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弄月一点儿也不以自己这番造作话语为忤,反倒是说得极为投入认真,叫人不忍去怀疑他话语里那些情绪的真真假假。
霁樱受了姒弄月这番说辞的感染,脸色真是缓和下来,她甚至还宽慰道:“师妹的心思你看不出来?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好的,她可念着你呢。明个儿,就和我去见师妹,不许推辞。大哥说你还为师妹寻了柄好剑?这回一并带去了,师妹定是喜欢得紧,便连一句话都舍不得责怪你了。”
姒弄月点头答应得爽快,不知道的完全看不出那什么寻一把好剑还是个没影的事儿。
第六十一章
姒弄月摆平了霁樱的纠缠,就让吟风躺下休息着,不过很快他便发觉只要自己在,吟风哪怕躺在床上也无法安心歇息。
“吟风,你先睡会儿。”姒弄月见这情况,只好这么吩咐道,而后就颇为不舍地打算离开屋子,留吟风一个人独处,想必他能更自在些。
吟风时时刻刻都努力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最好的状态,这是因为他把自己当做独一无二,又高高在上的主子。
想到这里,姒弄月不由有些挫败,他难得待一人如此,可是眼前这人对自己的顺从,对自己的好却不是为了回报自己付出的那些情愫,而是源自于对方始终褒有的一颗忠心。
“是。”吟风回答道,当姒弄月以为这人又是这般一成不变的反应时,却忽听吟风继续说道,“主子不必担心属下,属下……不会死。”
姒弄月迈开的脚步一顿,哼笑道:“你这副样子说这话可没半点可信的。”
吟风说道:“属下的伤并不危及性命,身上的毒……有人对属下说这并不致死,只会叫人五感渐失。多数人因熬不过五感尽失的感受自绝而亡才让他人以为这是致人死地的毒药。”
不危及性命的内外伤和不致死的毒药?姒弄月倒不知吟风这么一声不吭的,也有能言善辩的时候。
“你果真早就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样的毒。”姒弄月长眸微眯,他问,“为何不一开始便告诉我?”
吟风脸色一变,也不解释,直接道:“属下知罪。”他的眼帘垂着,双唇紧抿,是最诚恳的认错模样。
姒弄月转身,走回到床边,伸手抚向吟风的脸颊。
吟风感受不到姒弄月轻柔的抚摸,也久久没得到对方的回应,他失去血色的面容越发苍白了。
姒弄月沉默着,依旧轻轻摩挲着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直到吟风本就不好的脸色上泛出不安来,他才开口说:“吟风你要记住,你是我的,我叫你死你才能死。若我不叫你死,你就得想尽了办法活着。”
姒弄月气的并不是吟风对自己有所隐瞒,而是看吟风这意思,他恐怕是在中毒的最初就做好了被放弃的准备,打算默不作声地去面对死亡。
姒弄月自小被人服侍惯了,难免会忽略一些细枝末节,若非有易孤鸿提醒了,他真是要被吟风给瞒个彻底,真是要……永远同这人错过,而没有任何再来的机会。
隔了很久,吟风轻声应了:“……属下明白。”
******
姒静平平时就一个人住,也不需要下人服侍,所以他住的地方也就自己草草盖了间小屋,其余地方都腾出来做药田。本来这小屋就容不下今日到访的人,更别说现在唯一屋子都给吟风这病人占去了,这下姒静平的住处便连个可以招待客人的地方都没有。
不过姒静平冷漠待人的形象深入人心了,姒弄月也实在想像不出他这大哥真招待起人来是个什么样子。
霁樱往日看着豪放,此刻居然心细地从姒静平堆在一处的杂物里翻出几个破旧的木桌木椅,指使她领来的那两个小鬼擦干净了,放在院中,又将各种点心小心取出,置在桌上。
“静平大哥,我不知你的口味,便多拿了些来。”霁樱说完,就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姒静平。
那眼神直白外露,是个人都能看懂。
姒静平却不为所动,他目光在点心上来回扫了几圈,终于抬手取了块,放进口中吃了。
“静平大哥,这味道如何?”霁樱连忙问道,她那期盼的眼神看得连姒弄月都就要以为这些点心是霁樱亲自动手做的了。
姒静平说道:“不错。”
霁樱喜悦的表情只是一闪,而后就皱眉道:“大哥定是同我客气才这么说。这点心又干又腻的,得要配着茶喝才好。”
说罢不等姒静平说话,她便坐不住了,站起来招呼那两个她带来的小鬼,风风火火地跑去灶台。
那俩小鬼显然平时也多受霁樱压迫,苦着脸跟去了。
霁樱他们又是三人弄柴生火又是挑水煮水的,里里外外忙活个不停。
姒静平像是见惯了,不动声色地坐着。他看着霁樱忙里忙外,嘴角似乎有丝淡笑,但待姒弄月再定睛看去,笑意又像是从未出现在姒静平身上。
姒静平瞥了在观察自己的姒弄月一眼,开口道:“你我谁先说?”
