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煌五岁的时候,他和母亲所居住的公寓遭到不名生物袭击。会说是不名生物,是因为尸体全都肢离破碎,甚至出现点算受害人的困难。唯一可以清楚辨认已经死亡的是黑煌的母亲:她的胸口被一种直径约一寸的圆状物贯穿,一击致命,但尸体却是唯一完好无缺的。据说其他受害人都死无全尸,伤口都是被硬生生撕下来的。
唯一活下来的只有黑煌。
虽然警方想向黑煌取证供,但黑煌因打击而失忆,警方问甚么他都答不出来。
然后事过境迁,孤身一人的黑煌住入了孤儿院。不过,在那里他并没能过怎样的好生活。
只为钱而工作的导师、因拥有父母而自傲的同学、同样失去父母而堕落的孩子们、为了形象而故作宽容的富人、自以为高高在上的政府人员……在这种地方,黑煌过得生不如死。
他受到严重的欺凌,分别来自导师、同学和其他孤儿。
那些受够了各方压力的导师,时常让黑煌拿着很重的东西走,要是东西掉下来了,就把他锁在又黑又小的房间中,不给水不给吃,一整天。
那些自以为高贵的同学们,把班上唯一的孤儿当作攻击对象。他们对黑煌丢纸团、对他泼水、撕掉他的书和功课,或把他的书包丢到垃圾桶里。
同为孤儿的孩子们都需要个能让他们聚集起来的对象,所以他们在黑煌的鞋子里丢图钉、在被子里倒汤水、在衣服里放虫卵。
一开始,内向的黑煌只是一言不发地承受,希望孩子们玩够了就会停手。但随着欺凌行动逐渐升级,黑煌再也无法忍受了。
彷佛过了某个临界点,黑煌原有的性格彻底改变。
孩子们对他泼水,他就把对方按入水中,直到他们不再挣扎;孩子们在鞋子里丢图钉,他就用小刀刺穿对方的脚;孩子们向他丢纸团,他就用石头砸得对方头破血流。
终于学校受不了他、孤儿院都受不了他。黑煌于是被赶离了那两个地方。
失去可归之处、又无法得到教育的黑煌终日在街上徘徊,从翻垃圾堆到随街乞食、从与流浪汉争执到与小混混大打出手,黑煌成了社会底层的一份子。
他爱上了打架。
打架很痛,自己被打的痛、打人的痛,拳头打在身上的痛、拳头打到他人的痛。很痛,很痛!
但更痛快。
血腥味让他兴奋、身上的痛让他喜悦、骨折的声音给他快感。打架,很爽。
脸上肿得看不清前路、手折成诡异的角度、拳头滴着血,他却很快乐。
他只能这样子快乐。
「……啊。」
睁开眼睛后,黑煌才发现他睡着了。
想事情想到睡着,还真是久违了。这样想着,黑煌从沙发上坐起来。
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头发,不,是头发上的细珠绳。上面的珠串是一种很深很深、深得接近黑色的蓝色。每次回想起母亲,他就会不自觉地摸上这串珠绳,这是黑煌从警方处得到、唯一一件属于母亲的遗物。
为甚么会想起这种事?早已经遗忘了的……
对了,因为那个男人。
头靠在沙发背上,黑煌回想起一星期前那个男人。
黑煌在离男人两步处停下。
手,像被甚么拉住似的,伸了出去。
「你……」
男人看着他,半句话都没说。
「你是谁?」
一句话问出来,连黑煌都想笑。他见到这男人还不到两秒,就问人家是谁,这是哪一片烂片?
但是……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很熟悉。不是因为这人的脸,这脸他没见过,都不记得有见过这种人。
只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很怀念。
似乎在天使尘成立之前……不,在遇到卡欧斯和加奥司之前……都不是。
在更早更早之前,在黑煌有记忆之前……
见过这个人。
没有回应,男人闭上眼睛,再睁开,碧绿色的眼睛看着黑煌的金眸。
「你记不起来?」
「记起来?」黑煌大感莫名其妙:「记起甚么?我不记得见过你!」
「记起你存活的意义!」
男人踏前一步,一把拉住黑煌的手。
单纯的反射动作,手被拉住的同时黑煌就举起手,一拳就要挥出去。
但那一拳没能挥出去。男人靠在他耳边,轻轻开口。
……歌声?
