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心。”
他拉回了一点意识,腹中剧烈的翻搅一点点聚集了神智,他死死咬着唇:“吾不生,汝,汝将他束紧……”
僧人却是无视他的话,一扬掌已将散落在一地的白布击成片片碎块,再抱着他飘然落入热气萦绕的温泉。
温暖的泉水漫过双脚又漫上肚腹,一波波的水波微漾,平和而缓慢的推挤着陆子疏发硬的腹部,仿佛在呼应着他腹内收缩的频率。
“呃!”受不了宫缩的阵痛,陆子疏一口咬在晋息心肩膀,再狠狠挺起腰腹。
晋息心同他一样是半裸,两人浸在清澈见底的温泉中,肌肤厮磨相贴,心跳亦交织跳动成一起。陆子疏咬的正是晋息心被乡民砍伤受创的地方,一个深深齿痕下去,本来就没有愈合的伤痕再度涌出鲜红,很快在热泉中泅出一片淡淡粉色。
晋息心却浑然未觉,手心摸覆到陆子疏时而坚硬时而柔软的腹部,慢慢替他揉搓。
那片粉色入眼,陆子疏陡然清醒了一些,从剧痛中大大睁开了淡紫色眸子,深深看了怀抱自己的僧人一眼。
“不到时候,孩子……生下来会……不好……”困难的挤出几个字,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把晋息心推开。龙本擅长戏水,陆子疏借着水势,推开人后立刻浮游出去几丈远,捂住阵痛不已的腹部大口喘气。
断续着,道:“吾用龙气,护住……他能够再在吾腹中,嗯……待到足月……”
晋息心一个没捉住,竟让那人挺着肚子从自己怀中溜了出去,不免也急了:“孩子急着出来,你便让他顺时而生,何必勉强!”
陆子疏不应他的话,捂着腹侧的手移到腹下托住,竭力阻止因龙气衰竭而又一次试图往下走动的胎儿。
轻声道:“……汝上岸去。”
原本平静的温泉水好似沸腾起来,以陆子疏为中心,慢慢掀起一圈又一圈巨大涟漪,向外扩展延伸开来。他身上蒸腾出淡淡紫气,长发也在紫气形成的小型气流中披散飞扬,衬着一张雪白如玉的脸庞和紧紧蹙起的痛苦眸色,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受虐美感。
晋息心拨开一道强劲推来的水纹,在高低起伏的水浪中艰难前行了几步,又踉跄着被阻住。
低吼了一句:“你不要乱来!”
“孩子在吾腹内,吾要他何时生,他便只能何时生。”陆子疏看着他,感觉到腹中越来越沈,越来越痛,含笑的唇角也不由得痛苦的抿了起来。
忍痛后退了几步,又重复一遍:“晋息心,汝……上岸去,快!”
与紫气相抗衡般,晋息心身上也慢慢升起银白色柔和光芒,僧人面色沉沉,凝望着立于温泉中央的人影,咬牙道:“子疏,你过来,我陪在你身边,孩子会没事。”
他再跨前一步,而陆子疏微高的声线制止了他:“上岸——呃!”身子陡然一歪,双手紧紧抱住腹部,整个人颓然往水底滑落下去。
晋息心纵身如电,身影一闪便冲到陆子疏沈下去的地方,猛然将头扎入水中,可是这清可见底的温泉水里,空空荡荡哪里有陆子疏的人影?
