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羽用袖口替他擦掉嘴角油渍,神情清淡淡的,“你和宵儿贫什么嘴,他饿得快我多打些便是,又不碍什么事。”
“嗯,嗯……”离曜无意识地应了两声,脸上还是烧得厉害,只希望火光能大些,好把自己又羞又窘的神情掩饰过去。
篝火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夜深沉沈的,离曜蜷在溪羽怀里,很快睡了过去,紫宵轻手轻脚走到两人面前,正说把身上衣服脱给离曜,忽然对上溪羽骤然睁开的眼。
溪羽一张脸,阴晴不定。他小心翼翼让离曜靠着树躺下,站起身往林子里另一边走去。
知道对方是有话同自己说,紫宵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路,自忖着不会再吵着离曜,便着急地开口问:“大哥,出了什么事?”
溪羽脚步一顿,头发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声音里,透着几分冷感:“我身上,有绝夜下的毒。”
为救离曜,溪羽剪掉及膝长发,改变眸色,变幻容貌,亲身涉险,他可以瞒过天宫之人,却无论如何瞒不住绝夜,何况,要把离曜救出来,还需要绝夜搭线,与妖界配合。
当初为让绝夜放心,溪羽答应吞下绝夜所给“冥龙珠”,此珠带剧毒,每月中旬发作,五感齐失,有如死亡。溪羽到达天宫后,绝夜每月初都会派人从魔界给他送来能稳住毒性的药物,可现在……
“洛宸临时起意斩杀重桓,这个月的药……没到?”紫宵脸色惨白,“难怪那夜哥哥叫你,怎么也叫不醒。用魔力压制也不行吗?”
溪羽摇了摇头。
紫宵捏了捏掌心,思索片刻,走过去拉住溪羽道:“这事得告诉哥哥,我们必须尽快回魔界。”
“回去,绝夜也未必肯给我解毒。从你三哥流陌给我的来信来看,我离开这段时间,绝夜有意掌控魔界大权,流陌几人与他发生激烈冲突,险些将其软禁,考虑到妖族势力才一忍再忍。”溪羽叹了口气,“魔宫现在,其实一点也不太平。”
“那我们……”紫宵忽然抓了下头发,“你一直打算的……是从北荒绕回魔界,找……找冥龙帮你解毒?”
“我既带回了离曜,便不会让自己有把柄捏在绝夜手里。当初会答应吞下‘冥龙珠’,也是因为此毒并非绝夜一人可解。”溪羽眸里微光一闪,顿了顿,平复下情绪道,“宵儿你恐怕也听说过,‘冥龙珠’实则是冥龙出生时嘴中所含,共五颗,一千年前天宫设宴,款待各界贵宾,冥龙与一人笑谈天后被魔界五马分尸之事,洛宸一怒之下,当堂将其擒住,重责一百杖后,流放北荒,下令永世不得离开。我中的是‘冥龙珠’的毒,只要找到冥龙,一定有法子。”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溪羽回过身,却见少年一张脸竟是说不出的阴森可怖,心下不由一紧。
“恐怕冥龙也不行。”紫宵埋下头,咬了咬下唇,不自觉地摸上手中紫色长剑,“冥龙,已经被我杀了。”
紫宵少年心性,天生好斗。刚到北荒那阵,为寻找矽宣所说的魔石,很是吃了些苦头。一次被数十人围殴,虽然逃了出来,却也身受重伤。
这个时候,紫宵遇上了冥龙。
冥龙把紫宵带回冥龙宫,交给大弟子弘黎救治,修养了两年,紫宵的伤终于好全,也被冥龙正式收为关门弟子。
刚开始,冥龙一心一意地要培养紫宵,可渐渐的,他发现这个弟子功力进步的程度令人惊讶。
一个几百岁的少年,怎么可能有那么深的造诣?
