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父亲此番是在鼓励自己不择手段地当上姒门门主?
第五十三章
姒弄月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空茶盏,方才见着姒暮深特意在等自己,他的确是有所触动。但是,喝茶的功夫里,姒弄月已经可以完全将心里的那一丝波澜剔除去,他开始发掘一些更深的意味来。
或许姒暮深此番叫他来,是有父子情谊在其中,但这因素绝对不是唯一的,甚至不是主要的。
姒暮深首先是一门门主,其次才是一个父亲。按理来说,他就算在众多子嗣中对某一人青眼有加,也不会因此徇私给予那人一些过分的帮助。
姒暮深是一个好门主,姒弄月当年胡乱折腾姒门近十年,却因着有姒暮深打下的好根基在,姒门竟是没有一点式微,在江湖人眼中仍是最神秘强大的世家门派。
所以此刻姒暮深这么直截了当地鼓动自己去争那门主之位,与其说是有了垂青,反倒更像是他在布置谋划着什么,而自己则成了其中的一环。
姒弄月当下决定静观其变,于是敛了沉思的神色,开口道:“谢父亲教诲。”
姒暮深说:“如此,我要罚,你可还有异议?”
“那暗卫父亲先前已送与孩儿做侍卫,我也已给他赐名吟风。”姒弄月面对姒暮深的话,却不做分毫退步,几次接触下来,他很明白姒暮深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有理有据,便能说服对方,“那便是我的人了,他犯了过错,是该我罚,不该交与刑堂……”
谁料不等姒弄月说完,姒暮深就先扬起眉毛,忍不住笑了。
他的声线说不上清朗,却沈淀了成熟男子的风神气度,那笑声分明是在笑姒弄月,姒弄月却奇特地没有感到一丝不悦。
“你对那小暗卫倒是惦记。”姒暮深说道,“放心,他这回也算被罚过了,自然不会再罚。”
姒暮深细细端详姒弄月一番,把对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底,而后才又说:“我要罚的是你。”
姒弄月没惊讶的神色,老老实实道:“孩儿知错。”
姒暮深缓缓说道:“在姒门内骑马飞驰,可是威风得很?擅闯刑堂,英雄救美,可是痛快得很?”他的语调往上挑,质问之意不言而喻。
姒弄月回道:“孩儿当时念着吟风是可塑之才,便冲动行事了……”
“犯不着急着澄清。”姒暮深摆手止住姒弄月的辩驳,“你是喜欢那个小暗卫……我看得出来。”
姒弄月立刻抬了头,紧紧盯住姒暮深。
那如临大敌的表情让姒暮深不由继续笑:“喜欢男人也没大不了的。”
姒弄月颇为意外地看姒暮深一眼,一言不发。
姒暮深也不在意,只是把话说下去:“人总有轻狂的时候,等一时迷恋过去,你还会继续喜欢他?”
他是想要那个暗卫吟风一直伴在自己身边,永不相离的。
姒弄月心里头立即跳出这么个念头。
但姒弄月没有反驳,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姒暮深说得不错,自己向来喜新厌旧,何况是吟风那样一个木讷不知如何讨好主子的暗卫?
现在,他是稀罕吟风,被那人身上的坚韧所吸引,愿意为对方做下不少破例的事,但这种感受无论如今是多么的隽永真实,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褪得一干二净。
那时候自己该是厌倦了吟风的服从,会开始嫌他木讷无趣……不知为何,姒弄月心间忽的泛起一丝丝细微的疼痛,却绵长而徘徊不去。
第五十四章
姒弄月在沉默片刻后,终是问:“父亲,我若真能同他过得长久呢?”
姒暮深听到这样的回答显然意外,不过他很快便回道:“你若能弃了自己在姒门的一切权势地位,我自然不会管你同谁在一起。”
姒弄月尝过有莫大权势的滋味,太过执着地追求权势固然不好,但假若没有权势,个人的力量再厉害,也挡不过千军万马。他这一世要过得太平,不可太过看重权势,却也少不了权势。
这世上有多少人抵挡得了能将他人掌控在手的诱惑?
