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那里只逗留了极短的时间,苏启便带着我离开,仍沿着原路退回密道,一路走回那个来时的树洞。到达后,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我几乎一日没有吃半点东西,肚子里叫个不停。
苏启把我带上马,忽然在我背后说:“你原来就是个吃货啊?”
我听到这话,心里一气,争辩道:“快一天没饭吃了,还不许饿吗?”
“我们现在回去,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他声音已没有来时那么冰冷了。
比起吃饭,我更在意是我们究竟来做什么,于是我便旁敲侧击地说:“刚刚你让我记住那些石头是做什么?”
“要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是破阵吗?”
“我会告诉你,我要你做什么。”
“苏启。”我真的佩服他的耐力,遂半开玩笑地说,“你是不是从小吃米饭时,就没掉过半粒?”
“你说什么?”他开始有些奇怪于我的问题。
“我是说你嘴严,严的从来没漏出过半粒米!”
他听完我这话,良久都没有回答。而是带着我,一路疾驰,再回到住地后,只说了一句:“少说话,总不会有错。”
这话不知是说他自己,还是在提醒我。我只得不再张嘴,跟着他进了屋。他吩咐下去后,便有人上了饭菜。
吃过晚饭后,我被他带到一张书桌前。他指着桌上的笔墨问我:“你可否画出今日所见的石阵?”
我看着他,用最平静的语调说了个谎:“那个太复杂了,我不可能都画出来。”
“那好,我们明日一早再去看一次。”他继续说道,“今日,能记下多少先画多少。”
“好。”我一边答应,一边在纸上画着。半饷后,大约六成的阵型被我描在了纸上,大体的结构已然跃然纸上,只是有些细节,我没有画出。
他看着我画图,并没有出声,只是在图画好之后,拿起来细细看了一遍,便放下道:“好了,你回去睡觉吧。”
我并没有照他的吩咐去做,而是站在那里,问了他一个看似漫无边际的问题:“苏启,你做事会问为什么吗?”
“什么?”他抬头看我。
“你的行动也有人在吩咐对吧?”我与他四目相对,想极力从他的波澜不惊中看出点什么,“听令,分两种境界,一是迫,二是从。迫者如我,或为利或为生;从者如你,或为忠或为义。你必然当这二者有区别,可实际上,于发令者来讲,都只是达到目的的途径罢了。”
他并没有答话,而是绕过我的话锋,不咸不淡地说:“你也是为忠义才跟我来的,不是吗?而你又怎知我不是为利?”
我仍不死心,想把他绕入我的话中:“无论如何,我们不同。我为的是于我站在同一处的人,而你为的却是站在你头顶上的人。我于他们是兄弟,你于他们只是棋子。”
“杨如遗,你这是挑拨?还是离间?”
“都不是。”我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是天道——人心嵬嵬,若没有私欲,自是坦荡不言,何须标榜忠义?”
“你是说,若无恶,何言德?”他是聪明人,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言德是为免恶,这总好过,宣扬忠义多半是为了统治。只说如今天下一统才几年,可还有人记得那些战争?几人还会提起当年的金戈铁马呢?”我并不愿揭起伤口,却想让他跟进一步知道我的深意,“最锋利的刃,昨日伸出去能刺伤敌人,今日留在怀里就可能扎到自己。”
他听了我的话,半饷后,才幽幽轻叹道:“既然成刃,便没有选择了。刃已成,再把它熔铁成犁,怕也难以耕地了。”
他的话,也有一种悲凉的道理,就像战死沙场是将军最好的归途一样。我正在踌躇如何继续我们的谈话时,他忽然说了句:“杨如遗,你不是个普通人。”
我听到这话,惊了一下,忙说道:“在你眼中,何谓普通?”
他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双眼紧紧盯住我,静静地问道:“你究竟是谁?你的背景,家事是什么?”
我们互相都只有问题,没有回答。我接下来的也只是个问题:“那么你呢?苏启,你在做青松堂的堂主前,是做什么的?家在哪里?”
“不记得了。”
“是不想记得了吧。”我看着他说,“人总是选择性遗忘一些东西,久而久之,便真的如没有发生过一样。”
“看来,我们真的没有必要做游戏了。”他忽然调转了身子,从多宝橱的一格中拿出一个盒子,走到我身边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摊开铺在我的面前说:“这图,如何从这点以最短的路走到那点?”
我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这纸上画着的,赫然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个巨石阵。横纵方圆,没有半点错误。显然,他今天让我画图,只是在试探我,而真正的目的,自然是解开这阵法。
我拿起笔,在纸上画了几下,然后便说道:“这图其实有不只一种走法,要看当时的地理情况具体分析。只画出路径,看到真实的情形,单凭这地图,未必可以走得出去。”
“你的意思是?”他皱起了眉头。
“带上我。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在耍什么花样?”
