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相——引弋
引弋  发于:2014年02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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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甚么好呢?风辄龄面向大佛,功名利禄早已与他无关,也无亲人在世可祈保安康,还可以求得甚么……

“求姻缘罢公子。”庙祝见风辄龄捧着签筒许久未动,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在一旁出言引导。常年在庙中解签,见过不少他这般身无牵挂的人,一个人痴痴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该求些甚么,心里似空了许久。这样的人多为孤家寡人,或是功成名就,或是不染风尘。只身一人,不求别的就只有姻缘可以试试。

一支签从签筒中被摇抽了出来,孜澜捡起地上的签兴奋地找庙祝解签去了。风辄龄看着手中的签筒,又看看金身大佛,朝着大佛跪下,将签筒放在身前,对佛道:“我只求他一人安好,不幸劫数只落于我一人身,若你果真是灵佛,便遂了我的心意。”

说完闭眼从签筒里抽出一直签来。

“此签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风辄龄认真地听着庙祝解签道,“签文原是说落下人间的仙人要归得本位,就要舍弃在凡尘留下的一切。”

“若求得他人康复,该怎解?”风辄龄问。

“坎坷一生,淡泊世俗,放下了心中魔障就是安宁。”庙祝捋须道。

付了解签的银钱,却见孜澜败兴而回。

“如何?”风辄龄关切问。

孜澜默不作声,紧紧拽住了风辄龄的衣袖。

“怎么了?”风辄龄问,“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没……没甚么。”孜澜面色苍白,“突然不想待在这里了,我们回去罢。”

“好。”风辄龄向他微笑道,“你说怎样就怎样,明早还要赶路,早些回去休息也好。”

回到客店,风辄龄一直等到孜澜入睡才走开。孜澜带回的面具搁在一旁,他永远跟长不大的孩子般对人间的一切都充满新奇。

那场大火……可有伤到他?

刚交代完庄中的事,李长静就出现在程迎面前,他面容疲惫,比往日憔悴许多。只听得伺候他的人说,自那场大火以后,近半个月李长静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处理商务,即使出了房门也是陪客饮酒,也没人说庄子有甚么要紧的事,他为何会此般操劳?

李长静坐在程迎身边,草草喝了一盏茶,整个人就无力地靠在程迎身上,程迎惊怔,整个人僵在那里,他轻阖了眼,眉目紧锁,想来烦事多,扰得他心中不宁。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着。

“你……怎么了?”程迎轻语,手轻轻抬起,有意抗拒。

伺候李长静的老仆苏吉轻足走近程迎,低头在程迎耳边轻语,而后才退下。程迎目光恍然,转过头来看着小憩的李长静。原来是为了聂明焕,他烧了渔阳与离郡的账簿,打碎了两个库房里八成要运往江都的花瓷,曾记典当行寄放在庄中的七十多件古董被他毁了个干干净净……而聂明焕做的,远不止这些。

大致睡熟了,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眼眸时,他才醒来,见到一旁的程迎,迷喃:“对不起,打扰你了。”

程迎摇头,又给丫鬟示意,转过身对李长静道:“见你太累就没有叫醒你,我让厨房做了点饭菜,方才叫了丫鬟去拿了,你吃了饭再好生歇歇。”

“好。”李长静温笑应道。

饭菜上桌,程迎对身边的丫鬟道:“让奶娘带小公子过来吃饭。”

丫鬟回道:“小公子玩了一下午觉得累了,一个时辰前就已经睡下了,要叫醒么?”

