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忠停罢叩头,道:“罪臣王文忠参见皇上。”
赵子余看了他一眼,并未叫其起身,而是看着赵子宁说:“应死而未死之人,确实是罪大恶极。皇弟是不是该告诉我,他来做什么。”
赵子宁转头看着王文忠,微微点头示意。
王文忠起身,从袖口中拿出卷轴,高亢而洪厚的声音顿时响彻朝堂,虽仅有三字,但足以震慑人心:“斥天威。”众人惊叹,专注倾听。
王文忠继续道:“罪臣文忠,再见吾皇,实乃万幸。然恭其罪昭,又不可不言。今以三朝堂臣之身份,冒天下之大不为斥责天威,为我大荆,死而后已。吾皇子余,登基之初,迫害兄弟,残其同胞。自登基以来,手段残忍,残害忠良。终得其报应,遭其天谴。故特此书言,望在朝诸臣,明其理,晓中义,辨是非。立宁王为之新宠,实乃天命所归。”
王文忠说完,昂首挺立,望着赵子余。众臣哗然,皆窃窃私语。
无论是谁,都明白今日赵子宁是有备而来。此刻不管是怎样的花言巧语,一切不过是个借口。但古来帝王的你争我夺,胜负之间,往往总需要这样一个理所应当的借口。
赵子余在等,赵子宁也在等,众大臣都在等。
事已至此,拼的不过是个耐性。这一点,没有人会怀疑,更没有人会挑战,因为所有的人都是久经朝堂。
但唯有一人不是,一年前,他还只是醉生梦死最出名的一个小倌,而现在,他只是当朝皇帝宠爱的一个妓子。这一点,赵子余知道,赵子宁也知道,即使他们都把他看的比命还重。
于是当叶青矜走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摒住了呼吸。他看着赵子宁,一字一顿的说:“某朝篡位者,天理不容。纵使再找一千一万个理由,都掩盖不了你那可丑陋恶毒的心。赵子宁,你又何必要自欺欺人。”
46.生死之间,弥留之情
赵子宁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叶青矜,派去的人并没有回话,但赵子余出了京城,所以他理所应当的认为计策已经成功,他会暂时消失。
叶青矜的出现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他无力的动了动嘴唇,吐出“青矜”二字,此刻却显得格外的苍白。
赵子余缓缓的走下龙椅,把叶青矜拦在身后。他看着这个他曾经唯一亲人,说:“我想和你单独聊聊,让他们先下去吧。”
赵子宁看了王文忠一眼,有些犹豫。他明白,此刻最需要的便是乘胜追击。赵子余的退让让他看到了不战而胜的希望,所以屏退众人并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但他又想知道这次赵子余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王文忠轻轻的摇了摇头,赵子宁转过身来,不经意间,望向那人身后的叶青矜,看到他一脸的冷漠,心中顿时一惊,他突然明白有些东西离的远了,就再也回不去了。这一刻,他真的害怕了。
想到这里,赵子宁果断下令道:“都给我下去。”
王文忠一听便站不住了,他方才的意思很是明确,所以他更加不懂赵子宁此举是为什么。赶忙上前,拱手道:“王爷。”
赵子宁一脸冷漠,甩了甩衣袖,重复道:“下去,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赵子余看了一眼身后的程峰,说:“你也下去。”
程峰一听有些急了,但依旧不情不怨的退出朝堂。
有时候,爱与恨不过是一线之差,上一秒的爱,这一秒就可以转换成恨,可这一秒的恨,便很难再变成爱了。朝堂的这一扇门,关上以后就是另一个世界,所有的爱恨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湮没在欲望的深渊里。
偌大的殿内只剩他们三人,空荡荡的似乎都听得到回声,充满了说不清的寂寥和落寞,声声刺耳。
“为什么?”赵子余看着赵子宁说,“虽然自登上帝位以来,我时时刻刻都防着你,可是在心里,我从来没有真正把你当作敌人过。你我兄弟自小一起长大,难道……难道我们真的连一丁点的旧情都没有么?”
叶青矜虽然面对的是赵子余的背影,也从不了解他们的往事,可赵子余这几句话说的是情真意切,无论之前怎样,这一刻,他信赵子余说的是真话。
“旧情?赵子余,你懂情是什么吗?情的前提是爱。可我的爱,早在很多年前就消失了,我对你的只有恨。”赵子宁说的咬牙切齿,丝毫不留情面,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还记得那个高塔么?”
