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笋肉片、萝卜汤,宵儿喜欢吗?”
“成。”他点头道,“哥哥,我好饿,你多炒些肉。”
肉……
重桓舔舔嘴巴,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睁开眼,气恼地抹了抹嘴,太可恶了,大半夜的梦什么不好,又梦到吃肉。
“来人!”
“二殿下,有什么吩咐?”帐外立刻有人恭恭敬敬地问。
“我要吃肉!挑个干净的,个子要高,”他努力回忆梦中少年的模样,“年轻,笑起来很温柔,说话声音沉沉的,总闹着要揍我……”
“二殿下……?”
“宵儿?”重桓扭过头,自言自语道,“宵儿……算了,先不吃肉,准备笔墨。”
纸张很快在桌子上铺好,重桓咬着笔,抠了会头皮,最后落笔写道:“小奴隶,我想你了。”
梦里的空虚似乎延续在了现实中,他觉得自己好寂寞,寂寞得不知如何是好。
165.
魔宫里所有的医官全都守在五殿下府邸,一个个面色焦虑,从屋里隐约传出痛苦的呻吟,内侍和婢女们忙碌地进出着,血水被换了一盆又一盆,泼在血地上,像是盛开的腊梅。
“还没出来?”轻舟下了马,直奔大厅,见一屋子的人愁云惨淡,心下不由一紧,“现在怎样?”他拉住李总管,急急问。
“陛下守在里面,问题应该不大。”
“不是生了两个时辰了吗,怎么还是没动静?”
“六殿下无需担忧。”有医官安慰道,“生一日两日,都是常事,五殿下的胎儿一向健康,不会有大差错。”
“那你们怎么看起来那么紧张?”
“呃,这个,”那医官抹了把汗,低声道,“虽然名义上是五殿下的孩子,可实际上,是下一代的皇子啊,搞不好,还是下一代的储君,六殿下您说,我们能不紧张么?”
轻舟心想也是,不过听离曜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实在是坐立难安,“五哥自己生还是剖肚子?”
“剖肚伤身,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采用这个法子。”
轻舟点点头,又问:“那我能不能进去守着五哥?”
从外面进来的流陌听得这话,当即笑道:“五弟生孩子,六弟你进去凑什么热闹?”
“三哥你也来了?”轻舟笑着迎上去,“五哥要是知道你也来看他,怕是得紧张死。咦?在下雪?”
“可不是么,走到半路,说下就下。”流陌脱下沾了雪花的外套,又接过李总管递来的一件新的衣服披在身上,“五弟怎样?”
“啊——”
离曜这声叫得大厅里的人全都跟着抖了一抖,轻舟面如土色,耸耸肩,苦笑道:“你听就知道了。”
******
第二次。
溪羽默默地想,这是第二次看着他那么痛苦,而自己无能为力。
他以为有一群医官守着,诞子就不会那么艰难,可他怎么忘了,当年连父王都痛得那么死去活来,何况是离曜。
说回来,还是怪自己太过自私,总想要个自己的小孩,好像只有这样,曜儿才完完全全是自己的。
如果知道第二次诞子也是这般难熬,他绝对不让离曜受这个苦。
“曜儿,你再坚持会,很快就好,曜儿!”
离曜闭了闭眼,他的手被布条吊在床头上,可即便这样,他的上半身也已经完全使不上力。更严重的是,随着疼痛的加剧,十年没再犯过的眼疾突然造访,视线里一片浑浊的黄,什么也看不清。
“哥哥,你帮我剖吧。”离曜痛苦地皱着眉,“我生不出来,哥哥,你剖吧,我受不了了。”
大张的双腿间,那隐秘之处开到差不多五指宽,但腹中胎儿毫无要出来的意思,离曜急,溪羽只会比他更急。可不到万不得已,他真的不想离曜身上再多出一条疤痕。
“神血”太过粘稠原本就是把双刃剑,赐予通天之能的同时,也无情地摧残着离曜的身体。虽然这十年没有再出现神志不清的状况,但溪羽还是怕,他怕有天离曜又会忘记他,更怕他像当年的“血萨妖王”一样,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现在的重桓,不就是以人肉为食、残忍嗜杀?
溪羽想要好好地守护离曜,他曾经失去过他,如今才格外珍惜。
“剖开肚子说起来容易,可之后你至少得养几年才养得回从前的样子,这还是在不出差错的前提下,若是出了什么差错……”离曜生楼影那次,条件太过艰难,生完孩子只来得及休息一夜便跟着日夜兼程地逃难,其间究竟忍耐了多少疼痛,也只有离曜自己才真正清楚,甚至也是在那个时候,落下了眼疾的毛病,想到这里,溪羽再难自抑,泪水沿着脸不自觉地滚落下来。
伺候在旁的一群人纷纷低头,不敢看魔帝落泪的模样。
“陛下。”外面有人轻声道,“小世子想见见五殿下。”
离曜迷迷糊糊听到,手腕动了动,“哥哥,你让他进来。”
“父亲!”见离曜被五花八捆般绑在床上,楼影一急,猛地推在抱着他的内侍的胸膛上,险些跌下来,幸亏溪羽眼疾手快把他接住。楼影抬起头,怯怯地问:“溪羽叔叔,我父亲……他怎么了?”