姒弄月低头思索着,脑海中就慢慢浮现出姒静平冷漠的面容来,他一直以来都有些疑惑对方为何好好的少主不当,却跑去做了大夫。而在此刻,这事情似乎是要水落石出了。
姒弄月问道:“甘心抛却身份地位,是不是便同大哥一般?”
姒暮深不答反问:“你说呢?”
姒暮深待自己和姒静平不同,姒弄月感受得出来。
这不是缘于任何偏见,而是在众多子嗣中,姒暮深可能只把放弃姒门少主身份的姒静平当做了自己的儿子。父子之间的血脉联系本该是至真至纯,而在门主与少主之间,无疑多出几分利益关系,有关利益便有间隙。姒暮深对待其余人自然就无法同与姒静平相处时那般默契亲密。
姒弄月自认没有放弃手头一切的觉悟,他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姒静平。
一朝得势,到时候要什么都是唾手可得。在他看来,想法设法逃脱在规矩之外,那是懦夫的行径,与其这般,不如同姒暮深先前说的那样成为定规矩的人。
有上一世的教训,他再一次得到权势,定不会被迷惑了心神而失掉最初的本意。
于是他对姒暮深说道:“也还有一个法子。”
这个法子姒弄月用过。当时,他与姒暮深已经隔阂颇深,姒暮深又要将他那时爱得深的微云许配给他人,他气愤之下几次顶撞遭罚,便定下决心联合那湛老头,杀了姒暮深……夺位。
姒暮深当然不知他在想什么,他很感兴趣地说道:“说说看。”
姒弄月慢慢把话说出来:“古有夏启夺位,今朝孩儿也可将父亲取而代之。”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半点的惧怕,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姒暮深,他是在试探姒暮深的底线到底在哪里。他年少时看不透姒暮深,现下,多了近十年的经历重生而来,姒弄月却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将这个人看透。
姒暮深像是全然没听到姒弄月说出的大逆不道的话语,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袍上的褶皱,然后说道:“你说得对,就看你有没有能耐。”
姒弄月等他把话说完。
他又开口时,语气一转,已不再是一直维持着的轻描淡写的调子:“你赢了,便是有勇有谋,自可带姒门入了一片繁盛,你输了,就是志大才疏,死了活该。”
说罢,姒暮深眸间笑意愈加深了,显露出灼灼的神采来,竟是极为期待的模样。
第五十五章
等姒静平处理完手头上新弄来的药材,回屋休息时,就看见吟风已然转醒。
吟风身上的血污,姒静平已替他擦干净了,外伤也涂过药膏,身上给披上了件单衣,在暮春初夏的时节,倒不会让人凉到。
因着对方是姒弄月带来的人,姒静平对付起来算是尽心,所以见到吟风不乖乖躺着休息,他却是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疏忽了什么。他平素也没少给暗卫治过伤,这类人看起都挺听话的,却往往喜欢把伤痛藏着忍着不说,对于一个大夫来说,绝对是最伤人脑筋的病人。
姒静平进到屋里,看清楚吟风是床沿坐了,一动不动的,像是在发呆。
“我是负责给你治伤的大夫。你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须要告诉我。”姒静平斟酌一下,开口道,“免得要我亲自仔细查看。”
直到此时,吟风才像是觉察到屋里有人,整个人都猛地绷紧了,维持着一种严正以待的姿态,仿佛只消一发生变数,他就能暴起伤人。
吟风还十分虚弱,姒静平略微蹙眉,他看不得病人这般不珍惜自己的身子,也不习惯屋子里出现个对自己有敌意的人。
于是,他一步走近,指如疾风,打算先制住吟风再说。
哪知对方抬手一挡,竟是擒住了自己的手。姒静平目光一凛,手臂使了巧力,脱开去,吟风毕竟重伤,在姒静平谨慎之下,再无法拦住,被点了几处大穴,封住内力流转。
起先,伤势严重的吟风能和姒静平对上几招,全靠内力撑着,现在好不容易聚起的内力一散,他没了依仗,只得虚虚软软用手撑在床上,才能保持坐姿。
姒静平见了,就干脆把他按回床上。
这时候,吟风沙哑的声音响起来。
他说:“没有不适。”
姒静平看了他片刻,缓缓问:“也不痛?”此刻,姒静平也有些疑惑地将手按在吟风身上,据他方才观察,面前这个人的确是没有没有感到痛,至少没感到剧烈的疼痛。
他看多了要逞强的病人,认得出来忍痛的表情。可是,这人受了这样的伤,怎么可能感觉不到痛?
