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桓说要休息。”见离曜惊讶地抬起头,紫宵抿抿唇,道,“重桓说要是现在上路,他就立刻夺舍,叫我魂飞魄散。”
离曜只得无奈地望向溪羽,对方也正好望着他,轻轻叹了声:“曜儿,我帮你,把孩子取出来。”
紫宵缓缓吸了口气,手中拳头不由自主捏紧,倒是离曜神态轻松,从袖中摸出一柄匕首,递给溪羽,“幸好早有准备,否则,还不知该如何生下这孩子。”
溪羽垂着眸,口气低缓:“宵儿,过来扶住你哥哥。”
“我……”
溪羽面色苍白,冷声问:“那由你来取孩子?”
自知逃不过,紫宵只得咬牙走过去,离曜面容憔悴,唇色更是乌黑一片,但他似是不愿让弟弟担心,轻轻伸出手,招了招,紫宵心里一痛,眼眶不由又红了几分,赶紧低下头,把哥哥搂在怀里。离曜腹部有道浅浅的细线,正是“捆妖锁”,明明安安静静地潜伏着,却仿佛张牙舞爪的恶魔,随时准备着狂啸而出。
三兄弟都呼吸急促,连溪羽额上都染上薄汗,更遑论紫宵,按在哥哥身上的手不住发抖,眼见刀尖抵上腹部,不由别开脸,不忍再看。
当年母亲便是在逃亡途中因为生自己而香消玉殒。莫名想起此事,心脏不由狠狠一缩。哥哥不会的,紫宵安慰自己,哥哥那么厉害,绝不可能像母亲一样。
脑子里乱哄哄的,视线里看不见,耳朵便变得极为清晰,刀刃切割过皮肤,“拨拉”一声,划出尖锐的声响,怀中的身体猛地一颤,离曜疼得不住哀嚎。
“按住他!”溪羽厉声大喝。
紫宵一惊,下意识便用力勒住离曜,埋头时刚好撞见腹部被横划出一个缺口的血腥画面。
溪羽下手又准又稳,脸上也是面无表情,便如没有七情六欲一般,可是紫宵知道,大哥最疼哥哥,要他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替哥哥剖腹取子,只怕比剜了他心还难受。
疼过那阵离曜便抽了气,昏倒在紫宵怀里,可很快他又疼醒,凌迟之刑也不过如此吧,离曜模模糊糊地想,他轻眯着眼,忽然发现视线再度不清,眼前有如蒙着黄雾,浑浊不堪。
怎么回事?!
来不及多想,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疼痛侵蚀,唯一的盼望便是赶快结束这一切。
咬得血肉一片的嘴里伸入了一只冰凉的手。
“哥哥,你疼就咬我好了,咬着我就不疼了。”
若是平时离曜未必下得了口,可此时他实在是疼狠了,尤其是目不能视,疼痛便因此放大数倍。口中血腥气越发浓郁,鼻翼间也全是血味。离曜能感知到溪羽正在用针线替他把腹部的伤口缝起来,而紫宵则一直在耳边与他说话,“哥哥,挺过这次,我们就能回魔界,一辈子在一起。”
一辈子,和溪羽的一辈子,是他肖想得不敢再想的梦。
想得实在太多,便如镜花水月一般,太过虚浮。
可是,现在,又好像很近,近得触手可及。
“溪羽……”
听见离曜叫他,溪羽不由抬起头,他弟弟虚弱地笑着,眼睛眯成了条线,嘴角微微上翘,凌厉的五官不由柔和了不少。
“曜儿,很快就好。”
“嗯,我知道。”离曜低声道,“我只是叫叫哥哥。”听听你声音而已。听到你声音,我就不怕疼了。
肃然的气氛笼罩在几人周围——
矽宣漫不经心地擦着剑,看不出表情。
星洲斜斜依在殿门处,双手抱胸,神态有几分懒洋洋,时而看看跪在地上的月华,时而看看高高端坐于上的洛宸,而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是落在矽宣身上。心底暗自琢磨,难道矽宣也要和月华一样下跪请命?洛宸、月华、矽宣三人自幼交好,与其说是君臣,不如说是朋友更为贴切。洛宸为人嚣张冷漠,对两个至交好友倒是真的好。
星洲曾听矽宣笑言,只要不是抢了洛宸老婆,洛宸绝不会同两人发飙。
不过现在——问题恰恰就出在那个老婆身上!
