱不甘心地冷哼道:“师妹前段日子毒未全解,怎么不见你去探望?”
“微云师妹是喜静的,我怕打扰了她。”姒弄月毫不犹豫地搬出以前用过的理由,见霁樱还是不信,他继续说,“我来看自己的下属,那是他的荣幸,他没有不高兴的道理。可若换做师妹,我却唯恐扰了她的清静,怕她再也不理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