吟风不回答。
“我原以为你中的毒只是让你无法视物,看来远比这复杂得多。”姒静平想了会儿,很快就联想到吟风身中的古怪毒药,他说,“我是大夫,能治伤治病,却难解你身上的毒,你若再不愿把症状全都说出来,我便更无法为你解毒。”
吟风道:“我知道此毒难解。”
难解就不打算解了?姒静平扬了扬眉,无法认同这样的逻辑,他说道:“我答应你主子治好你。你便是想死也死不了了。”
吟风听后,表情似乎有点错愕,还掺杂了些茫然。
他恐怕是没想过自己的主子会把他放在心上,姒静平突然觉得自己知道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于是他放缓了冷漠的语气,说道:“不必害怕给他添什么麻烦,他看起来是乐在其中。”
吟风摇头:“身为下属,本该为主子分忧解难,此番反倒为主子添了麻烦,便是无能。”
姒静平明白暗卫的这种死心眼一时是很难纠正过来的,他不去反驳,只说道:“你这些话尽管留着给姒弄月说去。”
吟风犹豫一下,还是问:“主子……在何处?”
姒静平淡淡回道:“你担心他不如先把自己养好。”
他这病人自己刚能喘过一口气便去担心个活蹦乱跳的人,实在是太没自觉。
第五十六章
一门门主想要放水,门中其余人有再大的能耐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同样他要想刁难一个人,亦在举手之间。
姒暮深罚姒弄月的,别他人瞧着便是大大的放水,可在姒弄月看着这根本就是要故意看他笑话。
当姒暮深带着恶质的笑容问“你可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最怕什么?”的时候,姒弄月就预料到这回要罚的估计能让他苦恼上一阵子了。
他知道对方也不在乎自己回答什么,便懒得去搜寻儿时的记忆,毕竟以他灵魂近三十的年纪来看,要回忆十几年前的事情是有些困难的。
他回道:“孩儿不记得了。”
“你小时候可是最怕先生罚你抄书。”姒暮深仿佛在突然之间想起来一些遥远的过去,语调居然变得出奇地温柔,“那时候你还知道给你娘撒娇,叫她给你免了抄书的功课。”
“母亲……她也是知道我定不下心,若是叫我静坐抄书比什么都难熬。”
姒弄月被他这么一提,倒也生出些怀恋,他那已过世的母亲是真的争强好胜,什么都不许他差别人一筹,也常常板着脸教导他,他如今的性子,可谓受他母亲影响颇大。
可他也还记得,每一次自己惹了先生的罚,只要愿意缠着她说几句好话,平素待他严厉的母亲竟是会应允自己的。
“你现在也记起来了。”姒暮深没有沉浸在回忆的情绪里多久,再开口眼中又回复那种看姒弄月好戏的神色,他悠悠道,“你是犯了家规,不如便罚你抄家规。这次也不为难你,抄个百遍也就够了。”
姒弄月一听,忍不住嘴角抽搐。
家规上千条,总和起来也有不薄的一本册子,现下要他抄一百遍……他这父亲到底要有多恨笔墨纸砚,才想了这个法子来折腾自己?