“楼影。”离曜看不见,只得又动了动手腕,溪羽知道他意思,抱着楼影坐到床边去,拉过楼影稚嫩的小手,轻轻替离曜擦汗。
“父亲想给楼影生弟弟,可是生不出来。”
“那不生好了。”鼻翼间全是血腥气,楼影不怕血,他只是怕这个男人流血。男人脸色惨白,说起话来也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般。楼影年龄小,还是懂得死亡的,死了,不会说话,也不会笑,“爹爹,我们不生了,我不要弟弟。”
“傻、傻楼影……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离曜微微晃了下脑袋,“楼影,等弟弟出来了,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才不会!弟弟那么不听话,总是赖在父亲肚里……等他生、生出来,我要揍他,叫他调皮!”楼影说得断断续续,他被欺负惯了,说起要欺负别人的话极为不适应,更怕因此惹恼父亲,可谁知道抱着自己的溪羽叔叔和父亲都笑了出来,搞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呃……”离曜面色一变。
溪羽急忙将楼影交给内侍,命人抱出去,手压上离曜高耸的骇人腹部,“曜儿,用力,曜儿!”他不肯假与他手,便连这事,也是亲力亲为。离曜腹部青筋暴突,那条一直存在的“捆妖锁”更是被刺激到般,像条苏醒的蛇一样在腹部疯狂游移,看得溪羽心神俱裂。
“啊——”离曜仰起脖子,痛苦地大叫,“捆妖锁”猛地收紧,浑圆的腹部瞬间被挤成两半,离曜嘴里的呻吟在半空中断掉,他倒抽了口气,整个人畸形地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这一下突变,不但守着的医官和内侍,便连溪羽,也是在一瞬间茫然无措。
时间仿佛静止,鸦雀无声。
最后,离曜颤抖着将手伸向“捆妖锁”,碰到那东西的一刹那,完好的手冒出黑烟,竟是被烧成了焦炭。同一时刻,有金光从腹部冒了出来,离曜仿佛受到鼓舞,双目赤红,放声嚎叫,神情可怖,如同一匹受了伤的孤狼。
“捆妖锁”,应声而断!
传言可捆一切妖物的神器,被离曜活生生地,扯了下来!
“砰!”
窗户忽然被狂风吹开,有人往外瞥了一眼,只见大块的乌云,正堆积在上空。
鹅毛大雪,铺天而降。
166.
被内侍抱回自己的屋后,楼影爬上床,捂着被子。他的新屋离离曜极近,离曜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像刀子一样凌迟着他的心,楼影觉得全身都痛,比过去被那两个婢女鞭打,还要疼。
窗户劈啪作响,楼影从被窝里探出个脑袋,眼睛红红的,“小阳哥哥,下大雪了么?”
忙着关窗户的内侍回头笑道:“是的,小世子。”
“弟弟太不听话了,折腾父亲不说还把天气也搞得那么糟糕。”
内侍哭笑不得,关上窗后回身温柔地在楼影头上拍了拍,“小世子睡一觉吧,睡起来,奴才抱您去看您弟弟。”
“真的?”楼影撅着嘴问,“父亲也会好?”
“会的,新的殿下出生,五殿下就会好起来。”
楼影半信半疑,心里装着事,睡也睡不深,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吵闹,他连忙爬起来,“小阳哥哥,快抱我去父亲房里看看,是不是弟弟出生了?”
大厅里,所有的人全都跪在了地上,甚至那个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轻舟叔叔也一脸激动,见着他,兴奋地拍拍膝盖处的灰尘站起来,将他抱起抛在半空中,“楼影,你有弟弟了!”
他猜到他弟弟出生了,不过,这些人会不会激动过头了?
“父亲呢?”对着这个讨厌他的六叔,楼影还是有些怕,“父亲没事吧?”
“没事没事,五哥没事!”轻舟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其余人也相继站起,大厅里顿时热闹非凡,轻舟只听得他们说什么“神子”,什么“额上有金线”,他才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他的父亲,还有弟弟。
两日后,楼影终于见着了离曜。
离曜半躺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不过神情极好,他右手似乎受了伤,缠着厚厚的布,怀里抱了一个男婴,楼影眼尖,小孩额上果然有条金线,他还没睁眼,脸上又红又皱,唯独那条金线,像是划破苍穹的闪电,锋利无端。
父亲和溪羽叔叔一起逗弄着婴儿,瞧见他,父亲朝他招招手,“楼影快过来看你弟弟。”
弟弟好丑,不过看父亲那么兴奋,楼影决定说违心的话,“父亲,弟弟真漂亮。”
“是啊。”离曜跟着道,“是不是像你溪羽叔叔?”