通过观察,冥龙发现,每夜子时紫宵都会用自己的血浸泡魔石,吸收上面的力量。在北荒呆了那么多年,魔石冥龙还是听说过的,这种东西说珍贵也不见得有多珍贵,因为如果没有“神血”,魔石就是一颗废石。
难道紫宵体内的“神血”很多?
夺血者,天诛地灭,由此可见五界对夺血的行为有多么愤恨。不过在北荒,没有天理,更没有王法,眼前突然有了个有“神血”的人,不得不说,冥龙心动了。
这时,表侄绝夜正好来信,冥龙也就随便问了下紫宵的情况。
据绝夜分析,这位魔界皇子的“神血”应该不是血,而是某种“神力”,这种“神力”不在血液,只在筋骨。
冥龙的坏肠子只得憋死在肚子里,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敲烂一个人的骨头,把“神血”挤出来啊。
不过,冥龙仍旧不甘心,他把主意打到了大弟子弘黎的身上。
弘黎医术超群,对他这个师父也算尊敬,冥龙试探性地说了下,弘黎竟想出个方法——炼化!
不是换魂也不是夺魂,而是炼化!
把对方的骨骼、血液彻底吸纳进自己的身体。
炼化之说,闻所未闻,在五界从未有过先例,不过,弘黎是个医痴,醉心于医术,用了两三百年,竟真的在两个人身上试验成功。
冥龙大喜过望,当即便想把紫宵炼化,夺得他的身体。
在天界谨小慎微地活了几百年,紫宵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发现师父友好的面皮下藏着贪婪与狠毒,他一边严密提防,一边暗中设局,佯作走火入魔,引冥龙下套。
没想到,这个师父竟真的乘他走火入魔意图加害,紫宵一不做二不休,一剑挑了冥龙的心脏,连夜逃离冥龙宫,在北荒又飘荡了几年,直到被溪羽的人找到,才返回天宫。
杀掉冥龙,紫宵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北荒本就是弱肉强食之地,他不杀冥龙,冥龙迟早杀他。只是他万万没料到,世间之事会如此凑巧,自己一时激愤,竟然拖累了溪羽……
到了月中,溪羽彻底陷入昏迷,见再也没法瞒离曜,紫宵将那夜与溪羽的对话和盘托出,离曜一点也没怪他——事实上,离曜从来,都舍不得责骂他半分。
前日碰上一群人,离曜抢了两匹马,一匹给紫宵,另一匹则自己带着溪羽骑。
冥龙已死,弘黎却在,尽管紫宵再三强调他大师兄性子执拗,未必肯救治溪羽,离曜还是宁肯日夜兼程前往北荒找此人试试,也不愿等回了魔宫,再拉下脸皮求绝夜。
如此连续疾行三月,期间溪羽断断续续醒了几次,毒气入体,他身体越发糟糕,尤其北荒乃极寒之地,溪羽常常冻得脸色发青,离曜只得每夜用功力为他暖身。
而原本一直消匿的追兵,这几日也突然出现,步步紧逼,大有将几人活捉之意。洛宸的想法,离曜自是无从捉摸,他只盼着溪羽能早日好起来,只要溪羽好了,其余的事,怎样都无所谓。
抽出剑,剑尖淌血,落在皑皑白雪之上,有如红梅。
离曜手脚麻利地将几名追兵的尸体就地掩埋,回身却见紫宵脸色微微发白,对方苦笑着道:“哥哥杀人的样子,越来越吓人了。”
手中剑骤然握紧。离曜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身体里有一个恶魔,随时都想吞噬他。闻到天人的味道,他就想把他们撕碎,仿佛是残存在血液里的意志,疯狂地叫嚣着,毁灭这一切。
离曜还剑入鞘,心里却忍不住暗暗担忧,是不是最终自己也会和“血萨妖王”一样,变得神智狂乱、嗜杀如命?
天宫。
“少君。”残肢断臂被乘在玉盘里呈给了高座之上的洛宸。
如墨长发随意地披散而下,洛宸眸中色彩相比几月前,莫名地带上了几分诡谲的妖意,他半垂下眼,轻轻伸出手,不知为何,手腕处竟多出一朵血色红莲,鲜艳欲滴,仿佛是血痕深深刻印其上。
手指轻轻拨弄了下盘中物什,“全是他一人所为?”