同个稚童般落到罚抄的地步,毁了他的英明也就罢了,反正他如今顶了个十六岁的皮囊,没什么可丢脸的。可是,百遍抄下来,以他的记忆力,估计每一条家规都能刻到脑海里了,对他这么个从来不规规矩矩做事的人来说该是多么的……可怕。
可姒暮深是门主,他做的决定,姒弄月轻易违抗不得。
他还得感激涕零地回答:“孩儿谢父亲留情。”
“行了。”姒暮深斜睨了眼,对他的虚情假意不屑理会,“是不是急着去见你那小暗卫?”
说到这份上,姒弄月没什么好隐瞒,大方地点头承认了:“吟风他受了重伤,身上还有剧毒未解,虽说大哥医术超凡,我心里仍有忧虑。”
姒暮深不禁有些好奇那暗卫有何处与众不同,却是能让姒弄月置青梅竹马的微云不顾,而被他吸引了。就算这种吸引维持不了多久,也足够令人称奇。
见姒弄月迫不及待要离开,他勾唇轻笑:“把自己先收拾好了再去,别在自家属下面前丢了面子。”
经过对方提醒,姒弄月看看沾了泥印子且满是折痕的衣服,才想起来自己赶路几夜,风餐露宿也不曾好好合眼,不光身上穿着狼狈,人也是累了。
姒暮深唤来自己贴身服侍的翠烟,一指姒弄月道:“带你家少主去换件衣服,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我姒暮深有多无情,连亲身子嗣都要苛待。”
“主子要是无情,这世上可没人有情了。”翠烟脆生生的声音和黄莺似的。她年纪不大,但服侍姒暮深已久,人又口齿灵俐,稍稍放肆些,姒暮深也不会怪她。
她说完,便朝姒弄月眨眨眼,微微一拜,说道:“少主随奴婢来。”
第五十七章
姒弄月任翠烟服侍着换了衣服,他自己虽然也会穿,但光是将衣带系伏贴了,就要花不少时间,倒不如要这平时做惯这等事的婢子帮忙还省些时间。
翠烟边给姒弄月穿外袍,边赞道:“少主同主子真是越发像了。”
姒弄月敷衍地“嗯”了声,他心里仍是同姒暮深有芥蒂,可不把这当做称赞,自然不会生出愉悦的情绪。
翠烟不以为意,细心地为姒弄月把衣服上一些褶皱整平了,继续道:“主子并非不关心少主,只是主子身为门主,便要顾得大局,有些事情就疏忽了。”
姒弄月垂眼瞧着小婢子细白的手指灵活地动作着,开口道:“过去我做得再好,父亲也对我视而不见。”说道此处,他本该清亮的声线夹杂进几分低沉:“近些时日,父亲却多次借机会点拨于我,我虽觉着欢喜,心里却好生忐忑。”
翠烟手上一顿,抬头就看见那俊美少年的莫辨神色。
她收起一瞬间的错愕,马上甜甜笑了,说:“父子之间本该亲厚,奴婢猜啊,以前只是主子事务繁忙,现下有空闲,主子心中挂念少主,才时常要少主陪着多说会儿话。”
“原来如此……”姒弄月观察着翠烟的表情,浅浅一笑,“是我多想。”
翠烟的说辞姒弄月保持怀疑的态度,要是得了空闲有心补偿,为何不对众兄弟一视同仁?而是独独对自己亲近起来?
姒暮深未必对自己有恶意,甚至他瞒着自己设计的还是在权衡之下,对彼此都有益处的事,可姒弄月非常痛恶这种被别人当做局中棋子摆弄的感觉。
也许真同翠烟所说,姒暮深是有补偿关怀的心思在其中,但人的权利大了,往往不自觉地将几分真心同利用结合在一起,取两全之法。这道理姒弄月懂,换做自己,考虑事情时大约也会这么做,可要他自己接受,却是万万不能。
衣服换好,姒弄月跟翠烟道声谢,便急着往姒静平的处所赶,他想起来先前走得匆忙,忘记同姒静平说明吟风的毒伤,也忘记将解药的药方和材料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