才认知到耳边的呼气是唱歌,黑煌感到背后一暖,才发现他已经双脚一软、倒在人家手臂里。
「甚……」
想打人,手却挥不出去,拳头都握不起来。整个人不知怎的全身无力,软棉棉地靠在男人怀里。
比起尴尬,事实上黑煌现在更惊讶。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无论是突然身体无力、想打人却挥不出拳、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还有……被如此温柔地拥抱住。
他从未经历过。
「回想起来。」男人靠在他耳畔:「回想起你存活下来的意义、回想起你原来是谁。这不是你原来的姿态、都不是你该做的事。回想起来,你活下来的意义!」
存活下来的……意义?
这男人莫名其妙的在说甚么?简直不知所谓!比起奇怪,其实黑煌更愤怒。
「我不知你在说甚么!倒是你……」努力动了动手,发现竟然连指尖都动不了:「你对我做了甚么?为甚么我会……突然之间……」
「所以你要回想起来!」
男人紧紧抱住他,手不自觉碰到黑煌的背。仍未愈合的肩胛骨被这样一压,黑煌痛得几乎没有冒出眼泪来。
「你受伤了?」
后知后觉地问一句,男人轻抚一下黑煌的肩,果不其然听到一声抽气声。
甚么『你受伤了?』啊?这是骨裂,骨裂啊!而且不是一小道裂痕而是整片骨裂成数块啊!如果不是黑煌这种人,可是连病床都下不了啊!黑煌无从反抗,只能狠狠瞪人一眼,意思意思地表达一下反抗意思。
见到那种眼神,男人收起了那种莫名其妙的言行,改而一手环住黑煌的腰、一手轻抚黑煌的头,如父亲般紧紧拥住他。
「离那对双胞胎远一点。」
「……咦?」难得冒出一句听得明白的,却是要他远离卡欧斯和加奥司。
「你被骗了,他们在利用你。」男人放开黑煌,看着他的双眼:「离他们远一点,他们很危险。」
「甚么……利用的……」黑煌感到不爽了:「你凭甚么要我离开他们?而且谈起利用,我同样在利用他们。我们只是在互取好处而已。」
他自然知道那对双胞胎是利用自己的力量打天下,但同时他都利用他们找架打。要说利用的话,他们只是在互相利用而已,黑煌不认为这有甚么不对。
「不是这样的!他们是……」
话到一半,男人却不说下去。他轻咬下唇,似想说下去,最后却闭上口。
「他们是?」黑煌挑下眉,对下文相当在意。卡欧斯和加奥司是与他最接近的人,黑煌甚至与他们同睡一间屋、同用一个浴室、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要说他对他们不感好奇,都是不可能的。
没有回应,男人用有点复杂的眼神看黑煌一眼,最后再次……拥他入怀。
「别问了。」他轻靠在那过于雪白的耳轮,低语:「当个乖孩子,听话。」
听……话?黑煌本来还想躲开耳边的气息,听到这两个字又几乎抓狂。拜托!这男人当自己是他的甚么人?老爸吗?老师吗?凭甚么要他听话?而且他会听话就不会成了这种爱打架的小鬼好不好?