姒弄月笑笑回道:“大哥你先。”
第六十二章
姒静平点点头,说:“你送来的那人,剧毒难解,保他不死可以,但我没把握将他身上所有的毒清理干净。”
“原来大哥要讲的同我是一件事。”姒弄月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巧剔透的玉瓶和一张仔细折好的纸张,说道,“解药的方子和材料我已是取到,大哥只需照着配置便可。”
姒静平接过去,扫一眼玉瓶,上面雕琢着狰狞的异兽,他说:“这是现任仪狄堂堂主配的。”
“正是。”姒弄月虽然有点好奇,但也没去问他这大哥是怎么认出来这玉瓶是来自仪狄堂的。
姒静平从瓶中倒出一些粉末来查看,又看了那张方子,片刻后,他说道:“你的下属中毒已深,这解药也无法完全解去他身上的毒。”
姒弄月眉头一皱,问:“大哥是什么意思?”
姒静平慢条斯理地给给玉瓶放到桌上,说:“除非仪狄堂堂主亲临,否则单只凭这解药无法让你那下属恢复如初,他纵然可以恢复失去的五感,却再不会同原先那般机敏。”
姒弄月暗自紧了紧拳头,脸上尚还保持平静。
姒静平没在意姒弄月的表现,又说下去:“不光如此,你的下属被人打入一道诡异的阴寒内息,若不将这股内息散去,他硬是要动用内力,便会损及自身根本而折损寿命。”
和姒弄月相比,他的表情淡漠得冷酷。
阴寒内息……姒弄月思索了这段时日的事,发现罪魁祸首可能便是自己。他逆行运功后,内力转为阴寒,他又在失控之下,对吟风做了那种事,也许便是在那时将自身无法承受的内力渡到吟风身上。
难怪吟风身体是冰冷的,而自己一直把那当做是身体虚弱而忽略了。
原来,吟风所受的伤势,远比他估计得要严重。
姒弄月垂了眼,叹道:“大哥,吟风身上还有什么不妥的,你也一并说了罢。”
“他现下能很快醒过来,是仗着底子好,但他一再伤上加伤,再好的底子也经不起折腾。”姒静平沉稳的声音响起来,“伤势就算好了,他的武功也恢复不到受伤之前,还会对他以后功夫的精进有莫大影响。”
“我知道了。”姒弄月盯住姒静平,问,“可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暗卫一生的职责就是去守护一个人,而要守护一个人,最重要的莫过于高超的武功。失去了武功上的优势,就算吟风会隐忍着不说,他心里定然也是要伤心难过的。
吟风已经把足够多的事情闷在心里,这一回,有机会能减少一点那人独自去承受的难过,也是好的。
“你若是不忍看着自己忠心的下属就这么死了,我答应了可以保住他的性命。”姒静平回道,“但要让他痊愈,这要付出的代价已经远远超过他这个人本身的价值。”
“就是说有办法让吟风恢复如初。”姒弄月定定看着姒静平,他的目光坚定,好像无论如何也要从姒静平口中得知那个办法。
姒静平沉默一会儿才开口:“你这次出姒门不是为了师妹,是为了去找你那个下属。”
姒弄月刚想张口解释,却见姒静平摇头道:“姒弄月,武功好有忠心的不缺他一个,你不必再用这两个借口。”
“吟风……于我来说并非简单的下属。”不得不道出心中想隐瞒的事,使得姒弄月语气不太好,“现在,大哥你可以告诉我有什么可痊愈吟风了么?”
