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长老也露出惋惜的神色,说道:“我也知道那个暗卫,除却我下属的苍和,就数他最有天赋。”老人叹口气,话锋却是一转,他继续说:“可是规矩不能废,他领了十五个人出去执行任务,最后只有他一人回来。十五条命要他用一条命抵了,并不为过。”
湛长老说得恳切,姒弄月若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真要给他迷惑去。
姒弄月担心毒伤内伤未愈的吟风在刑堂里会撑不过去,又想到自己前一世年少时候就是被这老头用此般手段骗得惨,就愈发没有好脸色。
他冷笑道:“在他被派出执行任务的早些时候父亲便把他给了我侍卫,他犯了错要罚也该是我罚,关刑堂什么事?”
“老夫知你是惜才。”湛长老也没觉得不对,只当姒弄月是少年气盛,容不得他人的说教,便摇头道,仿佛姒弄月反驳他,就是辜负了他的一片拳拳之意,“可那暗卫身负重伤,就算养好了,也定不如从前了。不如老夫送你一个暗卫在身边,如何?”
姒弄月没有说话,他直接用行动回答,他身形一动,已经推开呆愣在刑堂大门前的几个小卒,往里面去。
姒弄月虽然远不是湛长老的对手,但他自信湛长老在不敢伤到自己的前提下,是拦不住自己的。
第五十章
在姒门内各种隐蔽机关从来不缺,刑堂此等重地,更是多了,只有历代姒门门主才有机会知晓每一处机关,姒弄月好歹做过姒门门主,自然对此了解得一清二楚。是故,他一进刑堂里,便提气掠过曲折的走道,凭着记忆里的资料,使了内力,往旁边壁上一处微微凸起的青砖击去。
伴着机关运作的沉闷“哢哢”声响,一道石门从不起眼的地方移动着开始封闭从走道通向刑堂深处的道路。
湛长老原本自信向来依赖自己的姒弄月听了自己一番解释便能作罢,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发难,等湛长老反应过来,已是慢了一步,才追到一半,石门便在他眼前合上了。
那石门足有一尺厚,由不知名的玄色石料制成,湛长老就是本事通天,一时半会儿也是弄不开的。
湛长老见无法,便又在另一边苦口婆心劝着:“弄月,你向来是几位少主里最出色的,何必为了一时意气,而坏了姒门规矩,给人留下把柄去?”
姒弄月嘴角勾了弧度,溢出一声嗤笑,不再搭理湛长老,任对方去喋喋不休。
姒弄月这人有一张温雅的皮相,心底里却是眦睚必报,别人欠他一点,他便要千倍百倍地要回来。
这湛老头欠他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姒弄月怎可放过?此刻,姒弄月自知功夫上还比那湛老头差许多,但明的不行,玩阴的却可以,他方才动了石门的机关,刑堂的另一些机关也同时被触动,相信湛老头要从刑堂走道去到外面的这一小段路不会轻松。
其他的,他以后会找机会一点一点报回来,而现在当务之急,是确认吟风没事,他没太多时间和这老头耗着。
避开湛长老,在刑堂里行刑的门人根本不足为惧。
刑堂花样百出,据说便是骨头再硬的人,到了刑堂也终逃不过出声求饶。牢房中时有呻1吟惨叫断断续续地传出来,配着黑暗潮湿的环境,格外阴森。
姒弄月疾步向深处走,视线扫过一间一间牢房,意图找出关押吟风的那间。他几度见着了与吟风体型相似的人,仔细端详了却都不是吟风。