“不了。”李长静抢在程迎之前回了她道,“就让他好好睡一觉,让厨房随时准备好饭食点心,待公子醒了就送去,他还小,不能饿着。”

“是,婢子这就去办。”

“吃饭罢。”李长静给程迎夹了菜。

“焕儿闯了如此大祸你却宽恕他,我怕他日后会越来越任性……”

“他还小。”李长静打断程迎的话道,“人总有做错事的时候,没有人永远是对的,圣人也会犯错,更何况焕儿才四岁。没有错就没有对,他愈是犯错我就愈高兴。”

看着程迎惊异的目光,李长静冲她微微一笑,道:“当他犯的错越来越少的时候,你的焕儿就长大了。”

虽听李长静这般说,程迎心中却难以觉得安慰,她不明白原本听话的孩子怎么变得今日这般模样。

是因为想要忘记,才选择忙碌不止。

那日在书房他最后记起的,是那个名为风辄龄的男人在烛光迷离中亲了他。他怎么也忘不掉,忘不掉……

每每回到书房,对着残破的彩衣仙女图,风辄龄的面容便顿然跃进脑海,深刻而不灭,日日夜夜,折磨得他心疼,连梦中,也难得摆脱。明明伤痛如此,却总也舍不去,放不下,时间越久越是沉重。

第十三章:重来

昏昏沉沉醒来后,孜澜寻不见风辄龄的身影,却从马夫手上拿到风辄龄留给他的信。

金丝华纹的衣裳又落到孜澜眼前,不顾孜澜是否愿意就从孜澜手里夺了那封信来看,嘴角扬起的笑纹生硬而不带一点感情,也不顾孜澜感受,当着孜澜的面就将信给撕了个彻底。

“看吧,这一生你与他之间不过是照个面的缘分,他是谁,他是被困在凡间的诸策仙君,在下凡尘前早已被流离用翎攒的红绳将缘分绑在了一起打了死结,剪不断,解不开。你比不上流离心狠,在这凡尘中,你可用我的心感受到悲痛了么,你那无心的不灭灵体原本就不知情爱,不知悲喜的啊。”

孜澜将掌心紧贴左胸,感受到生命搏动的韵律,恍然惊觉陌生。

苦笑抬头,孜澜讥讽道:“如今的你又怎样,你又怎知情爱悲喜,你要的不过是我这里的这颗心,我给了你又如何,你也无法知这颗心中我的情爱悲喜,你比我可怜,无论你做甚么,那个人也不会在意你,而我,至少陪了他三年,人间的三年,足够了……”

他心膛忽觉一腔空凉,仿若无边黑渊。他冷冷地扬起嘴角,伸出满布青鳞的兽爪,生生插进孜澜的心膛,孜澜全身顿时一僵,猩红的血液从他青鳞上浸流而出,滴淌进泥壤里。

“既是已知情爱,这颗心就该还了。”眼中漫散邪光,一颗鲜活的心脏顿化作兽王的灵元被他握在手中。

孜澜倒在血泊里,收缩的瞳子顿失色彩,尽是灰白,恍然耳边有人曾语。

喜欢,是甚么?

喜欢,就是心里想要一件东西。

心里……我甚么也不想要。

可是,我想要你。

别苑逢秋,金黄铺地,芙蓉不娇,正青翠含苞。

有人送了封书信来,约聂深弦三更在别苑相见。信是直接落到了李长静手上的,李长静来到别苑时不过夕阳正斜。

别院的老仆都被遣离了,空荡荡的园子里就只有李长静一人孤身游走。这时的空寂浸入李长静的心底,倍感熟悉。推开房门,轻袅的檀香铺面而来,梅画挂满了四壁,案台上搁着已干的砚台,沾了些灰尘,新铺着洁白的宣纸,似有人正准备作画般。整个屋子设置简单,退尽繁冗杂琐,不如院中花园的四季百花。

这个季节,池畔的十多种菊花应季争相开放,清静雅致,实在惹人心生爱怜。折了几支,插进了屋里空置的花瓶里,在砚台里添了水,磨了墨,提笔在纸上写下梅画上的句子。

寒庭清清,寥寥数墨笔成景,南风疏离,春柳懒绿。

碎雪苍苍,片片飞若絮难聚,朔风不休,谁仰苍穹?