“追?”洛宸轻声冷笑,“矽宣,你倒说说,父王辞世的消息我至今不敢公布,却是为何?”
“妖界和龙界一直被我们天界打压,这次妖王为救二子铤而走险,带兵骚扰我界边境,若他得知天帝已亡,不出一月,”矽宣抬起头,眸中厉色一闪即逝,“大军压境!”
“既然知道如此,那我们该做的是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准备!”
“殿下!”矽宣言辞激烈,“妖二皇子尚在天界,当务之急是将他捉回天宫。如此,即便战争爆发,我们也好有个筹码。如果任由离曜一行逃回魔界,天帝逝世的消息必将被其公诸于众。万一妖界龙界魔界结成同盟……后果不堪设想!”
“妖界和龙界向来不和。”
“不和?”矽宣摇摇头,“算了吧殿下,你早已查知妖界和龙界不和是两界故意制造的假象,目的是为了让我们放下戒心,如今拿这事做理由……”他顿了顿,低声道,“还不如直接承认,你因为担心离曜,不肯再派追兵!”
殿内气氛又是一变,暗流涌动,星洲不由挺直了背,手无意识地握上了挎在腰间的剑柄。
洛宸不怒反笑,“是又如何?”他不再向着矽宣,而是向着跪于地上的月华,慢声问,“月华你不顾我劝阻,强行催动‘捆妖锁’,他腹中怀有我骨肉,你是知,还是不知?!”
月华一袭蓝衫,即便是跪着,神情依然给人温雅如玉之感,“形势所迫而已。”
“好一个形势所迫!”洛宸气得站了起来,“若他又被你折磨出什么问题,你拿什么作赔?”
“哈,说来说去,又回到离曜的问题上。若是天帝尚在,殿下怎么玩,我等也管不着,可现在天帝没了,殿下就是天界之主,为了个男人,优柔寡断、裹足不前,殿下有何资格指责我等?”矽宣上前一把拉起月华,毫不畏惧地盯向洛宸,“我就搞不懂,像离曜那种被我们三个同时搞过的货色,怎么就把殿下迷得神魂颠倒、晕头转向!”
洛宸瞳孔骤然一缩,“矽宣,你说什么?”
“殿下,”一名内侍急急走进,张皇地望了剑拔弩张的几人一眼,低头恭声道:“殿下,三位上人已到了天宫,不过……”
“不过什么?”矽宣出声问。
“三位上人说,若只一个妖王,以三人之能,尚能抵挡,但若加上一个龙王,恐怕……”
“无妨。”洛宸举步便往殿外走,“龙王……我自有法子。”
矽宣挑起眉,跟在他后面,“什么法子?”
“换血。”洛宸回身,冲着大惊失色的矽宣,叹了口气,“我换血,总可以了吧?”
矽宣皱起眉,脚步不由便停了下来,与身边的月华星洲对视一眼,“殿下……”他跟着叹了口气,“你执意不肯追杀离曜,我们也拿你没办法。但换血之举实在凶险,还望殿下,多做考量。”
殿外,晨曦正当微露,洛宸的身形在晨光里,也仿佛透明了一般。
“他受那么重伤,追兵去追,必难将他毫发无伤地带回,很可能,他就死在这逃难途中了。”嘴边缓缓勾出冷笑,洛宸闭上了眼,“我怎么能,容许他死在我瞧不见的地方?”