姒弄月说的似乎早在姒静平意料中一般,他不太客气的问话,也没能让姒静平有什么表情变化。姒静平就维持这至始至终平淡的语调,说:“可给他服用回天丹。”
回天丹顾名思义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丹妙药,可这种奇药的存在多是人口相传,却谁都没有见过。
姒弄月便从来不认为会有这般神奇功效的药存于世间,但姒静平不是会随便胡诌的人,况且他心里担心吟风,此刻也是希望这种药存在的。
于是他问:“这世上真有回天丹?”
姒静平回答他:“姒门便有,只有一颗。”
番外:初春
姒弄月向来是逍遥自在的,就算做了姒门门主,他还是能抽出空来,每年想尽花样,拖了吟风一道外出游玩。
这么多年来,他的外表由少年变为青年,他那接近而立的灵魂却仿佛忽略了岁月的流逝,反倒愈加年轻了。
姒弄月差人打听好了初春适合游玩的去处,比较之下,他同吟风去了吴城的香雪海。
吟风虽早不是姒弄月身边那个小小的侍卫,可他跟在姒弄月身边的时候仍是如往昔般一丝不苟。
冬末春初,香雪海漫山的梅花开得极盛。似雪香梅,溢满了清新的味道,扑面而来,沁人心神。
吟风没见过这种场景,姒弄月能透过那张过分沉稳的脸看见对方掩饰得很好的好奇和惊叹。
姒弄月眼里渗进了柔软,笑道:“香雪海果真不负盛名,是不是很好看?”
俊美的青年微笑着站在一片白梅间,倒像是一生一息都融入了般,自然而没有一丝突兀,清雅似梅,飘逸如仙。
吟风看得一愣,连忙低了头,答道:“好看。”
姒弄月在他眼里永远深沉得捉摸不透,可此时此刻,这个人就在他面前,近得触手可及,不仅仅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好像连两颗心也靠得近了些。
吟风感到那人慢慢贴近了,连对方身上熟悉的略带凉意的气息都能清晰地感受得到。
姒弄月低声一字一顿问道:“吟风,你说的是这景致……还是我?”
吟风沉默片刻,才动了动唇,缓缓说:“……是主子。”
吟风的耳边传来愉悦的笑声,姒弄月的手指触上他脖颈上裸露出的肌肤,而后轻轻摩挲着往下滑,其中有什么意味不言而喻。
“主子……”吟风一惊,下意识地躲开了。
“不必担心,此地幽深,不会有人发现。”姒弄月被避开一次,毫不气馁,又伸出手去按住吟风的腰带,他说道,“春意盎然,美景如画……正是做这等人间乐事的好日子。”
东风拂过,淡色的梅花瓣徐徐地落在两人的肩头,带出几分旖旎颜色。
第六十三章
回天丹只有一颗,即便姒弄月是姒门少主,也不会随便给他去医治一个普普通通的暗卫。
姒弄月暗自在心里算计着得到的回天丹的可能,一边拜托姒静平先尽量给吟风治着,就算最终无法弄到回天丹让吟风服用,大不了以后他好好养着吟风便是。
在姒弄月的坚持下,姒静平同意了他晚上留下陪着吟风。
床不够大,吟风在上面躺了,就没太多的空隙,他就侧了身坐在床沿。
姒弄月盯着吟风看,并不出声,只是伸了手一遍一遍去描摹那副他心心念念的眉眼,尽管吟风感受不到他一丝一毫的触摸,他的动作仍是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打扰了对方的休息。
他面对吟风的时候,真仿佛像个初坠情网的懵懂少年,若是吟风能看得到感受得到,他定不敢放纵自己对吟风做出这种……纯情的事情,否则他颜面往哪搁?