手下意识想握拳,才发现手腕已经能动了。不但如此,连膝盖以下都可以行动了。无论男人刚才对他做了甚么,现在效果已经开始消失。
男人似乎都发现到了,他轻轻放开手,任由双腿仍未能自由行动的黑煌跌坐到地上。
「离那对双胞胎远一点吧。」男人转身,走入人群中:「对你而言……他们很危险。」
甚么意思?黑煌想问,但他能做的只有伸出手,伸向那个人。
但伸出手都没有用,他的双腿仍然未能站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转身离开。
待黑煌终于能站起的时候,已经是十分钟之后的事。而那个出现得、亦消失得突如其来的男人,早已经消失在人群中,连背影都找不到。
莫名其妙的男人,这是黑煌对他的评价。不过,那男人的话却不是黑煌能忽视的。
他说,存活下来的意义。
黑煌马上回想起五岁时发生的事。事实上,说回想起,他根本记不起任何与事件有关的记忆。
他只记得在一片寂静中,紧握着母亲逐渐冰冷的手。
那手本还带一分温度,然后逐渐冰冷,再逐渐变得僵硬,最后开始变得肥大、水肿。
那就是那些大人来拉开他的时候。
存活下来,黑煌存活下来了,但那是为了甚么?有甚么意义?那时候到底发生了甚么事?他一丝半点都记不起来了。
「啊啊啊!不想了!」
想来都没用,只会越想越头痛。黑煌自问不擅长脑部运动,所以干脆地放弃了。
收起晾在矮桌上的腿站起来,他出了房间下了楼,穿过舞池打算离开。中途有数名跳舞中的女性向他丢媚眼,他都直接无视掉了。
今天没有这种心情。
可能是回想起过往的事,现在的心情有点烦躁。想打架,但这里是天使尘所有的舞厅,不可能有人蠢得跑来找他麻烦。
因为不想被烦才特地跑到自家领地来,现在倒因此而找不到架打啊!黑煌无聊地打个呵欠。
泪光之中见到刺眼的车前灯。
『嗖——呯轰——!』
一瞬之间,惨叫、哀鸣、慌张、混乱充斥着整个舞厅。门前的保镖似乎都被冲入大门的客货车撞飞了,不是昏迷就是站都站不起来,无法控制场面。因突然的改变,舞池内外的青少年都惊叫着、慌乱地想离开现场。
虽然没有外面混乱,但车内都不平静。
「黑煌呢?辗死了没有?」车内的人慌张地问。
「当然辗死了!刚才他可就在车前呢!」司机信心满满地回答,甚至探头出车外找。
他刚才就是看准黑煌准备离开时驶过去,当车子冲入舞厅时,黑煌就站在大门正前方,正准备走出去。这样的话不可能辗不死!
『喀噗』
一声怪声,司机转头,只见到一眼血红。
垂下的脑袋,太阳穴上见到一支餐刀的手柄。
车上的人还未来得及惊叫,车门就被『嚓啦』一声拉开了。
一手按着大开的车门、一手把那枝餐刀拔出来,黑发金眸的青年站在那里笑得呲牙咧齿。
「寻仇吗?」
餐刀在那修长雪白的手指上转了转,被握住,送入口中。
鲜红的舌头舐了舐上面同样鲜红的液体。
「无任欢迎啊!」
怒吼一声,车上的人全数抄起武器袭去黑煌。而被袭者却手握餐刀,带着一脸悠闲的笑意。
管他的,想得再多都不明白,那就别再想了。
一刀刺入布满刺青的颈,再轻轻一拉,头就飞开了。
反正想得再多都不会有甚么改变。
前方一人高举着铁槌,露出身上所有弱点。颈项、心脏、胸口、腹部,他在想该刺哪个。
存活下来的意义是甚么的,与他无关。他只要活着就好。
抓住挥来的铁链一拉,环住对方的颈,很快就勒得对方双眼反白、口吐白沬。
惨叫、痛楚、血腥味。他只要这些就够了。
刀刺入手臂向上拉,看着刀一直划开手臂、肩膀,然后是颈项,再看着对方捂住颈都止不了血。
他只要这些就够了。
惨叫声消失了、怒吼声消失了、吵闹声都消失了。独留黑煌在那里,站在一堆尸体中。
「啊啊……爽透了。」
没错,这样就够了。
只要这些就够了。
黑暗之中,那人伸出手。