方寸大乱,不熟水性的人顿时就呛了几口水进去,张嘴欲喊:“子——”却猛然被一股自水底狂卷上升的气流迷了眼。
巨大澎湃的气流仿佛自最深的地底蹿出,一声震撼山谷的长长龙啸高亢入云。随着水花四溅,温泉热水直冲九尺之高,水流像巨大瀑布倾泻而下,一条身段颀长而优美的华贵紫龙越水而出,长啸着盘旋在嫋绕热气的温泉水面上,流光溢彩的紫金色瞳眸,深深凝望着仰首朝它看来的银发僧人。
晋息心抬眸和化为龙形的陆子疏相望,前世他们也曾经这样两两相视,当时立场殊异,他恨不得将他立擒于掌下。今生他同样想要把那条高傲自负的紫龙擒下地来,却是为了不让他做出傻事,他知他想将毕生修为全数转化,用来拖延产程。
浮游于半空中的紫龙留意到了晋息心藏在身后缓缓蕴势的手掌,深邃紫眸微微眯起,龙爪上锐利指尖迅猛往下一划。方平复下去的水面又再度汹涌卷升而成飓风,水流牢牢包裹住紫龙庞大身形,裹挟着漫天水雾,遮盖住了僧人视线。
龙啸再起,却是忍痛的呻吟,时高时低。自遮天蔽日的水流卷中,晋息心隐隐听得见陆子疏翻滚着身躯的剧烈挣扎。
第六十六章:江淮水患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光,晋息心失魂落魄的立在温热泉水中,动弹不得的听着水流卷中传来的紫龙挣扎、呻吟声,陆子疏每一声低鸣都像重重撞击在他心上。
痛,心很痛,那是无能为力的挫折和心痛感,交错来袭。
他自诩为得道高僧,自诩为佛门圣物深檀戒玺的拥有者,却无法为替他艰难孕子的人做出分毫努力;陆子疏耗尽毕生修为来护住不足月的孩子,他空有一身佛门正宗功体,却连阻止他自耗内元都办不到——!
蓦地,漫天遮蔽视线的水流像失去了依托,颓然坠回温泉池底,急扑而下的水势劈头盖脸浇了呆呆站立的晋息心一头一脸。他从失神中抬起头,正好看见半空中紫龙身形急遽缩小,陆子疏赤身裸体的从云端摔落而下。
!!!!
晋息心拔身而起,在陆子疏摔落水面前牢牢接住了那人仍在轻颤的身子。目光一扫,原本有着阵阵收缩之势的圆隆腹部竟是恢复了先前的平静,陆子疏浑身湿漉漉的,不知是水还是汗,周身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异香,身子在他怀里软成一滩泥。
“子疏?子疏?”
连声轻唤,可是陆子疏这回昏迷得更加严重,所有力气都已抽离而去。再探探他的脉息,弱得几乎听不见,唯有腹中孩子的胎心强烈而坚持跳动着。
龙气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现在的陆子疏,跟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类别无二致。
晋息心紧紧搂住了怀里人事不省的身子,手指抚过陆子疏因疼痛而仍然蹙在一起的秀美眉眼,心中再分不清是气他不顾惜身体、一意孤行多些,还是下定决意再不让他受这种痛苦多些。
他抱着他立在温泉中许久,直到一袭红衣的少女循着紫龙长啸声找来此处,看到眼前场景,震惊而立刻了然的明白一切。在岸边轻声唤了他:“……大师,请将世子抱上岸来,让袭烟为世子着衣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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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水患已持续了整整大半个月,遍地流民,江淮总督莫应筌焦头烂额的奔忙了这边,刚刚安置好一方田地,那处又兴起瘟疫,只差没把这名经验老道的朝廷命官逼得挂冠而去。听闻朝廷派下礼部尚书前来救灾,迫不及待的一大清早就迎在官道口。
等到临近午时,车队是见着了,太医们纷纷从车辇上步下,正主儿却没有见着。
“陆尚书呢?”伸长脖子左顾右盼,连运送粮食的粮车都整整齐齐排列在了官府仓库前,该有的物资一应俱全了,然而迟迟不见主持大局的人。
这支同赴江淮赈灾的队伍中有一名眉目端正疏朗的银发僧人,面容慈悲而温和。莫应筌发问的对象是比他略低一品的太医院主事,眼睛却不由自主瞟向站在一边的晋息心,看到银发僧人虽然不言不语立于一侧,周身气场却不容人忽视,浑然天成的清圣佛气,叫人不近身侧都油然而生肃然起敬的心情。
