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于飞怒道:“糊涂,我复北楼虽然没有男女大防,可是谢家小姐却是尚未出阁的闺秀,世人对她的目光更为严苛,如何与我单独会见?”
白焚无奈道:“谢家小姐苦苦哀求,属下向来不知该如何应对?”
桓于飞默然,沉默了很久,望着窗外,白色的雨雾弥漫着,啪啪的雨声敲击着白焚的心,桓于飞缓缓道:“让她回去吧,我不见她!”
俄而,一个碧翠色织锦衫的女子闯入,她的发髻微微散乱,七宝金玉钗斜斜插着,坠下的发丝因为雨水的浸润,紧紧贴着白若凝脂的脸,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衣衫湿透,曲线毕露,神情却还是那样倔强,她咬着香唇,直愣愣地盯着桓于飞,目光坚决,却不知如何开口,翠袖生寒,瑟瑟抖动。
有哪个男人见了这样的女子能不心生怜爱?
桓于飞漠然看着她,道:“谢家小姐这是做什么?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小姐还是回去的好!”
“公子,我只想知道,若我心仪于公子,公子能否勘破世俗,带小女子远离这一地繁华,满身枷锁,寻一个清净地方,一世相守?”她情绪激动,带着奔赴刑场一般的决绝,美目圆睁,用一片痴情儿女的香心拷问着她属意的那个男子。
桓于飞看着这个身在王谢两族夹缝间的女子,明明是可以做一个闲花弄草的贵妇人,此刻,却在要求一个见过几次面的男子带她离开这最是高贵繁华,却最没有自由的地方,他不由心生怜悯。
若是换一个人的话,换一个人的话,不要说是世俗,连历史都愿意为他勘破,可惜,可惜啊!
她见桓于飞不语,忽然泣道:“我本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从幼时便觉自己与寻常女子不同,不要做那金丝雀和笼中鸟,若是我的夫君,必是一位绝世无双的人,可是那王凝之,那王凝之,迂腐,懦弱,偏信五斗米教,每日里就会在那里踏星步斗,拜神起乩,我不甘,不甘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公子!”
桓于飞闭上眼睛,不忍看她,回道:“你既是知道自己将是王凝之的妻子,又何必来此?”
“没想到剑胆琴心,英雄无双的公子飞也是如此懦弱之人,世俗流言虽然难堪,但是只要两情相悦,只羡鸳鸯不羡仙!”她怒道,心底很是失望。
桓于飞不悦道:“你也说是两情相悦,谢家小姐,我对你并没有什么想法,请你自重!”
“那么,公子便是已有心上之人!”她捂住红唇,肩膀瑟瑟抖动,星眸含泪,惹人怜爱。
“又有如何,没有又如何?世人皆言我风流多情,也有人说我薄情无爱,谢小姐,绝世无双的男人未必会是一个好丈夫,平庸一点,倒更会怜人!”桓于飞拿出白色绢子递给她,绢子上绣着一只金羽凤凰,展翅翱翔,光华耀目。
“是吗?既然公子无意,我也不便逼迫公子,只是请公子告知她是谁家绝色,让公子如此倾心?”谢道韫擦干眼泪,不死心地问道。
桓于飞不语,背过身来,掀开白色纸笺,提笔写着,龙飞凤舞,苍劲冷绝,只见上面道: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公子这是?”谢道韫惊恐地捂住红唇。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心里有一人,是个男子!”桓于飞回看她,漂亮的丹凤眼里竟然会有一丝悲色。
若是男子,那该是多么绝世倾城的人,才能让公子飞为其魂牵梦萦。
桓于飞蓦地抓取那张白色纸笺,握在手心道:“白焚,带着谢小姐去粉姒那里,交由粉姒处理,务必不能让人知道她来过这里。”
此话已是逐客令了,谢道韫带着满心遗憾离开了这里,她临出朱门时,转身,双瞳盈盈,似有水色,眼神清和,清脆的嗓音带着遗憾道:“愿公子与你的心上人相守一生,白首不离。”
桓于飞动了动藕色的薄唇,终究没有说什么,目送着她离开。
心里却在苦笑,便如你万般无奈也要嫁给王凝之,我也是万般无奈难以从宿命那里将他夺回来,爱着,却要远离,他身为复北楼主,虽然不在史册,却毫无疑问是这个时代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影响着历史,不能再是他亲自将慕容冲推向更悲惨的命运,宁愿那个人不是他。