“我去之前,要知道他们的情况。”——我只是在赌,赌他们不会在带我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斩尽杀绝了。
“不行,那样耽搁太久。”他拒绝了我。
“呵呵。”我冷笑了一下,“你见过做交易前,一方先失了筹码的吗?谁都不是傻子对吗?”
他盯着我,良久没有说话,最后只是一句:“你跟本就没想过合作对吗?”
我不置可否,只是重复着我的条件:“如果知道了他们的消息,我马上就带你们进去。”
“好。”他破阵心切,总算后退了一步,“怎样算知道消息?我不可能把人都给你带来。”
我静静地说道:“你只要问我三哥杨如严,帮我打听一下,我大哥和二哥是否安好,就可以了。”
“你只要这个?”苏启看着我有些疑问的神色,“若我告诉你安好,你便信了?”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做不做在你,信不信在我。很多事情,于心而言,不知道便是没有发生,没有发生,一切计较,都是无意义的。”
第二十一章
一念两望
从苏启那里回来,我仍旧未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这使我朦胧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身历两世,经历过如此多的事情,我渐渐明白,人是不能无谓担心太多的,世事随天道,运行于一种微妙的法则中——它总会向你最担忧的方向发展,心的塌陷是所有希望哄塌的第一步。
夜半,我在月光中醒来,才发现窗一直是开着的。夏夜和风吹入,一丝清爽,让我消去了大半的睡意,刚刚有些清醒,我就听到门口似乎有些动静。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杨如遗,你睡着了吗?”
“没有。”我听出那是苏启,便说,“进来吧。”
他听到我的话,推门进来。进来后,他在桌边搬了一把椅子,放到我床边坐下。我半坐起,看着他问道:“有事吗?”
他没有说话,忽然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左臂。我看到他左臂关节内侧有一个如铜钱般大小的原点,颜色红得有些发黑。我看着那暗红色的印记问道:“这是什么?”
“是蛊毒。”他缓缓解释着,“是一种叫作‘朱丹’的蛊毒。此毒每三个月为一个周期,毒入心脉,血便从红色慢慢变成深色,若三个月内没有解药,最后血便会成为黑色,阻滞在体内,淤积于心,濒死时心脏肿大如石榴,最后血液膨胀而亡。”
我听完他这话,心里一惊:原来他的主子竟然用这种方法控制手下。不知为何,我忽然笑了,无奈地说:“你是想告诉我,你来不及替我去打听他们的消息了吗?”
“我大概也来不及完成我的任务了。”他看着我也笑了,那笑容里有一丝凄然,“不过,我想试试。明日,我带你入阵。”
“是为了命,还是为了未尽的任务?”——说实话,我对他的心思,并非十分的明了。
“都不算吧。”他言毕,静静地望着打开的窗户出神,好一阵后,才回头道,“是个心愿吧,或者说念头。只是,这个心愿大概不会完成了。”
我听完他的话,忽然觉得心头有些莫名的闷郁,缓了很久,才轻轻道:“万念随生死,生死不由己。春花秋月,夏风冬雪,能感知一日,便是一日的福。生命不过是一种体验,不必太过计较。”
“呵呵。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老气横秋。”他盯了我一久,忽然道,“也许你说得对,生命不过是一种体验。而你还有那么长的时间体验它,也许我不该带你进去。”
“我们似乎都没的选择。”——我说出这句话时,才发现:人在说自己没有选择的时候,其实只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自己已经做出选择罢了。
“好,明日,我们进去。”他一句后,便转身离开。
第二天清晨,我站在院子里见到苏启和那日的何家二兄弟。苏启与他们吩咐了些什么,便径直走到我的身边说:“我们出发吧。”
他带我上马,一路传过竹林,又来到那个隐蔽的树洞前。我俩进入后,他仍旧领着我在一片黑暗中穿行。我跟着他走了一久,还是忍不住问道:“苏启,这地洞可是你们的人挖的?”
“不算是。”他终于开始给我一些回应,“以前原本有这个东西,只是有些地方塌陷了,我们只是重新打通了它。”
“那也就是说,以前已经有人想过要去破那个阵了?”我又问道。
“那阵百年前就有人想破了。”他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说,“其实,那是个陵墓的玄关。”
“陵墓?”我听得一惊,遂追问道,“是什么人的陵墓?”
