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承泫快步往正殿走,果然见一个青色身影正在玉阶下笔直站着,影子拉得老长。
“那个公瑾想学武。”蒋连青避开褚承泫的视线。
“……青青你说什么?”褚承泫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公瑾繁身体也不是很好,在这深宫庭院的,委屈了他,让他去江湖上学些武功。”
蒋连青似乎不想与褚承泫多说,见褚承泫似乎听懂了自己说的话,转身便往外走。褚承泫却一把拉住蒋连青的束衣带,没想到这蒋连青体重却挺轻,便褚承泫狠戾一拉,整个人便向褚承泫倒。褚承泫一愣,随即将计就计,佯装要接住蒋连青的样子,一拥将蒋连青抱住。
原想蒋连青会奋力挣扎,但他只是咬着唇,别过头去。
“你要如何就如何,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
褚承泫听了这话只是苦笑,随即便把蒋连青放开,替他拍了拍落上衣衫的灰尘,在都知与御前侍卫的簇拥下,走了。
落寞。失望。心痛。
到底哪一个词更适合自己呢。
褚承泫自嘲。
而蒋连青无论怎样看透人世苍凉,却始终还是个少年而已。他看着褚承泫渐渐走远,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头深深埋在双膝间,失声哭了出来。
小的时候母后便是这样抱着自己,并不要宫女的服侍,亲自为自己穿上衣裳。那时母后说:青青要快快长大呀,长大了做东辽的皇帝,让东辽雄踞天下。他当时问母后,要怎样才能雄踞天下,母后只回了他两个字。
褚承泫有称霸天下的野心,所以吞并了东辽。
那他是否也如那两字一般,才能一统江山呢。
无情二子岂能说透。
第八卷
【瑞晋·皇宫】
褚承泫将公瑾繁交给了他自小便在四方游走时得识的挚友——天灵教教主韩子扬,。韩子扬将公瑾繁从皇宫内接走时,给蒋连青立了一张借据。大概是说公瑾繁非他天灵教宗室弟子,他亲自教他一年武功,便将他送回宫中。
褚承泫暗自想,这臭小子几年没见,教主倒是当的像模像样……
转眼间冬去春来,烟柳满皇都之时,正是公瑾繁出师之日。
两位大都知在瑞晋的北城门迎接公瑾繁回来,竟揉揉眼睛,认不出此人是谁来。
褚承泫正与蒋连青在御书房内分析攻破琉球一带的作战图。蒋连青原是不愿来的,只因琉球与东辽只相隔一条海峡,褚承泫想让褚军驻军在东辽,这劳民伤财之事,蒋连青下定决心要阻碍褚军的进驻。
褚承泫满目欣赏地看着蒋连青修长的手指划过一道道山脉,全然未听他在说些什么,只是转眼盯着蒋连青秀气的鼻。蒋连青见褚承泫失神,一下子恼了,便起身,准备离去。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却听到有人传报,说公瑾繁已抵达皇宫了。
蒋连青眸中闪过一道欣喜的光,褚承泫见他心情好些,便匆忙叫都知传公瑾繁来见。
不时,一道修长的身影便出现在宫门的正前方。
“叩见皇上。”那声音似珠落玉盘,又似清风拂过脸颊,清逸悦耳。
褚承泫还记得在猎林里见到公瑾繁时,他脸圆圆的,身材矮瘦,一双大眼眨巴眨巴的。
而眼前的少年,肤色似雪,面容清秀,却没有丝毫女气。长发如瀑布般垂到腰际,其上戴着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身材已有些修长,一生水墨衣衫配着白色狐裘,自是一副飘飘若仙。
“皇上,蒋公子,繁儿回来了。”公瑾繁并未下跪,只是微微弯腰,嘴角一抹轻笑。
蒋连青不知自己怎的,竟孤自打了一个颤栗。
褚承泫没注意到蒋连青的异常反应,只是含笑问道:“繁儿,你这一年,可学成了什么本事?”