他原本还扬着的眉渐渐蹙起来,依那看守刑堂的小卒之言,吟风确实在此处不错,可此时快要走到尽头,依旧没那人的影子,莫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姒弄月当然不会轻易放弃了,粗略看一遍找不到,他便一个个牢房间反复确认过去。近一炷香,他停步在一间先前被自己忽略的牢房前。
这间牢房在一个拐角处,孤零零的,从姒弄月走的主道看不见里面的人。里面安静得诡异,没有一点因行刑而泄露出的痛苦声音,也没有听见狱卒在呵斥。若不是耳边充斥着鞭子打在皮肉上的响声,他险些要当做没有人在里面。
姒弄月心中忽地一动,才记起来吟风身中奇毒,拖到此时可能已然完全失去触觉。
念头一起,姒弄月不做犹豫,便径直推门进入。
狱卒像是没觉察出姒弄月的到来,手中鞭子仍旧有规律地一次次挥出去。
姒弄月一步走上去,按住那狱卒挥鞭的右手,听得“哢啦”一声,那手腕在他的力道下直接脱臼,
狱卒惨叫一声,打破了寂静。
而后,姒弄月听见了铁链子哗啦啦清脆地在响,他循声望去,便看到被绑在刑架上的男人。
对方似乎是听见声音,把垂着的头抬起来。
刑堂的光线并不好,姒弄月看过去,却一眼便能认出,这个人——是吟风。
吟风的四肢是被铁链固定在刑架上的,大概是怕他逃脱了去。他略微挣动一下,铁链又是几声响。
身后是那狱卒边抽气边在求饶,姒弄月恍若不闻,朝被绑在那里无法有太多动作的吟风靠近。
近了,才能看清楚吟风身上有多少伤,有些结了血痂,有些还在渗血。更触目的是斑斑鞭痕交错纵横在一起,几乎布满了眼前这具精壮赤裸的躯体。
姒弄月神色沈了,眼中杀气一闪,这鞭子未免下手太重了。
这倒也算不上狱卒刻意为难。吟风失了触觉,也就感受不到痛,鞭子狠狠抽上去,吟风却能一声不吭,不知缘由的狱卒自不会甘心,于是下手便愈发地重,就等着手下受刑的人能露出软弱的神态来。长久的得不到回应,狱卒的狠劲虽然慢慢被消磨去了,却还在那里麻木地动着鞭子,力道也没半分改变。
最终,吟风受的鞭伤便也比寻常的重了许多。
姒弄月伸手摸了摸对方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一触上去是冰凉的。
吟风纵然不怕痛,伤口造成的虚弱却在,他坚持到此刻仍能醒着,已经叫姒弄月惊讶了。这种坚持简直是在像,等候着什么一般。
姒弄月忍不住用手指抹去他脸上的血污,想把他的神情看得更真切些。
“主子?”男人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声音。
“是我。”姒弄月回道,眸子一转,不期然对上吟风的双眼。
他的眼睛明明空茫没有焦距,姒弄月却生出种对方在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错觉。
还不待姒弄月细想,就看见吟风眼睑垂下去,接着他感到手上一沈……是对方的下颔无力地抵在了他手上。
第五十一章
姒弄月眼底掺进几丝柔软,抬起另一只手细细为吟风擦去脸上沾着的血污。
擦完了血迹,他就动手想弄开捆住吟风的链子。吟风的情况比预想中要严重,已经不是简简单单运功疗伤能缓解得了的,他需要带对方出去找大夫治疗。
可那链子竟是由上好的精铁打造,姒弄月用上几分力没扯开。他怕伤了吟风没敢再加力道,这时候他才想起旁边还有个狱卒,就对着还趴在地上没敢起来的狱卒说道:“这人我要带走,把铁链的钥匙给我。”
“少主……从刑堂带人走需要……”那狱卒好容易才忍住痛,说出断断续续的话来。
姒弄月轻笑两声,帮他把话接下去:“要长老或者门主的同意是不是?你觉得我是擅自闯进刑堂的?”