“是,少君。”
“三月不见,越发厉害了啊。”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眸子却是眯了起来,“可见,当真是恨我们天人恨得入骨。矽宣,你说我该如何?”
自从换血成功之后,洛宸的性子比之以前更加阴晴不定,连矽宣与他说话都是正襟危坐,“殿下,放手吧。”
洛宸嗤笑了一声,“你们之前不是口口声声劝我派兵追截他们,不是瞒着我命令各城城主严查进城之人?现在……我成功换血,功力突飞猛进,又如何还能放手?何况,绝夜已秘密进入北荒,准备接应他们,一旦让他们会合,逃回魔界,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知道后果严重,早先在那“怜香惜玉”做什么?矽宣心里一个劲腹诽,面上却还是恭恭敬敬的,“那殿下打算如何?”
“妖王尚未获知父王已死之事,边关战事逐渐趋于平静,天界事务,由你打理足以。”
矽宣猛地抬起头,却见他那位尊贵无匹却也任意妄为的少君殿下冲着他轻飘飘扬了扬眉,慢声道:“我要亲自去,捉他回来。”
矽宣刚要阻止,洛宸笑了笑,又道:“只要抓住溪羽和重桓,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形势紧迫之下少君尚且不听劝,何况是现在,矽宣能说什么?只得苦着脸点点头,恭声道:“祝少君,马到功成!”
141.
伏城。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男子进来后,恭恭敬敬地半跪在地,“两日前,有人在伏城发现了魔后的踪迹。”
洛宸并未抬眼,仍旧在那仔细地擦拭手中的“斩云”,手腕处那朵血莲,映衬着剑光,妖异夺目。
“殿下,你打算如何?”站在一边月华轻声问。
这次出来,洛宸身边只带了月华和几名护卫,月华平时像个透明人似的,很少开口。洛宸看他两眼,没回答,反而继续问男子:“离曜他们走到哪了?”
“不出意外,半日便可到伏城。”
擦剑的手微微一顿,洛宸眼里闪过丝不易察觉的微光,细长的手指缓缓摩挲过剑柄,仿佛在安抚某些躁动的东西,“继续监视。”
“是,殿下。”
报信的男子退出去后,月华叹了口气,“你不是来追人的。”
他说的肯定,洛宸也不动怒,只道:“你怎知我不是来追人的?”
“根据我们这几个月零零碎碎查探到的消息,离曜为了复活紫宵,让紫宵的魂魄入了重桓身体,而溪羽也因为中毒的原因昏迷不醒,虽然绝夜也在附近,但绝夜是敌非友,也就是说,离曜一行,离曜是唯一的战斗力。”月华的声音淡淡的,“我们先他们一步到伏城,若是立刻上冥龙宫抓住冥龙的大弟子弘黎,控制冥龙宫,守株待兔,抓住离曜,应该是件很简单的事。”
“他就在天界,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又孤立无援,不但不敢向妖界寻求帮助,还得避开妖族的人,要抓住他,是很简单。但是,我抓住他又如何?在矽宣面前,我可以大义凛然地说为了抓人,才不得不亲自跑这一趟。可在你面前,我不想骗你。我父王死了,我最恨的人也死了,我今年三千三百岁,要过六千多年才会正常陨殁。”洛宸向后窝进椅子,摇了摇头,“月华,你说,六千多年,得有多长……”
“有些时候,是很长,有些时候,一转眼就过了。不过,殿下,无论是长是短,离曜,都不会陪着你。”
洛宸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笑声突然变得阴森可怖,手中的“斩云”被刺激到,嗡嗡嗡地发出嗡鸣,他猛地起身,一剑将月华旁边的桌子斩成两半。剑气吹起了月华脸边的头发,他却面不改色,“殿下,你与我说实话,我也与你说实话,仅此而已。”
伏城说是城,其实不过是冥龙宫下的小镇,但在北荒这种地方,也已经算很多流放人士的避风港。紫宵一边小心地往四周查看一边提醒离曜,“哥哥,北荒的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我们尽量不要得罪他们,实在不行给他们一些银两就是。”
离曜点头,这些他自是懂得,这段时间洛宸的人紧追不放,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两人是生面孔,自入城后,各种不怀好意的视线便钉在两人身上,除此之外,离曜总觉得有个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跟踪着他,等他四处寻找,那目光又立刻不见。离曜紧了紧手中的马缰,小心谨慎地跟着紫宵穿过人群。
“麻烦要一间上房,再备几样小菜端上来。”向客栈的侍者交代了两句,紫宵回身却见离曜一脸警惕,心中不由跟着一紧,“哥哥,怎么了?”