再加上太医院主事嘴里答着他的话,目光却也不时瞟向那名沉默不语的僧人,莫应筌想起京城传来的流言,忽然明白这名不似和尚的和尚是谁了。
陆尚书的面首——咳咳,能够这么定论么。
晋息心察觉到在场所有人都不时拿目光偷瞟向自己,子疏不在,大家似乎都有志一同的把他视作代表礼部尚书的最佳人选。
子疏化为龙形,竭力保住胎儿平静后,一直躺在车辇里无法起身,此时也不宜再惊动气衰力竭的他。
晋息心承认自己开始有了私心,他在护卫黎民苍生的同时,也不想要累到那个人。
微微沉吟了会,他道,声音沈缓而平和:“请总督大人派人清点粮食入库,沿街走巷告知百姓即将开仓放粮消息。每个放粮点安置两至三名人手,互为监督,务求颗粒米粮都妥当进入百姓米袋里。”
莫应筌立刻转向他:“这个不是问题。”
“劳烦太医院诸位大夫走一遭瘟疫流行地区,收集疫病资料,派人留守总督府的同时也分成几批,各自针对不同病患横行地带走医看病。”
太医院主事颔首应是,又听晋息心条理清晰的一一安排了车队随行的其他人手,应对自若,气态沉稳,在诸多大官面前倒是一点也没有临场慌乱的感觉。
这个和尚确实奇怪,又有说不出的让人放心倚赖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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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疏闭眸躺在垫得厚厚实实的褥被上,听着厅外晋息心压低声线和前来请示的官府中人对话。那人生怕惊扰了他的睡眠,声音一再压低,但依然能够隐约分辨得出声音中的微微沙哑,自来到江淮,那个笨和尚已经三天三夜没有阖眼了。
陆子疏扶着榻侧,慢腾腾的翻了个身。摸了摸沈隆腹部,那处终于恢复了安稳和平静,随着他的呼吸慢慢起伏着。
龙气全数离体,进入胎儿体内护佑,他这些天时而会有心悸现象出现。有时甚至会毫无预兆的腹中抽痛,每每痛起来都是汗如雨下,他不得不强咬着牙关,不给身侧的晋息心察觉。
心脏又是剧烈一抽,陆子疏咬了牙,微喘着捱过一阵目眩。
还剩一个半月,到底还是勉强了么……
他正慢慢调匀气息,忽然听见外厅一阵兵荒马乱的嘈杂声,有人步履匆忙的奔进内厅来,叫着“不好了,沫江又溃堤了,堤岸上垒好的砂石包全数往下游冲走了——”
晋息心霍然起身:“我去看看,你将此事禀告莫总督。”
“是否要一并呈报尚书大人?”
听得晋息心犹豫了一会,“待处理完毕后我会转告他。”
陆子疏心底暗暗窃笑,呆子,终于会心疼人了。
他又闭目养神了一会,等那间歇出现的心悸过去后,终于睁开眸,一手抵在腰后,缓慢而沉重的起了身。低头看看腹部,将养得真是好,高高的挺起着,那个不懂事的小家伙似乎全然忘记了不久前还闹腾着要出世,现在乖乖的蜷缩在他腹中安睡,他都能听见他小小的打嗝。
袭烟推门而入,就见世子出神的看着自己腹部,手心在腹顶轻轻摩挲,眉目一片温柔。
“世子。”
陆子疏头也没抬:“审出来了?”
“是。正如世子所料,向皇帝进言的,以及在民间放出世子是祸国妖孽流言,怂恿煽动民众闹事之人,正是蝶夫人。”袭烟道,“了觉的信函拓本亦是她暗地里交出,她总是居中挑拨离间,袭烟……真是不解蝶夫人所作所为。”
紫眸闪过嘲讽神色,陆子疏微微一笑:“吾饶她一命,倒是令小人得志,越发猖狂。”手心仍然轻抚在腹部,温柔依旧,神色却冷了下去:“还唤她蝶夫人?该是让不懂事的人,为吾腹中孩儿受惊付出代价的时候。”
第六十七章:秋后算账
潮湿阴暗的地下室中,趴伏着一个看不出形状的物体,走廊的光亮移近,那黑黝黝的一团便吃惊似的蠕动了一下,慢慢现出一个女人的形状来。长发披覆在面上,脏乱而布满油渍,还能看见几只虫子在发间游走。
脚步声在地下室外停住,淡淡的幽香从来人身上传出,驱散了恶臭的空气。
女人好像感应到了对方是谁,抬起几被污垢盖住的面庞,嘟哝着:“陆……子……”
“汝省下一口气,还能活上十天半个月。”优雅动听的声音淡淡扬起,“这么快便死,如何对得起汝从前的处心积虑?”