楼影瞄了瞄一边的溪羽,溪羽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人,再瞄瞄猴子屁股一样的弟弟,“像,”楼影煞有介事点点头,“挺像的。”
溪羽再也忍不住,搂着离曜噗的声笑了出来,“曜儿,眼睛都没睁,能像谁呀?”
“可他们都说像你。现在楼影不也说像你?”溪羽这般没个正经,离曜微微有些恼怒,“你看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不正是和你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溪羽仔细瞅了瞅,点头道:“似乎真是如此。”
离曜总算满意了,抱着儿子摇了摇,不一会儿又小心翼翼摸了摸婴儿额上的金线,“哥哥,他真的是‘神子’?会不会是我们搞错了?”
“有可能。”
“啊?”离曜脸一垮。
溪羽伸出手在他额头上狠狠拍了一记,“我弟弟怎么生个儿子把自个生笨了?是‘神子’如何,不是又如何,楼影那么普通,你不照样喜欢?”
“不一样……”离曜皱起眉,低声道,“洛宸他们那般对我,不就是想要个‘神子’?楼影资质寻常,我也就没有期待能给哥哥生出‘神子’,可现在……”离曜挠挠脑袋,有些呆地道,“这孩子出生了,突然是‘神子’,哥哥,你说,你说我能不紧张么……”
“曜儿……”
“诶!叫我离曜。”离曜脸上红了几分,“我都是有两个儿子的人了,你怎么还像叫小孩一样叫我?”
“我们叫舟儿不也这样叫?”
“这……”离曜想了想,强自辩道,“不行,你不能损害我在楼影心中的形象,以后再叫我曜儿我不答应了。”
“是么?”溪羽凑过来在离曜唇上轻轻一点,“亲热的时候,也不能叫曜儿?”
楼影惊讶地发现父亲苍白的脸像颗苹果一样红了起来,在他心目中,父亲是严厉而温和的,实在很少见这般手足无措的时候,“溪羽叔叔,你别欺负我父亲。”他拉拉溪羽宽大的袖袍,“我们玩弟弟吧,不玩父亲。”
离曜一怔,呐呐望向溪羽,他那个哥哥果然笑得前仰后合,哪里还有半分魔帝的威严,离曜愤愤地扭过头,“笑死你好了。”
溪羽故作恼怒,“没大没小,小心哥哥治你不敬之罪。”
离曜哼道:“哥哥有闲工夫跟我闹,不如快些想名字,这都两天了,我们儿子还没名字,哥哥不急我急。”
“我取的名字你又不满意。”溪羽苦笑。
“你取得那么普通,怎么配得上我们儿子?”离曜想了想,“楼影,你说弟弟叫什么名好?”
父亲眼巴巴地看过来,楼影顿时感到责任重大,小身板一挺,“猴猴?”
“侯侯?”离曜沉吟片刻,“不若……厚照,小名侯侯,如何?”
“嗯……”溪羽轻轻弯起眸子,眸里笑意有如湖上金波,“曜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167.
这场大雪,断断续续落了一月。
楼影捏起一个雪球,朝树丫上打去,树丫上的雪簌簌掉落,围观的内侍婢女一个劲起哄,夸赞楼影手法精妙。楼影小脸冻得红彤彤的,他朝手心呵了口气,也感到十分的得意。他不过十岁,其余小孩这个年龄大约还在襁褓里要奶喝,而他不单学会了说话,还学会了走路。因为父亲的宠爱,府里的人全都对他毕恭毕敬,再不敢像从前两个婢女那般欺他辱他。
“楼影……”
听见父亲叫他名字,他赶紧迈着小腿奔过去,喜滋滋地伸出手要抱抱。
“瞧你,手上那么脏,还敢扑我身上!”嘴上说着抱怨的话,离曜还是将楼影抡到肩膀上驾着,“今天怎么起那么早?”
“小阳哥哥说带我玩雪球。”楼影拍着巴巴掌道,“父亲父亲,我砸得可准了,以后你教我射箭吧。”
“好啊。不过楼影得快快长,如果父亲回来楼影有父亲膝盖高,父亲就带楼影去骑马射箭。”
“真的?咦?父亲你要去哪?”
“去一个挺远的地方。”离曜眯了眯眼,“父亲不在府上,楼影要听话,不许调皮。”
“我会听话的。”楼影垂下脑袋,“父亲要走很久?”
“应该不会。”离曜扯了扯嘴角,笑容在阳光下有些苍白,“楼影,你其实……还有个小叔,他……他似乎在和父亲闹脾气,父亲现在要去找他。”
“揍他屁股吗?”
离曜笑着点了下头,将楼影抱进屋,放在铜镜前的小凳子上,“坐好,父亲帮你梳头。”
楼影赶紧坐端正,手放在膝盖处。
楼影的头发长到颈窝,平时自然地搭着,看起来会比较乱,离曜拿红绸将头发扎在头顶,显得齐整了不少。楼影摸摸头上的小揪揪,“父亲,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