“禀皇上,繁儿不才,只学会了些用兵之法。”
“哦?”褚承泫有些兴趣,他仔细端详现在的公瑾繁,一生儒雅之风,却更像个俊秀书生。
“用兵嘛……”褚承泫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笑着看向公瑾繁。
公瑾繁会意,接口道:“皇上,春秋时齐国上卿管夷吾曾有谏,‘兵无主,则不蚤知敌。野无吏,则无蓄积。官无常,则下怨上,器械不巧。则朝无定,赏罚不明,则民轻其产。故曰:蚤知敌,则独行;有蓄积,则久而不匮;器械巧,则伐而不费:赏罚明,则勇士劝也。’繁儿也略明白些其中妙义。”
“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不可一日无将帅。繁儿在回程的路上也听百姓说了一些。当朝三大猛将,已有两位上帅告老,而骠骑将军冽寻驻守南蛮之地多年,此时不宜调兵攻打琉球。所以繁儿想请奏,率江浙驻兵攻打琉球。”
听完公瑾繁的一番话,褚承泫与蒋连青却是沉默,褚承泫突然觉得,世事变迁,有些不易察觉之事一直在变化。
比如说——
“你有几成把握,军队不驻扎在东辽,还可以攻破琉球?”蒋连青沉默一时,开口。
“如果陛下与公子愿信繁儿一次——”
“繁儿有十成把握。”
“十成?”褚承泫皱眉,他与蒋连青就此事讨论已久,自知就算褚军从东辽攻向琉球,最多也只有七成。
公瑾繁垂首,未再多话。
“传朕旨意,即日封兵部尚书之子公瑾繁为少将军,攻破琉球。”
不出四月,江浙军传来捷报,琉球王都攻破,大王窜逃被俘。
江浙驻军中纷纷相传,带兵打仗的主将公瑾繁,武功出神入化,在战场上从未佩戴盔甲,只是一身雪白长衫,一把染香扇,斩杀敌军于马下。
收复琉球后,公瑾繁又调往中原北部,抵御了蒙古军的入侵,所到之处,战无不胜。
“青青,这公瑾繁自从天灵教回来后,这几年可是大有所成啊。”褚承泫笑。
“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本更适合文臣,而不是武将。”蒋连青皱眉。
不出索然,公瑾繁一回了瑞晋,便领旨卸了将军令,入了枢密院。
本朝三十四年,公瑾繁入相,朝廷老臣嗟叹,这可是公瑾一族自入主中原以来,出的第四位丞相了。
这天刚亮的,公瑾繁便抱了一大坛梨花香来蒋连青处饮酒。他在宫宦大臣面前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一见了蒋连青,便又像一个小孩子了。公瑾繁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又因本身不胜酒力,几杯下肚,已是醉了个干净。他一手抓着蒋连青的衣袖,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呜地抽泣起来。
“公子,公子,我自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他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好难受……他只当我是臣子……”公瑾繁一低头,呕了出来。
原来如此。
蒋连青轻柔地抚着他的头。这样的感情已经在心中深藏了许久了罢,甚至于他如此努力,从一个不受宠的纨绔子弟直登丞相之位。
蒋连青不知此时自己心中是何作想,褚承泫是坐拥天下的天之骄子,也许除了繁儿以外。还有无数人仰慕他,畏惧他,甚至痴恋他。他却把情全给了一个人……为何不把那一份情分给别人几分呢。若公瑾繁抓到了哪怕一分,也定会像抓准救命稻草一般珍惜。
怎么就是有些人,不懂得珍惜呢。
蒋连青一杯梨花香下肚,任自己的心魄失了神,跳得比往常都要剧烈。
他终于有些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呵,道是无情胜有情。
第九卷
【瑞晋·皇宫】
宫墙巍巍伫立,宫里人都道,悠悠日光与皎洁月光,不能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照亮。