“杀了……我……”
紫色眸子映出点点跳跃的火光,不带丝毫温度。
“求求……你……”
“吾千年修为都因汝暗中算计而坏去。”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扭动爬行过来的陆蝶,陆子疏口吻中无悲无喜,好像在说旁人的事情,“却为着那和尚说不可杀生,留汝一命。汝想想是谁更加不甘?”
他看向就摆放在女人脚边的一把匕首,白森森的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若有所思道:“汝若有心寻死,吾亦给了汝成全自己的机会。是汝懦弱,没有勇气动手自裁罢了,怎能怨恨吾。”
黑暗中传来抖索的呜咽,哭声凄厉,又确实掺杂了悲惨的怯懦。
陆子疏再看了她一眼,陆蝶在此生不如死,他又好得到哪里去?日日夜夜发作的仿若宫缩般的剧烈阵痛,令他连安睡片刻都不曾,孩子勉强延产保住,他却受尽了非人的痛苦折磨。比起他,这个本与他无冤无仇,却偏要惹是生非的女人却只不过是在这里不见天日的软禁罢了。
他每次在床帏中痛得几欲现出原形,都恨不得将这女人的皮活活剥下来方好!却为了不想让腹中孩子惹上血腥,生生按捺了嗜血的欲望。
“唔……”腹中又在痛,他按紧比之一月前又大了不少的肚腹,眉峰紧紧蹙起,心跳也杂乱了许多。
越临近产期,疼痛越是加倍,看来——他当日护住胎儿的龙气,也被小家伙吸取得所剩无几。
为了怀这个孩子,他几次历经险关,先是差点小产,再是早产给拖成延后分娩,如今孕期只剩不到一个月,他是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慢慢揉着酸痛的腰腹,陆子疏笨拙的转身,不欲再看陆蝶一眼。可是身后那人居然正是在等他不设防的转过身的时机,陆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手抄起脚边沈滞已久的锐利匕首,用力从监牢栏缝里朝陆子疏掷了过去。
陆子疏听得身后风声,想要闪躲却哪里闪避得动,九个月的身形早已不胜负荷。护住腹部勉强侧过身,匕首擦着衣襟急促掠过,撞击在石壁上火光四溅。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伸手扶住石壁,虽是没伤到,却因动作过大,重重加剧了心脉衰竭。
有一盏茶的功夫,陆子疏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陆蝶丧心病狂般的尖利笑声像从最黑暗的深渊里传来,盘旋围绕在耳边。
视野过了许久方恢复清明,紫龙彻底怒了,一旋身,一举掌,跌落在地的匕首隔空飞入袖中,转成一道激锐利光,快速而精准的没入尚张着嘴哈哈大笑的偷袭者胸口。
笑声戛然而止,鲜血顺着开了一个洞的胸膛,喷涌而出。睁大着不甘休的眼,没有生命的肌体颓然倒在了地上。
陆子疏再不看一眼身后的脏污血红,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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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憋闷腐臭的地下室,深深呼吸了一口地面上新鲜空气,却在微微湿润的空气入体同时,白了脸色。身形摇晃了两下,急忙撑扶住身旁大树,陆子疏只觉得脚底地面都在震晃。
方才还觉得清凉沁脾的晨间空气,如今落入肺腑间活像业火烧灼,陆子疏捂着胸口几欲咳喘,却是怎么也咳不出。难以纾缓的呛闷转变成一阵阵干呕,难过得眼泪自眼角强迫性的流了下来。
抬起有些朦胧的视线,好像看见有个人晃晃荡荡的走了过来。走近了陆子疏才看清对方的脸,是莫应筌的心腹侍卫,张着惊讶的嘴,一张一合在说什么。
他却死死盯着那仿佛在空气中漂浮而无意义的嘴唇,半天无法领会对方话中含义,双耳闷响轰鸣。过了许久才发觉那个侍卫是在问他陆尚书脸色为何如此难看,而他在终于意识到他的问话时,整个人已经虚脱般牢牢靠在大树上,像从水里刚刚捞起来一般湿透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