“是数百年以前,开阳令史上最有名的一名大将军的墓地。”
“可是那个叫作苏青末的将军?”——开阳国史上曾有一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名将,叫作苏青末。据说此人年轻时,曾带着开阳的铁寄征战四国,差点便统一了天下。只是后来却居功自大,有篡位的预谋,甚至曾对开阳皇帝逼宫。后来,篡位不成,便流亡在外,客死无踪了。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前车之鉴如此,对于历代帝王来说,鸟尽弓藏也许是个不得不执行的决策。
我刚刚忆起这段历史,便意识到一个问题:“苏启,你可是他的后人?”
“百代前的先祖,早就无踪可寻了。”他的口吻甚为轻浅,“只恨我们这些后辈,他的排兵布阵、行军打仗、奇门遁甲、符咒心术,竟半点也没学来。才会……”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我心里一紧,已然知道了他的意思。他下一句便是:才会让开阳沦落到了灭国的下场。我只得装作没有听见,仍旧顺着前面的问题说道:“苏青末是千古名将,他的兵法和奇术至今民间仍有传说,可惜也只有传说罢了。”
我故意停了一下,假意思考了片刻,带着一种好奇的口吻说到:“可是竟然没有半点授业传世?难道他就不曾留下什么奇册典籍或兵法?”
我此话一出口,前面的苏启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忽然靠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呼出的温热:“这个,我倒是想问你呢?”
“我?!”
“是啊。”他在黑暗中,静静问道,“你的奇阵之术,究竟是哪里学来的?”
我决定给他一个最合理的解释,随带附送他一份带我离开这里,去见小严他们的希望:“一本书。是我们巨擘帮的镇帮之宝,由教主亲自保管。”
“哈哈哈哈哈哈。”苏启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在寂静的黑暗中,被四周石壁荡漾在这密室之内,说不出的窒息和诡异。
笑声消散后,我听到苏启的声音中,有三分苍凉,三分凄惶:“这些先祖的遗物,现在竟然散落在如此无名的帮派中,看来是天意如此呀。”
我所指的那本书是当年叶清所画的点阵图,因此我当然不知道苏青末还有遗书,于是便探问道:“苏将军留下了的书籍,为何不在开阳皇宫内的文史库保存?”
“数百年前的是非,谁也不大清楚了。”苏启叹了一口气,说道,“先祖究竟留下了多少典籍,这也无人知晓。而去向,就更无从查起了。”
“那我们探墓,就是为了追查这些典籍的下落吗?”我知道,攻一个将死之人的心,虽有趁人之危的嫌疑,却如同攻一个濒临崩溃的城一样,要一鼓作气,不可有须臾喘息。
“希望如此。”他回答了我的问题,然后忽然说道,“我们快到了。”
我跟着他,进入了那个狭小的甬道,顺着光亮,一点点探向前方。出了那个荆棘密布的洞口,我们来到了那天停留的那个地方,他忽然把手放在我的腰上,只说了一句:“我们下去。”,忽然双脚发力,纵深一跃,在灌木林中,提着我急速向谷底的巨石阵奔去。
过了半饷,我再稳稳落地的时候,脚已经沾在那片巨石阵边缘的红土地上了。苏启忽然指着山坡上纵势而生的树木说道:“你看这山上的树木。”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便发现这树木种的极有讲究,眼前诺大的一片林木,赫然就是望图中第一页的七星连空图的变体。我看着他说道:“你们挖这地道,可是为了避开这山上树木排布的阵法?”
“是,不过这地道是数代人挖的,历经百年。”他忽然话锋一转,催促道,“我们入阵吧。其他帮派不知会在这树林中纠缠多久,我们要赶在他们前面。”
“其他教派?”我不解道,“他们也是来找典籍的?”
“他们是来找念刃的。”——他的回答让我更为疑惑。
“‘念刃’?‘念刃’不是在棣宫手上吗?”我明明记得那个云令使最后说得一句:“‘念刃’今后就留在棣宫了,若要观瞻,渺月峰见。”
“那只是‘念刃’的鞘。”苏启接道,“相传这内刃还是随着先祖陪葬了。”
“这么说,‘念刃’是苏大将军的遗物?”
“是的。”苏启一边示意我朝石阵进发,一边说道,“江湖中人,多半都是朝着这‘一念成一刃,一刃破天下。’的传闻去的。真正的念刃是否可以号令天下,也无从知晓了。只是,数百年来,进入这古墓寻找‘念刃’的人,并没有一个出来过。”
‘并无一人出来’——似乎这并不防碍人心对权力的追求。我跟着苏启入阵,走在他身边问道:“你的主子,其实是来找‘念刃’的吧?”