“大概洛宸的人还跟在后面。”
“这洛宸也是好笑,追了我们半月就没见他派个高手,他难道真以为光凭那些乌合之众,就能捉住我们不成?”
说话间已经被侍者领着进了房,离曜抱着溪羽当先进去,溪羽又陷入了昏迷,睡得很沈,安安静静的,像个精美的瓷器。
紫宵怀里的楼影哭了起来,却原来是尿了尿,紫宵一张脸都气红了,离曜却轻声笑了起来,“是你自告奋勇要照顾他的。”
“是,是,我自讨苦吃行了吧,早知道随便把他扔雪地上,让洛宸捡回去。”紫宵恶狠狠戳了戳楼影额头,“再尿,再尿我就打你屁股。”
“宵儿,明日我一人上山,你看如何?”
紫宵看了看昏迷的溪羽,又看了看楼影,心知要带这两人上山绝对是负担,而离曜又定然不肯将溪羽单独拉下,只得不甘不愿道:“那大哥你万事小心,千万别提认识我。”
离曜苦笑,若是让冥龙宫知道他是紫宵哥哥,怕是会拿扫帚打他吧。
第一日,离曜连弘黎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冥龙宫的宫人以各种理由赶了回去。第二日,离曜偷偷潜进宫,只见到了紫宵其余几个师兄,唯独没有弘黎。
“大师兄可能采药去了。”
“天寒地冻的,他还去采药?”
紫宵挑了挑眉,“我大师兄是个医痴,这点寒冷,他并不惧怕。说起来,如果不是家里得罪了人,大师兄受到牵连被流放到此,他现在大概已经是天界数一数二的医官了。像以前非云殿那个待我们很好的云逸,医术与我大师兄,也是没法比的。”
“你大师兄医术越好,能救溪羽的可能性也就越高。”离曜望向窗外,大雪铺天盖地飞扬而下,“我只怕,他是被……”离曜摇摇头,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我明日再上去一趟。”
“两位客官。”客栈的老板推开门,背后的侍者端着美味佳肴鱼贯而入,老板一边吩咐侍者将菜肴端上桌,一边堆着脸笑道,“这是有位公子为两位点的,两位慢用。”
“等等。”离曜半眯起眼,斜斜看了眼桌上的菜肴,冷笑道,“你总得告诉我们,那人长什么样,我和我弟弟,日后也好感激他的‘恩情’。”
他说得极慢,威压如冰雪蚀人,老板额头当即滴落一滴冷汗,胆战心惊地道:“那位公子扔了一百金便走,说让好好照顾两位客官,在下只看到他背影,模样,实在不知啊。”
在北荒,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一百金,也难怪这老板也不管对方是谁立刻听从了命令,离曜与紫宵对视一眼,“出去吧,另外,添两个暖炉进来。”
“是,是,公子。”
“哥哥,没毒。”一样菜一样菜地试了后,紫宵皱起眉,“会是谁?”
“不管是谁,都不会对我们好。”
“也是,这天界危机四伏,谁会好好待我们,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紫宵耸了耸肩,查看离曜一番脸色后,道,“哥,会不会……是洛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