第五十五章:死亡
谢道韫离开一刻之后,桓于飞再也坐不住,若是留在谢府,免不得要与谢道韫相见,定要快快与谢安道别,他倒没什么,一个女子,尤其是高门世家的女子,名誉尤其重要。
谢安倒是一脸淡然地品茗,相信昨日的事情,他已知晓,只是对公子的人品是绝对信任的。
桓于飞怏怏地撑着头,右手摸着黑色的棋子,轻轻敲下,霎那间,暖色的灯光闪了一下,涎白色的灯花缓缓坠落,烛光摇曳着,颤抖着,一根根剩下雪白色的烛茬堆在一旁,两人从午时便开始对弈,直至深夜寒凉时刻。
桓于飞倦倦地盯着紫缘黄玉棋盘,谢安执白子,神态也是颇为疲倦,素白的棋子在他的食指与中指之间摩挲转动,他微微蹙着眉头,神色认真。
手指更是美若白玉,似与素白色的棋子一体,分明看不出他正拿着棋子,两人的穿着都比较随意,谢安披着青纱外服,桓于飞一身紫衣,腰间坠着青色的衔龙玉玦。
谢安忽然道:“若是城内失火,城外战起,公子会用什么计策?”
桓于飞道:“这难题可别问我,得去问橘溢,我是一个粗人,没有什么计策,不过,城外之战尚远,还是先扑灭城内之火吧!谢大人!”
“公子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这城内之火势雄,难以扑灭,且可能会烧身,会当如何?”谢安按下一白子,微微扯着嘴角。
“盛极必衰,没有永远熊熊燃烧的火,对于反扑厉害的火,要慢慢来,假装退让,一瓢水,一瓢水地浇,等到他势弱,自然可以一举歼灭,不过谢大人所忧心的火可不是什么熊熊大火,早已势灭,他有任何条件,谢大人只管答应,一味拖着,过不了几日,那火自己便会熄灭的。”桓于飞扔下一黑子,一举定江山。
谢安摆摆手,笑容清和,拱手道:“到底是人老了,比不过公子,今日是我输了,倒是多谢公子赐教了,若是公子所说属实的话,那么我倒是知道如何做了。”
桓于飞把玩着手上的棋子,一圈一圈地摩挲着,揉捏着,然后扔在白玉棋盒,面无表情道:“谢大人可是想多了,我什么都没说,我们只是对弈太久,谢大人头昏了吧!”
“是,公子什么都没说,是我头昏了,忽然想到了!”谢安微微笑着,附和桓于飞。
如此,东晋大局便在这一盘棋上定了下来,桓于飞放了一子,便将了桓温的军,只不过这才只是开始而已。
“谢大人,明日里,我必是要离开的,长期叨扰府上,于你,于我,皆不是一件好事,天下人虎视眈眈,我也不好明确表示自己的立场。”桓于飞缓缓站起来,背对着谢安说道。
“公子,此番回到建康,并不仅仅是为了在下吧,可是还有其他要事?要事公子有任何吩咐,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谢安低头拱手说道。
他这话都是让桓于飞想起了桓冲,但凡跟小时候联系起来的事情,都很囧,桓冲也曾说愿为桓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呢,只是不知道谢安今日这话有几分真。
“谢大人倒是爱多想,我当然是回来看你如何扑灭这残烬的火!”桓于飞转身望着他,美丽的丹凤眼好似含情,实则杀机盎然。
窗外明月皎洁,几缕黑云寥寥,四处游荡,寂寞无依,夜已深,露还降,青枝皑皑,斜影摇晃,红兰自香。
谢安从未看过这样的公子飞,杀气凛然,一种无形的压力紧绷着,拽住,掐着,压着,几近窒息。
桓于飞忽然反应过来,谢安只是一个普通文人,不能承受他的杀气,便收敛起来了。
面容再次冷峻,若往昔一般,谢安才能缓缓喘过气来,他抚住自己的胸口,那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将葬身公子剑下,看来公子虽好,倒真是一个危险人物,不是他这把老骨头消受得起的。
可怜桓温病入膏肓还在想着要荣加九锡,命袁宏起草,谢安借故修改,一拖再拖,直至桓温病逝之日。
桓温在病逝前夜夜噩梦,不得安宁,甚至产生了幻觉,他捂着头,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可怜一代枭雄,临死之前,却是如此畏惧。
若问他看见什么,自然是祖绿萼,刘复北,温绾绾三人,他看见祖绿萼美目空洞,流着两行血泪,红唇微启:“大人何故如此狠心,扔下奴家一人,望大人及时来这奈何桥畔,奴家在这里等着您,一起共饮那孟婆汤。”
刘复北则拿着一剑砍杀他,呐喊着:“还我命来!”