就算双腿已经不良于行、就算不得不坐在轮椅上,他仍然努力地、拚命地,伸出手。
「那……那孩子……」
声音吵哑不已,但他只能开口、他必需开口。
「那孩子……把那孩子……」
瘦削得如骷髅的手在半空中抓动着,却甚么都抓不住。
「那孩子……必需……把那孩子……」
一只宽大的手伸来,握住了那已经虚软无力的手。
「大人,请不必担心。」
金发绿眼的男人跪在轮椅前,满怀尊敬地看着轮椅上的人。
「我一定会把那孩子带到您面前。」
轮椅上的人似乎冷静下来了。他想轻握拉着他的手,却怎样都用不了力。
尽管如此,男人却以另一只手包着他的手,如同安慰。
「我一定会把黑煌……送到您手中。」
第四章
最后一个人倒下来,仓库回归平静。
丢开沾满鲜血的玻璃碎片,黑煌另一只手的拳骨却在滴血。那都不是他的血,而是打到敌人时沾上去的鲜血,他的拳骨只是有点肿而已,还未到流血的地步。
身后传来脚步声,黑煌全身的肌肉都绷紧起来了。然而,那脚步声却马上停下来,身后的人呼吸平稳而缓慢,似乎不是为了暗算他而来的。
回头一看,花了半秒才认得出那是甚么人。
「卡欧斯,为甚么你会在这里?」
「因为听说你来过公司,所以就来找你了。」卡欧斯小心地避开尸体和鲜血,慢慢走近黑煌:「黑煌,你最近好像很焦躁不安,发生了甚么事?」
黑煌对组织的事完全没兴趣,会来作为组织总部的公司的机会固然少之又少,通常都是因为心情烦躁而跑来问哪里有架打的机会居多。不过今天正好卡欧斯和加奥司都不在公司,公司员工们都认得黑煌所以不会挡他。黑煌直冲总裁办公室后找不到人,大概随手抽了份敌对黑帮交易情报就跑出门了吧。
不过这样都好,卡欧斯本来就想着要怎样处理那帮会,黑煌这样来砸场反而顺了他意。现在人死光了,接下来只要把作为货物的军火全数回收就成了,至于对方的反击他倒不怕,反正他还有黑煌这张大皇牌。
「我没事,别烦我。」黑煌对他的好意不领情,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却越擦越红。
「事实上,我都不想烦你。」卡欧斯无奈地耸耸肩:「不过你最近实在太奇怪了,我不得不留心一下。你知道,你不是会爱惜自己的那种人,我必需多加注意。」
确实黑煌非常强大,但都不是所向无敌的。这里的人少说都有一百,加上增援就有二三百,而且人人都手持火力武器,黑煌可以全数杀死,但自己都挂了不少彩。先不说他自刚才就一直滴血的手臂,光看那被不明液体湿透了的上衣和顺着皮裤流下来的液体,都知道他伤得不轻。
「别烦我,让我静一静!」黑煌低吼道,转身背对着卡欧斯。
完了,要闹脾气了。卡欧斯是聪明人,话以至此他都不会再多说。
「明白了明白了,我不再说了,最少让我送你去医院好吗?」
他所说的不是普通医院,而是他以公司名义开的医院。黑帮会开医院不是常有的事(不如说非常罕见),但卡欧斯会选择开医院是事出有因的。首先,有了医院的名义,可以轻易购得各种禁药,这些禁药不可能直接出售,拿来研发一下新毒品总可以的。其次,之前他说过,黑煌不是个爱惜自己的人,而且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终日新伤旧伤满身挂彩,有家医院预留个床位和医生给黑煌都是件好事。
没得到回应,黑煌仍然背对着他、双手抱肩。不过他肩膀的肌肉已经放松下来了,缠绕身边那种肃杀之气亦已然散去,可见他对身后的人放松了戒备。
知道这是甚么的回应,卡欧斯有点无奈地苦笑。招手示意身后的随从准备好车,他走近黑煌,脱下西装外套披在黑煌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