姒弄月这笑声算得上要人如沐春风,但在刚被他扭断手腕的狱卒听来真真是毛骨悚然。
这般威胁,加上不经过允许,擅自闯入刑堂的便是姒门的少主也要承担不小的后果,所以那狱卒不再犹豫,用完好的左手抖抖索索地在怀里掏了半天,取出一把小巧的铜质钥匙给了姒弄月。
姒弄月接过了,一手环在吟风腰上,一手去打开这个人手脚上的束缚。
解开铁链,吟风的身体便直直往下倒,姒弄月紧了紧环着对方的手,把人揽得更近些,干脆抱了起来。
吟风年长姒弄月几岁,身量自然要比他高上不少,姒弄月把人抱在怀里却没有半分不自在。
他的心头反倒泛起一丝奇异的动容来。
怀里的人抱起来与柔软的女人是截然不同的,这是一具蕴含了力度的男子躯体,指上传递来的是那线条流畅的背部紧实的触感。
这是一个确确实实的男子,平素这个人总是表现得沉默而强大也从来不在人前现出一点脆弱,而此刻却安静地在自己怀中。
姒弄月很享受这种仿佛是被一个人所全然信任和依赖的感受,这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他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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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的过程对姒弄月来说不太难。
石门外,湛长老已经走了,姒弄月开了石门,就见到通道里一片狼藉,通道里散乱着弩箭和木刺,地上甚至还有衣料的残骸。
姒弄月微微一笑,光想象一下这老头离开的时候被整得有多狼狈跳脚,就觉得解气。
他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往姒静平住的地方去。
一则自家小院里估计已经有人守株待兔,二则吟风的伤需要找人治,最好的人选便是姒静平。
他确信姒静平会帮他,无论前生今世,他这大哥还没有哪次拒绝过他所求之事,只要是能帮到自己,能对自己有用,姒弄月便不会去管这是真的源于兄弟亲情或是什么方面的利用。
姒静平初初见到姒弄月带了个人出现在面前多少有些惊讶,不过没多久,他便恢复波澜不惊的神色,放下手中正在挑拣的药材,一指屋中简单的床铺,说道:“把人放上去。”
姒弄月小心翼翼把吟风安置在床上。
姒静平很容易能从中看出姒弄月的细心,他不易觉察地深了眸色,走过去查看吟风的伤势,边问道:“怎么那么快回来了?名剑这么好找?”
姒弄月自知自己的关心瞒不过眼前的人,便不答对方问题,直接说道:“他伤势如何?”
“中了毒,失血过多,内伤……有些古怪,还要再仔细看看。”姒静平说起诊断结果便把先前的问题都抛到一边,丝毫不大意。
“你能治便好。”姒弄月暗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你为了救这个人特意回来的?”姒静平直直看着姒弄月,像是已经从姒弄月身上看出什么。
“那倒不是,正好寻到一柄好剑回来,便听到他被送去刑堂了。他待我忠心耿耿,我不愿见他莫名其妙地便被处罚死,才将他救下来。”姒弄月摇头道,他先前对于吟风的那些情绪已经完全被压抑下去了。
在他还不够强大之前,自然不能透露出自己对于某样事物的过分喜爱,哪怕姒静平看起来再是能信任,谨慎些总是没错。
现下,让所有都以为他心中所思所想都是微云,最是不错。
姒静平听了姒弄月说的,没继续问,只低了头,给吟风认真地把着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姒弄月见姒静平没说话的意思,便起身要走。
姒静平抬头看他。
姒弄月笑了笑,解释:“方才莽撞为他犯了些规矩,现下已有些后悔,我想应当自己去和父亲认个错。”
“你说的不错。”姒静平沉默一下,回答。
而后他又说:“人我帮你看管一天。”说罢,便不再看姒弄月。
“大哥放心,到时候我会来领人。”
姒弄月得了他的保证,更是放心,便安心去想自己待会儿要做的事。
姒弄月知道湛老头的心思,那老头一心想唆使自己同现任的门主姒暮深父子反目,然后帮助实力不强的自己成功夺位,好从中牟取权势。再者,他刚刚狠狠得罪了湛老头,那湛老头虽还要利用他,却不会忍住这一口气,定要想着法子好好整治自己一番。
所以这次湛老头必会使人将自己闯刑堂的事添油加醋朝姒暮深说一番。
不过,姒弄月上一世虽然明了得晚,可他付出了许多代价,也没有让湛老头得逞,这一世,他心中有准备,当然更是要把这些不安定因素扼杀掉。
他还想要同自己那位前世没能好好说过话的父亲多多亲近一下呢。
那湛老头算准了以自己的性子不会愿意认错。要是他这回肯亲自去诚恳地认个错,定是会打乱了那老头的阵脚罢。
毕竟,人当少年谁没有犯错的时候,只要过而能改,便是善莫大焉,做父母的哪有不原谅的道理?