“你是说……”赵子余稍稍回忆道,“那个你带我看星星的地方。”
“那里的星星很美,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这么美的景色。可是先帝却甘愿它废弃,你不奇怪么?”赵子宁说。
“我曾听宫里的老人说,父皇最宠爱的顾妃就是从那跳下的,应该是不愿触景生情,所以才把那里作为皇宫的禁地封了起来。”
“哈哈哈……”赵子宁听他说完,突然很恐怖的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后才说:“你知道顾妃是谁么?她是我的母妃。当时的皇后为了让自己的儿子顺利登上帝位,但先帝宠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于是她联合自己当时有权有势的娘家人,用我作为人质威胁她,她虽贵为妃,却出身贫寒,怎么可能敌的过那个妖妇,于是她只能选择自尽,为的只是保住儿子的一条性命。”
赵子余没有插话,只是静静的听着他娓娓的道来。
“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五无论是在宫内还是宫外,我都得时时的提防,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到了白日,无论我有多恨,我都得装成一副俯首称臣的样子,在你的脚下,甘愿为你做牛做马,我就是这样活了二十多年。老天有眼,让那个女人早早的就离开了人世,可是你?你却根本不允许我有一刻的停歇,于是伴着我没有停过的恨,一切又在继续着。”赵子宁说完的时候,双目有些通红。
赵子余说:“前尘往事,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也许我母后真的对不起你们母子,可所有的事都应该随着她的死而烟消云散,一直以来,这些你比我懂。可谋朝篡位从来都会被人所不齿。面对大荆,你不忠;面对九泉之下的父皇,你不孝;面对全国百姓你不仁;面对我,你不义。”说到这里,赵子余的语气微微降低,失落之情尽显,“你不过是在为自己满身欲望找一个借口,把生死赌在朝夕,这样你就对得起你母后了?”
“你胡说?你胡说?你还杀了克儿,对,你还杀了克儿。”
赵子宁一边说着,一边拔出腰上的剑,刺向赵子余。赵子余推开叶青矜,起身阻挡。
一时之间,相互纠缠,难分高下。
叶青矜紧张的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事情发生到这一步,早就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大难之下,爱恨相惜,何言对错。
赵子宁拿着手里的剑,顺势向赵子余刺去。赵子余起身一脚,踹向他的手腕。剑峰一偏,正好指向叶青矜。赵子余看得,赶忙起身挡在叶青矜的身前。
一滴一滴的鲜血顺着剑滴在地上,赵子宁手腕使力,收回手中的利器。赵子余强忍着肩头的剧痛,还可以勉强站立,可随后胸前一热,一口鲜红喷灌而出,便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叶青矜看得触目惊心,他满脸惊慌的抬起头来,望着赵子宁,一字一顿的道:“你们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他真的中毒了。”
赵子余握住叶青矜的手,柔声说道:“青矜,别这样。”
赵子宁冷冷的看着这一切,说:“也许这就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他背对着赵子余,缓步离开,到了门口的地方停了下来,道:“这最后的时间就当是我送皇兄的礼物,毕竟悬崖上你并没有真心要我性命。但是,叶青矜,你记住,从今以后,我们就必须在一起了,你的心里的只会有我,也只能有我。”说完,他推开大殿的正门,阳光洒在黑暗之上,只是瞬间,便又剩下黑暗。
赵子余感到脸上一阵冰凉,他知道,这是叶青矜的眼泪。缓缓的伸起手来,擦过这人的面庞,说:“对不起,我不能一直留在你的身边,这一次,连做朋友都不行了。”
47.痴情旧伤,终也成空
冬日已到,天气有些寒冷。树上没有枝叶,太阳没有刺眼的光,朦朦胧胧的,温而不暖。就像大殿里,人群散去之后,更加显得冰冷空寂。一下一下的刺进骨子里,渗的人喘不过气来。
叶青矜望着怀里的人,大脑一片空白,一切发生的太过迅速,迅速到直到现在都没有缓过神来。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懂为什么偌大的朝堂只剩他们二人,他甚至不懂自己怀里为什么要抱着赵子余,他什么都不懂。
赵子余强忍着胸中的剧痛,勉强弯了弯嘴角,他能想像的到即使拼尽全力露出的笑容此刻看来也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但是他不怨,他从来都没有怨过。打从遇上叶青矜开始,无论前路如何,无论为他付出多少,无论他有多不在乎自己,只是单单凭着自己对他的爱,他都心甘情愿。
他看着面前之人,平静的说:“从今而后,我不能再阻你,堵你,拦你了,你想怎样就可以怎样。但是,你要记住,我一定会远远看着你,看着你的一颦一笑。所以,你要争口气……幸福给我看。”
叶青矜看着赵子余,一字一顿的说:“没有你,我何来幸福。”
赵子余听在耳中,始终有些不敢相信,他重重的咳了一下,捂着胸口道:“你……你说什么?”