聂家大公子的遗句,果真漫卷书香。若是凭着已有的才学参加朝廷的科考,不定能他日为官,造福百姓。而今已是英年早逝,实在可惜。李长静安安惋叹。

廊檐的灯亮了,兴许是看院的下人点的。屋外有重重的脚步声,李长静打开门看去,屋外小庭院中的石桌上被置了一些酒菜,却不见人影。

芙蓉羹、青菜片、三丝炒……都是在庄子里难得吃到的小百姓家的小菜,酒是窖藏的竹叶青,不难闻出。看院的下人倒是有心,在这冷清的园子里过活倒是别有滋味,似乎,自己想要的,便是这样的一种生活。

小饮一杯酒,一口冰凉下肚,化作一团火暖了整个肚腹。有些酒是不能烫的,要原来的好,要有它本来的滋味。菜是平常的味道,手艺不算精,倒也能过得去。

秋的夜微凉,李长静耳廓灵动,转身来就见一身薄衫的风辄龄将意见貂袍抱在手中,风辄龄冲他微微一笑,向前走来,将貂袍披在他的身上。貂袍里,还未散去的是另一个人的体温。

“酒菜可还合你的心意?”风辄龄温声问。

食指圈握在虎口的酒杯落下,起身来走近风辄龄身前,目光直直地探进他的眼里:“不是费了许多心思才逃走的么,怎么又回来了?”

“逃不了了。”风辄龄苦涩一笑,“再也不逃了。”

疑惑地看着风辄龄,李长静回座,饮酒问:“你约聂深弦来此,就是为了一桌酒菜?”

在李长静对座坐下,自取了一杯斟上酒:“还记得我是谁么?”

“封刀城,风辄龄。”

风辄龄抬眼望一眼李长静,竟苦涩地笑了出来:“可还记得你欠了我甚么?”

欠?李长静困惑地打量眼前的人,他不曾记得与眼前的这个人有所相欠,他亏欠的,只有聂家母子。

风辄龄竟毫无遮瞒地又笑出声来,声声刺痛在了李长静心上,他说:“果然贵人多忘事,真是甚么都懒得去记了。”

“你……”李长静不急不躁,心如湖镜,“知道甚么?”

“喜欢这里吗?”风辄龄环视周围问。

“喜欢或不喜欢又怎样?”字字谈如清风。

风辄龄取了一块雕龙的镯子来放在李长静面前:“我们在一起罢。”

“我已成亲。”话微微一顿,“你来喝过喜酒的。”

“不要紧。”风辄龄起身上前几步,将李长静拥进怀里,“不小心忘记的总会记起来。”

贴身的炙热隔断了咫尺之间的凉秋。他是想知道的,他一直都想知道自己的过往,和风辄龄的过往。他轻轻抬起手来,覆上风辄龄的手背,这样的距离很熟悉,很温暖,很眷念。

“今后,我就唤你长静,长静……”风辄龄将头靠在他的耳边,“可好?”

“不……”李长静拨开了风辄龄,起身拉远了两个人的距离,“既是忘记了,就是不想再记起的。你如今仍受封刀城的追剌令,念你我曾经相识,你走罢,不要再回来。”

“是吗?”风辄龄微笑,一口血气上涌,喷溅了一地红。李长静一惊,急步上前扶住他,竟不料想他反手将李长静用双臂困在怀中,唇齿间辗转着他口中的甘甜。

分明是调了色的糖水,却是如何拒绝也逃不脱。

滚烫的双耳顿时烧红了他整张脸,血眼微迷在眸帘里。原本薄凉的抗拒遇到了他如无赖般的炙热,整个人就头脑发懵地陷下去了。

风辄龄锦被掩好李长静的身子,熄了灯,上床拥住李长静:“还有一些时候,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还不到天亮怀里就空了,醒来时风辄龄拿下他留在额头上的字条,潦草的字走在泛黄的薄纸上,要镇住邪魔似得。

已回,勿念。

风辄龄穿衣起床,打开窗,窗外猛烈的日头让他顿感全身恶寒。他取来貂袍裹住全身才觉得舒坦。孜澜不在,他随时都处在死亡边缘,冻死或是烧死,不过早晚一瞬间,即便如此,除了再也见不到记得过往的聂深弦,他也了无遗憾,本来上天就没有在此生给过他多少值得眷顾的东西。

还没进院子,就听见程迎厉声教训的声音:“说,你错在哪里……”

进了院子,正见程迎挥动着细长的枝条实实地打在聂明焕的身上,聂明焕埋头跪在地上闷声不吭。李长静急步上前截住程迎落下的枝条,肃目直视程迎:“你在做甚么?”