温绾绾满身鲜血,自腹中取出一个孩子,凄惨地大哭道:“还我孩儿,还我孩儿!”
后来,他便看见了桓于飞,他冷漠地站在那里,面容肃穆,茕茕独立,身影孤独,他跑过去,拉住他,哀求道:“飞儿,救我!”
桓于飞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抽出冷光闪闪的剑,一剑刺入他的心脏,然后冷笑一声,转身离开,只留下桀骜的背影,渐行渐远。
他转醒时,神智略微清醒了一些,他甚至没有抹抹额上的冷汗,对着门外大呼道:“买得郎(桓冲小字),买得郎,六弟,快让我六弟来见我!”
桓冲急急赶来,桓温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呼吸急促,眼望着帐顶,他一把握住桓冲的手,颤抖着,完全用不上来力气,他嘴唇剧烈抖动着,嗫嚅道:“我……要将……将桓家……交给……交给飞儿!”
桓冲抹着眼泪,一边忧虑他的病情,一边气愤道:“为何是那贱种?”
“闭嘴!”桓温急怒道,从桓于飞出生,便被带在他的身边,他对那个孩子还是有感情的,甚至比桓熙还要深重,这些孩儿不过是他与皇室的契约,唯独那个孩子完全属于他,虽然他曾经抛弃过那个孩子,但他桓温永远是桓于飞的父亲。
“飞儿,乃……是桓氏家族……子孙中,最……出色的一个,只要……有他在,桓家……就能称霸天下,桓氏……天下!”他的最后一个音陡然拔高,气势雄浑,完全不似病中人。
“我……要见他!”他边说,边抖动着,像是一个羸弱的老人,抗不过时光岁月的衰老。
桓冲无奈,只得派人去请桓于飞,让他来见老父最后一面。
桓家人来请的时候,桓于飞正在闲散地品茗,杯中青褐色的茶叶起起伏伏,浮浮荡荡,似一只只初生的蝌蚪,若一群群迷路的野蜂。
他轻轻放下茶杯,转头对白焚说:“去召集驻守南地的云衣十八卫,我们要去算最后一笔账了!”
白焚,橘溢,紫渺,粉姒,青韶,褚骏,蓝醴,皇落,剩下的云衣十八卫们皆扔下手头的事务,来到桓于飞的身边,任何时候只要主上需要他们,他们便在那里。
桓于飞一身白衣,走在最前面,表情冷酷,却带着跃跃欲试的激动,白焚也面无表情地走在青韶的身旁,蓝醴一脸坚定,望着桓于飞的背影,今日,可能与桓氏一族彻底撕破脸了,虽然会对他的家族不利,不过既然选择跟随桓于飞,便做好了抛弃一切的准备。
橘溢一身妖娆,水红色的外衫,白色的里衣,细腰处结着如意结,缀着镶金玉环,头上插着水色玛瑙簪,看起来倒不像是送葬的,倒像是参加喜宴的,桓于飞看见他如此,倒什么都没说。
建康城内再也没见过这样庞大的美人阵营,当然要排除皇落和褚骏,尤其是为首的那个男人,如此姿容,如此气势,当世罕见。
桓府更是枕戈待旦,草木皆兵,桓冲站在桓府大门,等待着桓于飞的到来,虽然不甘,但那是桓温的决定。
远远便见九个人的身影缓缓而来,桓冲惊讶地盯着来人,他一直镇守边关,虽然听说过公子飞的名号,但从未见过那位公子飞,没想到竟是如此,如此,他一时想不到形容词,他的大哥也没告诉过他,今见着了,真是骇了一大跳。
桓冲望着走近的九人,举起刀,大声道:“桓府岂是无名小辈和外人可以随便乱闯的地方?”