姒弄月相信姒暮深也是这么想的。
第五十二章
姒弄月先见到的不是姒暮深,而是湛长老。
湛长老走过来,腿脚不明显地跛着,显然方才在机关中还是受了点伤。这湛老头面上还在虚伪地笑着,姒弄月却猜这老头心里恨不得把自己打一顿。
湛长老一见姒弄月便以为他是来找姒暮深讨个说法的,心中暗笑这小崽子果真是沉不住气,先前不慎着了姒弄月的道,还以为他真有了什么长进,现下看来全是高估了。
于是他说道:“弄月,此刻门主恐怕正在气头上,待会儿门主问什么,你便只管认错,可不要胡乱顶撞了,把事弄得更大。”
姒弄月笑眯眯地顺着杆子上了,回道:“多谢长老指教。”
湛长老听了这回答,不由愣住一瞬,直到姒弄月开口告辞要去见姒暮深,他才顶着不太好的脸色让开了。
姒弄月背向湛长老,唇畔掠过一丝冷笑。
这老头很明白该怎么挑动心高气傲的少年人心里逆反的思绪:越是要他顺着别的人的心思去做一件事,他便越是不甘愤恨,这些情绪长久地堆积起来,终有一日爆发出了便连血脉亲情也能罔顾。
湛长老的想法很对,姒弄月上一世,湛长老这么做了,也成功了。
可惜湛长老做梦也想不到他目前面对的是一个成熟了十多年的灵魂,这个灵魂也还是姒弄月,却多了阅尽世事、置死而重生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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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弄月才要迈入姒暮深居住的院子,便迟疑一下,这处和他前段日子来时不太一样。
低矮的花草都被铲去,种上不知名的草药,散着淡淡的草香。
“既然来了便进来。”姒暮深就坐在院中,哼笑了声。
他靠着石桌,修长的手指百无聊赖地叩击桌面,便如同等什么人,等得太过不耐烦了。
桌上还沏了茶水,两只小巧的茶盏里有嫋嫋的轻烟往上冒。
——这显然是在等人无疑。
姒弄月讶然道:“父亲是在等我?”
姒暮深眉头挑了,一指自己对面的石凳,道:“别傻站着。”
姒弄月乖乖走过去坐了。
他没想过姒暮深会特意抽了空来等自己,也没想过两个人会有这么心平气和坐在一块儿的一天。
这是不是意味着,在无数次他不知晓的过往里,他自以为姒暮深不讲人情,不愿多见这人,而姒暮深其实也有这么泡了茶,一次次等自己去认错解释的?
姒弄月这么想,心里逐渐明白,或许在自己实力还不那么占有绝对优势的现在,他这父亲才是他最大的依靠。
姒暮深让姒弄月坐了,就自顾自开始喝茶。
他是真的在品茶,一点一点的啜饮,那浅浅一茶盏不知多久才见了底。
看姒暮深慢悠悠的样子,似乎不把这壶茶喝光是不会说什么了。
姒弄月笃定了姒暮深不会拿他怎样,便给了对方一个挑衅的眼神,毫不在意地使出他牛饮的功夫,喝酒似的在一炷香时间里把一壶茶喝得精光。
而这边姒暮深还来不及斟第三杯。
姒暮深见到茶壶已然被倒得干净,就只好把手里的空茶盏置回桌上。
他不紧不慢道:“什么都要讲究规矩。”
姒弄月抬头看他。
便听得姒暮深继续说:“你若想不遵从规矩,就得成为定规矩的人。”
姒暮深的眸间越发幽深不明,就如同敛入了所有的光华。
姒弄月可没被他这下子唬住,只是有趣地挑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