就若凡事不能两全一般。
褚承泫从蒋连青处饮茶出来,便邀公瑾繁到外皇城的柳瑶湖商议朝政,冬去春来,湖边的宫柳抽出柳条,在风中与湖水相映起舞。
“繁儿,今年宫中的花草长势喜人啊。”褚承泫欣喜地说,从小宫女端着的青瓷花瓶中摘下一株小红花,递给公瑾繁看。
公瑾繁应了一声,轻轻接过花儿看,他反手端详了一阵,便又将小红花放进花瓶里,缩手时不小心碰着了小宫女的指尖,小宫女的脸刷得一下变得绯红。
两人又在湖中心的亭子里坐了一会儿,褚承泫有意离去。公瑾繁等到褚承泫上了玉辇,发觉自己的气息已有些乱了。他稳了稳心神,也未乘轿,便徒步向皇宫外走去。
公瑾繁在王府大街虽也有府邸,但却时常待在蒋连青身边,对着宫中的道路还有些生疏。他心里回味着方才赏柳的情境,走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了。
这是外皇城的一条小道,不远处可以看到宫中的洗衣宫,妃嫔的长裙与宫装在树间摇晃。公瑾繁正准备往回走,却发现有一个少年正向洗衣宫的方向跑来。
少年跑的很急,仿佛有什么天大的急事。他擦过公瑾繁的身旁,却没有看公瑾繁一眼,眼中的目标只有眼前的洗衣宫。
几个男妃宫中的大都知正在洗衣宫门口与宫女亲昵,公瑾繁看了不禁皱眉。少年跑向其中一个似乎是头的,将怀中的衣服折好了交给他。
“呼……这几件是殷妃的,鼓儿和我已经洗干净了。”少年累得直喘。
“洗好了啊……”大都知并未转过来看他,而是指了指石凳上垒着的几本书,“书我从宫外给你带来了,拿去吧。”
少年并未应声,而是冷冷地瞥了这一群人,抱起书便走。
少年往回走时似乎在发现公瑾繁。他见公瑾繁一身雪白色衣裳,与宫中的几位男妃穿着很是相似,便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
公瑾繁摇着折扇,心中暗想,就算他将自己当成宫中的妃嫔,一个下人也应该对妃子行礼吧。他忽然来了些兴趣,走上前去拍了拍少年的肩,少年步调微停,转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看到少年的相貌,公瑾繁心中大惊——
长得和皇上有很多相似之处。
只不过皇上的轮廓坚毅些,而眼前的少年却是略显柔和。
“你是哪个宫的?”公瑾繁问。
少年似乎有些犹豫,对他抛下一句“我和鼓儿一起住”,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公瑾繁注意到少年腰间挂着一枚浅灰色的玉佩,字迹露出半边来。
看似是一个“褚”字。
——是皇族?!
角落的小院已经映入了褚一丹的眸中,他还有些心悸。刚才在洗衣宫门前遇到的白衣男子,一双眼睛好似要把自己悉数看透般,他拐进右道时侧头瞥了男子一眼,见那男子还在远远看着自己,一身的仙风道骨之气不似宫中风尘味极重的男妃们。
当他看到鼓儿在小门口等着自己时,才慢慢安下心来。
鼓儿是个胖胖的小宫女,两颊长着星星点点的麻子。她看到褚一丹抱着一沓书冲进门中,一脸惊慌的模样,风风火火地提起宫裙,奔上前来帮褚一丹抱走了一部分。
“六殿下,你怎的如此不小心,是不是又撞着外人了?”鼓儿瞪着大眼睛。
“没,没撞着……”褚一丹接过鼓儿递过来的小茶杯,一口啜饮,“是书太重了。”
“六殿下,鼓儿给你捏捏肩吧。”鼓儿卷起双袖,露出肉肉的小手,开始给褚一丹捶肩。褚一丹从书堆中翻出了一本叫做《菜根谭》的来看,不时在字里行间做一些标记。
夜幕降临,月色渐浓,鼓儿滴了几滴灯油在烛盏内,烛光轻轻摇曳,映着褚一丹的清秀面庞,烛泪滴落。
这外皇城的小院,正是皎洁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第十卷
【瑞晋·皇宫】
褚锦安犹豫着该不该让宫女搀扶自己下地来。
他长到十岁时,见褚锦安身体欠恙,炫帝便传旨下来,派了一个翰林学士到他寝宫里授课,不再与其他皇子一起在御书房习书了。