对五界人而言,“神血”极为重要。身体内“神血”越多,灵力所爆发的能量就越大。作为天帝之子,洛宸本该天赋异禀,不幸的是,自出生到三千三百岁,他硬是没在自己身上察觉到半滴“神血”,若非生性勤奋,根本无法修得如今功力。
这种功力,担任少君之位绰绰有余,可要在妖龙两界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守住天界一片天,绝无可能。
如今之计,也唯有换血了。
三位上人是天帝的亲弟弟,功力高深,见了洛宸后,只淡淡问:“换血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少君,你真的考虑好了么?”
洛宸回身便命矽宣准备,神色间极为坦然,“有三位上人护法,当是无碍。”
矽宣恭声应了,出屋时却对星洲道:“殿下口口声声多么厌恶离曜,实则早已泥足深陷。”说着皱眉摇头,“但离曜恨殿下都来不及,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未必能与殿下好好说上一句话。”
“世上之事,又哪有那么绝对?”星洲轻声笑着,神色有些轻蔑,“殿下不过喜欢个人,你这般愁眉苦脸,却是为何?”
“作为少君,他可以随便喜欢谁,可作为天帝却不行,尤其这人……”
“还是魔人。”月华接过矽宣话头,“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不能由着少君胡作非为,离曜和妖二皇子,还有那个魔帝,无论如何也要抓回来。”
“少君不许,怎么抓?”
月华垂下眸,风将衣服吹了起来,声音在风中模糊不清,“我已瞒着少君,吩咐各城之主,彻查进城之人。”
“他们只要不进城,自可躲过盘查。”星洲不禁住了口,眉端微挑,他忽然想起,离曜应该就是这个月产子,按魔帝对他的疼爱程度,怎会让他荒郊产子?
出乎星洲意料,溪羽不仅让离曜荒郊产子了,还亲自替他剖腹,取出孩子。
皱巴巴的小孩子,气息微弱得几乎没有,别说“神子”,连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曜儿……”溪羽将随意清洗了下的孩子抱到他面前,“你说,叫什么名字好?”
相比之前疼得死去活来的境况,此时的视觉已经稍有恢复,至少能看清眼前的人影,离曜缓缓伸手,摸上婴儿脸,低声道:“如果是‘神子’,我们还可以把他带回魔界抚养,既然不是,何必费心?”
紫宵垂着头,安静地站在一边,虽然曾经为了安慰离曜,义正言辞地说这个孩子哥哥不疼他来疼,可当孩子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当探查到幼小的身体里汹涌的天力,紫宵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它。
它是洛宸,留给哥哥的耻辱。
“便叫楼影吧。”溪羽帮离曜做了决定。
“有个名字也好。”紫宵抿了下唇,半响,小心翼翼问,“我们,要带着它吗?”
溪羽没应声,他皱起了眉,脸上显而易见的痛苦表情让紫宵不禁生出几分后悔之意。自己尚且如此挣扎,又何况溪羽?
最不喜欢这个孩子的,该是溪羽才对。
兄弟三人看着那个不哭也不闹的婴儿,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
尽管溪羽用细线帮离曜把腹部的伤口缝了起来,包扎手法也十足精妙,一行人仍是不敢随便上路。不得已之下在山洞里又呆了一日,令人称奇的是,竟是半个追兵也无。
“那个洛宸不会是脑子坏掉了吧?”紫宵留恋地看了几眼自己那具彻底死去的尸体,手里打了个响指,暗沈色的火焰瞬间从下身往上蔓延,很快就将尸体烧得一干二净,他眯起眼,不解地道,“就算我和哥哥不重要,可重桓和大哥……”说着使劲摇摇头,“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离曜轻笑起来,“看你模样,似乎还希望有人来追?”
“呸呸,哥哥你少乌鸦嘴。就凭我们三个这强弩之末,遇上追兵非弃械投降不可。”紫宵哼哼道,“我这是在猜测天宫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或者洛宸在布置什么阴谋,否则怎会那么安静?”