简单来说就是,即使英明神武如他姒弄月,在对着心上人时,也是会……害羞的。
静默的气氛中,吟风眼帘动了动,睁开眼来。
他看不见,但他在醒的时候,还是习惯睁开眼。那双眼睛虽然失了往日的神采,但若不仔细去看,别人便很难发现他其实目不能视,甚至在有的时候,姒弄月对上吟风那双已经瞎了的眼睛,会有种对方在注视自己的感受。
男人沉默片刻,方才有些踌躇道:“主子,您不必在此陪着属下。”
吟风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但他还能听到,听到姒弄月那近在咫尺一呼一吸间的气息。两人过分贴近的距离让他本能地觉得紧张。
“哦?你是要大半夜的赶我出去吹冷风?”姒弄月本是一番柔情蜜意,却再三在吟风木讷的性子下吃瘪,心里难免不爽快,语气也冷了。
“属下绝无此意。”吟风听出姒弄月的不悦,马上垂首解释道,就差没翻身下来跪在地上了。
吟风这认真谨慎的样子霎时又让姒弄月没了脾气,他想了想还是不甘心,抚在吟风脸上的手一顿,接着恶意地用力捏了捏,在那坚毅面庞上留下个显眼的红印子。
这下,姒弄月才有些解气,收回了手。他眯着眼,瞧着吟风的脸——在他眼里那红色的印子衬在麦色肌肤上,使得吟风总是严肃的表情现出一些可爱来。
他哼笑了声,说:“我自然不是特意来陪你的,我是想要你陪我。”
吟风一愣,像是一时没能弄懂姒弄月的意思。
姒弄月本来就没指望这男人能给自己什么反应,他伸手为吟风整了整薄被,就想干脆走了。吟风知道他在,定是睡不好的。
正想着的时候,他的手就被人紧紧握住了——是吟风。被握住的地方因着吟风失了触感,力道掌握得不好,紧到有几分痛意。
却听吟风低低道:“主子,夜里天凉。”
“嗯?”姒弄月挑眉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
“主子若是不嫌弃……”
“不嫌弃。”没等吟风说完,就被姒弄月愉悦的声音打断了,他上半身俯下去压在吟风身上,不让他动弹,“你也不用下来,我和你一起睡。”
姒弄月慢慢地整个人都压到吟风身上了,他个子身材都比吟风小一圈,倒不用怕吟风吃不消自己的重量。他的手环上对方柔韧的腰,稍一使力,两人就变成面对面侧躺的姿势。
虽然还是挤,但姒弄月巴不得能和吟风有更近的接触,哪里会介意这些?
吟风像是能知道他与姒弄月的间距过于近了,他抿了薄唇,隔了会儿,说道:“您该休息了……”
“嗯。”姒弄月回了声,不过他是不打算睡,自身阴寒的内力在睡熟后便会控制不住地逸散出来,这对于往常的吟风是没一点危害的,可对现在虚弱的吟风来说却是莫大威胁。只是他明白自己不应了,吟风是不会睡的。
吟风接着说:“明日还要去见微云小姐。”
这么一句提醒让姒弄月不禁冷哼了声,他刚刚好些的心情又破坏殆尽了。
“主子?”耳边传来吟风的声音。
姒弄月刹那间有一种深深地挫败感,他有气无力地回道:“没事,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