桓于飞没有理他,径直走了进去,却没人敢拦,所有家仆卫兵都瑟缩着警备。
司马兴男带着桓熙等众多儿女堵在中庭,她早已年老色衰,实在看不出当年风采,甚至比之十多年前更为愚蠢。
她冷笑道:“桓府岂是你这贱种可入?”
紫渺微眯着眼睛,身手敏捷地蹿了过去,抬手两个巴掌,司马兴男的脸当即肿得很高,她从未吃过这等苦头,身为晋明帝长公主,深宫惯养,身为桓温的妻子,虽然不受宠爱,但桓温从未让她受过此等侮辱。
粉姒撇撇嘴,恶毒地说道:“年老色衰的老巫婆,说话小心点,今天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把你捏死!”
一个常年处在深闺的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竟欲扑上前去抓挠桓于飞,粉姒再一掌,将她扇地老远,拍拍手道:“都说了,老巫婆,不要惹我们家主上!”
桓熙等人气得不行,桓于飞开口道:“走,不要和无能之人过多计较!”
桓于飞抬脚离开,径直走向桓温所在的房间,还是和十多年前一样,没怎么变,只是将花亭里的白牡丹改种了白芍药,温婉软香。
他哗地一声推开门,步履翩翩,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激动,双瞳微微扩开,望着桓温。
桓温不抖了,全身却痒得紧,不断抓挠着,苍老松弛的皮肤上血痕斑斑,他看见桓于飞进来,便让几位太医出去了。
他神色慈爱,拍拍床褥边,缓缓道:“飞儿,到这里来!”
桓于飞讽刺一笑,独自坐到对面的小榻上,直直盯着他,眼里既含着嘲笑,又含着憎恨。
“飞儿,桓家是你的了,只要以桓氏家族为后盾,你定可以取得天下!”桓温朗声道。
桓于飞却不愿意接着他的话题,只是道:“桓大人从前便是这般,只要是便利于自己,便不管不顾别人的感受,明知祖绿萼深爱着你,却仅仅将她当成棋子利用,想诱复北楼的人现身,刘惔分明对你不平凡,你便是享受着,完全不给予回应,殷浩呢,你却也直接用完他的身体,便扔掉,还有司马兴男,还有你的六弟!你从来都是如此自私,冷漠,绝情!”
“飞儿,今日倒是来指责为父,可是飞儿,人都是为自己活着的,别人死不死又关我们什么事情呢?说我骨子里冷漠自私,你是可是继承了我的血统,和我是一样的人,一样冷漠自私!”桓温不屑地笑道。
桓于飞缓缓站起来,慢慢靠近,脚步缓沉,一步一步扣在桓温心上,他还是惧怕这个儿子的,只见桓于飞藕色的薄唇微启:“若不是遇到刘复北和温绾绾,可能我真的会变得和你一样自私,绝情,冷漠这个特性,我倒是承认的,刘复北和温绾绾教会我的东西,给予我的东西,是你和祖绿萼皆比不上的,他们倒更像是亲生父母,但是却有人买通永嘉四十八盗,杀了他们,你说这个人是不是罪该万死呢?”
桓温一阵冷汗,他从未想过桓于飞会如此重视刘复北和温绾绾。
桓于飞继续道:“可是这个人却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又不能杀他!”
桓温脸色大变,颤抖着嘴唇,问:“你如何知道?”
“是啊,永嘉四十八盗虽然罪恶滔天,却很守信用,连战鬼死后,都不肯说出幕后主使,可是我总会有办法的,有一个人功力最是不济,却最后一个死,桓大人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