“是福是祸,终是躲不过。”练了一日一夜的功,溪羽的脸色仍是青白青白的,他起身拍拍衣上灰尘,“曜儿,伤势好些了吗?”
离曜也扶着背后的墙壁站起来,“没怎么痛了,我们上路吧。”
“谁知道是真没痛还是假的。”紫宵嘀咕了几句,看溪羽面色苍白,显是伤势难愈,自告奋勇地抢先一步要背离曜,一边道,“大哥你精神也不好,这种体力活还是我来好了。”
溪羽微微抿了下唇,目光从紫宵身上移到离曜身上,此时紫宵已经背起离曜往外走了,重桓身形瘦削,因为尚未发育成熟的关系,个子更是矮了一大截,偏偏离曜身材高大,伏在紫宵背上,总是往下掉,紫宵只得伸手搂着离曜臀部,离曜羞得面红耳赤,嘴里不断数落紫宵小时候的糗事。
“哥哥,我哪有长到两百岁还尿尿?”
“经常害我半夜起来换被褥的事,你倒是忘得干干净净。”
“好吧好吧,反正哥哥你怎么说都是对的。不过我真不记得两百岁还有尿尿,倒是记得……”紫宵顿了顿,笑眯眯地道,“我一直喜欢和哥哥玩吸吸……唔,哥哥,别捂我嘴。”
离曜拍了下紫宵肩膀,让他停下来,回头望向溪羽,“大哥,怎么不走?”
溪羽移开视线,抱起身边放在地下的婴儿,“没什么,在看还有没东西拉下。”
“哦——”离曜瞄了眼溪羽怀里死气沉沉的楼影,神色一瞬间极为复杂,但他很快掩饰过去,闭上嘴,没再吭声。
三兄弟只在郊外行走,偶尔遇到人,也是早早地躲起来。没有追兵,又被紫宵背着,离曜的伤很快好转,倒是溪羽,面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离曜看在眼里,心里暗暗着急,可溪羽性子和他差不多,有什么事宁愿自己受着也不说出来,唯恐别人多操了几份心。
翻遍包袱也没找到什么治内伤的药,离曜险些就要割手腕给溪羽喂血,察觉他这想法,紫宵一日十二个时辰,时刻都把他守得紧紧的。
“只喂一点。”
“不行。”夜深露寒,紫宵往火堆里加了些树枝,“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养好些,哥哥你再想这些有的没的,小心我生气。”
“宵儿……”
“不行不行不行,总之不行。”
“在说什么不行?”从山野间捉了只野鸡的溪羽一回来就听到这话,微微拧了拧眉,“你们两个有事瞒我?”
“是哥哥在那担心大哥的伤势。”伸手接过溪羽扔过来的野鸡,紫宵手脚麻利地拔掉鸡毛,装作无意地道,“大哥,你不知道,哥哥罗嗦起来可吓人了,一件事他能念叨半天,唔唔,哥哥你怎么又捂我嘴?”
离曜脸色发红,真是恨不能缝起弟弟这张嘴。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紫宵在溪羽面前特别口无遮拦,该说不该说的话全部说了,丝毫也不顾及下他。
溪羽只轻轻笑了下,没吭声。紫宵很快把鸡烤好,没有佐料,味道称不上好,可三人饿狠了,依旧吃得香喷喷的。紫宵意犹未尽地擦擦嘴,“大哥,明天多打两只吧,我好饿。”
“大哥今天光是白天就打了三只鸡三只兔,刚刚你吵着肚子饿,大哥这才又去打了只鸡回来,呐,”离曜指着紫宵面前大堆骨头道,“一大半都被你吃了。”
“重桓说他在长身体,不多吃些长不高。”紫宵撇撇嘴,埋怨道,“说白了,哥哥无非是舍不得大哥辛苦,哼,真是小气!”
又、又来了。
离曜尴尬得不行,手却忽然被坐在旁边的溪羽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