而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褚承炫。
“你还是在床上好好歇息,不要下床来了。”褚承泫心里有股苦涩的滋味,他自小在五王爷府长大,对这位体弱多病的弟弟印象不深,只记得他的母妃被冠为“天下第一美人”。而眼前的他,看似比他的母妃还略胜一筹,犹如画中人。
“——谢父皇。”褚锦安也未勉强,重新坐回病榻上。
“咳——”褚承泫有些尴尬,他自从回到了皇宫,自己幼时的兄弟们都将他认作了父皇。难道自己与父皇长得真是如此相似么,像到连父皇的近身大都知也不能分辨……
“那个……锦安,最近有没有好好的养身子?太医院给的药是否都服过了?”褚承泫思索半天,想着,父子相见都应该说些什么。
“回父皇,咳——锦安一直有服,最近身子也有些好转了。”褚锦安看着褚承泫脸上的表情变换,忍不住想笑出声来,便用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掩盖了旋到嘴边的笑意。
又与褚锦安寒暄了几句,褚承泫终是无话可说了。他推辞自己还有政事,嘱咐了褚锦安几句便回了寝宫。他仰头饮下一杯苦茶,神情渐渐不再恍惚,方才与褚锦安坐在一起时,满脑都是他的一颦一笑,莫不是自己这弟弟有什么迷魂术不成?
他想着褚锦安回自己话时的模样,脑海中有两个人影在相互转换,许久之后,重叠成了一个人影。那人影在对自己灿烂的笑,慢慢牵起自己的手。两人打着油纸伞在青山绿水间相携而行,那人影告诉他,自己喜欢这里与山为邻的生活。这样的一情一景,他从未奢求过。
蒋连青。
他呼出一口气。
幸好是蒋连青。
褚承泫走后不久,门外侍卫来报,三皇子褚君傲来见。
褚锦安正欲拾起书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随后便放了下来。
褚君傲制止了侍卫的行礼,大步走上前来。他与褚锦安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却长得丝毫不像。褚锦安像一幅婉约的江南山水画,而褚君傲就像一幅泼墨的骏马图。
他一身黑色绸缎的衣袍,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鼻梁英挺,眉毛轻轻扬起,目光锐利,整个人显现出一种别样的邪魅来。
“君傲。”褚锦安向他笑了笑。
褚君傲又一挑英眉,向褚锦安伸出了手,褚锦安未经思索,将苍白而修长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上。褚君傲的瞳深不可测,此时却闪过一丝别样的情愫。他拾起床边的书,翻到褚锦安折角的地方,递过去给褚锦安继续看。褚锦安却合上了书,垂下眼帘。
“我倦了,想歇息。”褚锦安抽回了自己的手。
褚君傲不语,只是径直坐到床边上,将褚锦安拉到自己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他单薄的脊背。
“你派去到西南的探子,有消息没?”褚锦安闭着眼睛问。
“没有,”褚君傲沉声道,“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一处也没有消息。”
“如果你想要皇位,褚岚陵是否还在活着你并不在意,对么?”褚承泫又一阵轻咳,褚君傲温柔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能到手。”褚君傲笑了起来,“你也一样。”
半晌,褚锦安都没有再说话。
当褚君傲以为他已经睡熟时,褚锦安突然翻身,抬起头,吻住了褚君傲的唇。
“不就是天下而已么,”吻毕,褚锦安轻声说,“你要的起,我也给得起。”
【瑞晋·八角楼】
八角楼是外皇城西南角的一座楼阁,坐落在祭坛之上,被誉为“瑞晋第一楼”。
极目远眺,便可以看到整个京城。
蒋连青登上最后一阶石梯,褚承泫果然早已在此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