叶青矜满眼含泪,说:“只有你,会耍着无赖逼我喝药;只有你,四弦古琴愿意为你而奏;只有你,在我一次又一次的把你推开的时候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只有你,我确信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哪怕我一再任性幼稚。上天入地,只你一人,在我这里。”他慢慢的抬起赵子余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处,继续说,“但是这次你要敢离开,我断不会原谅你,我一定会跟着你,黄泉陌路,我都要你记着,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赵子余面无表情的说:“青矜,我这一辈子都是高高在上,这样的同情我不需要也不稀罕。”他刚刚说完,口中便被缠绵沾满。
叶青矜抬起头来,唇边带上的这人的鲜血显得触目惊心。他伸出手来,慢慢捋开赵子余额上一缕稍有凌乱的青丝,说:“这样,真好。”
赵子余听完之后,双目通红,他突然觉得好恨。这人对他的付出无动于衷时,他没有恨过;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他没有恨过;赵子宁联合众人逼宫的时候,他没有恨过;一切的一切,哪怕再心痛再无助,他统统没有恨。可是直到这一刻,他突然恨的咬牙切齿,肝肠寸断,五脏具碎。每一分恨意都融入在每一寸肌肤里,和血脉揉在一起,拉扯着,撕裂着。而这些恨意层层递增,都转化为对这人的爱与不舍。他不懂,为什么到了现在不得不放开的时候,所有的都变了,说服自己离开真的好难,当坚强土崩瓦解时真的好痛。生命就像一个巨大的诅咒,让人不得好死。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叶青矜的头说:“有些感情是该被遗忘的,所以我不要你记得,同样,即使我死了,我也不会记得,我会忘了你,一定会。”赵子余知道,既然无法选择生死,只能选择残忍。
叶青矜的手紧紧的攥着赵子余的衣物,不愿放开。他把脸深深的埋在赵子余的胸前,大哭起来,断断续续的说:“赵子余……我爱你……”哭声伴着颤抖的声音在朝堂内回荡,撕心裂肺。指节因为过度的使力,有些发白。脸上的眼泪如六月的暴雨肆意流淌,汹涌的感情在语间澎湃。他哭的像一个丢失心爱宝物的孩子,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赵子余……我爱你……赵子余……我真的很爱你。”重重的喘息伴随着重重的鼻音,断断续续的声声作响,还是那一句:“赵子余,你听到没有,我爱你。”
每一字都像一把利刀,插在赵子余的心上,鲜血直流,无始无尽。他双手抱着叶青矜的头,往日的千言万语都显得苍白无力。重重的咳了一下,又吐出一口暗红。
赵子余一动不动的望着叶青矜,眼神迷茫而深远,说:“既然忘不了,就放在心里。”他抬起手来,摸着这人的侧脸,为他拭去脸上的泪痕,淡淡的道:“那天阳光照在你的脸上真的很美,我舍不得唤醒你,舍不得让你离开我的身边。只是……只是那样的日出怕是再也看不到了,就像我……再也看不到你一样。可是能够带着你的爱离开,也算是……也算是上天对我最大的眷顾……所以我不怨。但是……但是只有一样,你必须答应我……要不然我一定会恨你……”
“你要我活下去。”叶青矜说。
赵子余微微点了点头,说:“就当是为了我,好好的活下去,不要有恨,这是我最后的……最后的……”
赵子余的眼神突然失去了焦点,叶青矜心中一痛,抽的他喘不过气来。他缓缓的抬起手,盖过赵子余的面庞,手掌划过,这人才闭上眼睛,似乎从未睡的如此安详过。叶青矜收紧胳膊,似乎用上了所有的力气,无论如何他都不信,他是真的离开了。
前一刻,他还摸着自己的脸,再前一刻,他还冲自己笑,之前的之前,他依旧是那个坐在龙椅之上唯我独尊的大荆天子。
记得灯会相遇,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你看着我愣着神,拙略的介绍自己说:“在下赵飞鸿。”真是个笨蛋,堂堂的皇帝出宫怎么能起个这么难听的名字。
然后我总在哭,你总在气,你拿鞭子抽我,现在回想起来,身上似乎还在痛,一下一下。你个畜牲,我都忘了报仇。
之后莫名其妙的进宫,翻出不少陈年旧事,可是你说过你要让我看着,你是更爱我,还是更爱自己。我没有看到,我不会承认,你听到没有。
我跟着赵子宁出宫,你追出宫外,我跳下芷河,你相伴相随,你都不让我死,为什么你可以先死。
你抱着我,在床上哭的声嘶力竭,你说你真的好爱我,现在换我说了,你起来听呀!
你说你要放我离开,现在我不走了,你可不可以也留下来,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叶青矜抬起手,扯了扯赵子余的衣袖,看他没有反应,又扯了一下,嘴唇微微张了张,却吐不出来一个字,使了使力气,才低低的说,只有两个字:“醒醒。”
赵子余,不想睡就不要睡,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爱上了你,这次是真的。
赵子余,把你的大度你的虚伪都收起来,我不需要,我看不起,我瞧不上。你可以跟我生气,跟我闹,跟我脾气,就像我之前一样。
赵子余,你不是皇帝么,皇帝应该无所不能,无坚不摧,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被打败,从头到尾,你才是最大的懦夫,只知道逃避的懦夫。
赵子余,你看看,我还在这里,一直都会在这里,永远都不会离开了,这次是真的,因为我想通了,我是真的想通了。
赵子余,应该恨的人是我,我恨你。你给我起来,听到没有,你不是爱我么?你起来爱呀。
叶青矜抱着赵子余逐渐变冷的身体,坐在黑暗之中,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良久之后,他缓缓的起身,拿起赵子余掉落在身边的佩剑。一步一步的向门外走去。
慢慢的推开大门,木头摩擦的“吱呀”声此刻犹如巨响一般,把周围的空气砸了一个洞。大臣已经被打发到别处,门外除了几名侍卫,只有赵子宁和王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