程迎毫不惧怕地迎上他的目光,不躲不闪,坚定道:“程迎的儿子不识大体,屡屡犯错却不知悔改,身为人母,只得以家法教训,让他痛里知错,如若不然,日后这偌大的庄子如何放心让他承继,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家业败在他一人手上?”

“他还只是孩子……”

“庄主不可纵容,这不能作为他屡屡犯错不改的理由!”程迎打断李长静的话道。

见无法湮息她的气焰,李长静抱起地上的聂明焕,回头对程迎道:“那就让我来罚他,日后,我会给你一个好交代的。”

程迎看着聂明焕,他双手已然红肿,还不知背上被枝条打成了甚么模样,他也不吭一声求饶。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偏偏他不能早早看清自己身处何境。

取来药油擦在聂明焕红肿的双手上,轻轻一吹,红肿烫痛的双手顿时感到清凉舒服。聂明焕微微抬头看他,他眉宇温静,认真温柔地为聂明焕包扎着双手,没有一句训斥,聂明焕也不说话。

待李长静将聂明焕身上也上好了药,就从书架中抽出一本蓝皮书来放在聂明焕的腿上:“待你觉得双手好些了就将这书中的内容全部抄写十遍,再背熟,不识的字问先生。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下个月十四你背给我听,错了我也不罚你,我罚你母亲。不抄罚你母亲跪祠堂,不背罚你母亲洗尽全庄人的衣裳,错一字我就用你母亲今日打你的枝条打你母亲身上一下,错一句,枝条改用荆条。”

聂明焕惊怔地放大了双眼瞪看李长静,只听他淡如清风道:“既是无法亲近,那就恨我罢,你只有恨我,才会知道自己该做甚么。”

蓝皮书从聂明焕腿上花落,抬头再看李长静修长的身影时,突然莫名地觉得他格外冰凉冷漠。伤口的疼痛也开始烧灼起来,原本亲近的人顿时远走,变得遥不可及,原本的不知恨,也逐渐深刻起来。

一个月后聂明焕竟背完了正本蓝皮书上的内容,虽错了两个字,却也没甚么要紧,落下的枝条在程迎手上拉出了两条红,聂明焕冷冷地盯着她手上的伤,怒火和恨意就开始在他心里燃烧起来。

后来,他再也不错一个字,请来的先生教尽毕生所学,请了又退,退了又请,聂明焕原本温和的性子也逐渐变得乖张不驯,每次李长静从外回来他都要将李长静亲手杀了的模样,每次都容不得他下手,李长静就将他给降了。

“不像是恨你啊。”风辄龄托着茶盏沾湿了唇,笑语:“心若再狠些,只要在你的食水里下点毒药,整个锦绣山庄就都是他们母子的了。”

“他还小。”李长静淡淡轻语。

风辄龄拉紧了厚实的貂袍:“在寻常百姓家,五岁的孩子已经开始帮家里一个人在山上拾柴火了。”

李长静当作不曾听见这番话,浅浅地酌了一口茶。

轻轻一笑而过,风辄龄覆上他的手,温语:“你说他还是个孩子,那他就是个孩子。”

沉默不语,想不起过往。

“我们……如何相识的?”话,还是咽不住地坦白出来,“发生了甚么,我想知道。”

风辄龄起身站起,走到李长静身后蹲下,拾起滑落在地的蓝纹发带,温柔地将他散开的银发绑好,才说道:“慢慢想罢,总会想起的,不急,有的是时间,我不会逃的。”

心中被砰然一击,到底还是被看出来了,瞒不长久,想来还是直来直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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